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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童顏拒及笄

      在皇后已逝的后宫之中,老皇帝把原本颇有缺额的六十个名额补齐了空缺,又依循周礼,设置三夫人、九嬪、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女,等于把后宫名额翻成了双倍。然后,他除了生病的时候以外,几乎每晚都临幸不同的后宫佳丽。不过,他内心最喜爱的,依然是天姿国色的陈蕙。他决定不立新后,并将掌管后宫的职权交给了陈贵人,使得陈贵人等同实质的后宫之主。
    陈蕙生性聪颖,学什么都学得很快,要她管理后宫事务自然很容易上手。不过,她天性缺乏权力欲,掌权之于她的意义,仅仅是扬眉吐气,再也不需要时时小心翼翼而已,并没有带给她丝毫乐趣。在陪伴她同住的侄女陈婤眼中,姑姑的轻顰浅笑,还是往往流露着淡淡的哀愁。甚至过年期间,整座皇宫最热閙的时候,陈婤都注意到了,姑姑强顏欢笑,却掩不住落寞的眼神...
    这是仁寿三年(西元603年)的新年。到了这一年元宵节,陈婤足岁就满十四,虚岁十五了。然而,早在大年初一,她就特地为此私下请求姑姑:“千万别为婤儿举办及笄礼!”
    “为什么呢?”陈蕙讶然问道:“如今,姑姑算是熬出了头,有能力帮你办一个像样的及笄礼。本来,姑姑还在想,等你行过了及笄礼,就去求皇上帮你挑一个合适的对象。”
    陈婤一听,立即猛摇头,接着解释道:“姑姑!婤儿就是不想出嫁,才不要行及笄礼啊!最好让皇上以为婤儿还小。只要婤儿发型不变,皇上应当看不出来婤儿今年有十五岁。”
    “那倒是!你长得孩子气,还像十二三岁。”陈蕙先表示同意,才委婉问道:“问题是,你为何不想出嫁呢?女大当嫁,姑姑可不能耽误了你!”
    “婤儿想要多陪姑姑几年。”陈婤坦诚答道,又振振有辞说道:“何况,古有名言,女子二十而嫁。那就是说,二十岁出嫁也不晚。请姑姑等到婤儿二十岁生日,再提婤儿的婚事吧!”
    “原来,你是捨不得姑姑!”陈蕙明白了婤儿的心意,当下感动得有点泫然欲泣,却忍住了盈盈泪水,轻叹道:“姑姑也捨不得你啊!可是---”
    “别可是了,姑姑!”陈婤加紧劝道:“既然姑姑也捨不得婤儿,就让婤儿多陪姑姑几年嘛!”
    “这---”陈蕙犹豫着说道:“好吧!起码今年就让你照梳双丫髻,先不把头发上半部改梳成高髻好了。明年再看看你想法有没有改变?要是你明年愿意行及笄礼,只差一年,倒也不算太迟...”
    陈婤差点衝口而出:婤儿明年不会改变!但她转念想想:明年的事不如明年再说,现在只要姑姑答应,今年不为婤儿找对象即可。于是,她只点头笑笑,不再多言。
    娃娃脸的陈婤一笑起来,特别显示出小女孩的纯真。陈蕙看着,更加觉得婤儿稚气未脱,晚一两年出嫁应无妨!
    打从陈婤虚岁八岁那年算起,姑侄俩相依为命已有将近七年,当然难捨彼此。不过,陈婤避谈婚事,除了看姑姑经常愁眉不展,不放心姑姑以外,另有一个原因是,她还不能接受自己成年!原来,陈婤从小听惯了眾人说婤儿像十四姑,就一直认为,自己长大了将会跟姑姑一模一样;想不到,虚岁十五的自己儘管面貌照样如同姑姑的稚嫩版本,身材却没有长到姑姑的中上高度!
    本来,陈婤小时候的体态是类似十四姑陈蕙的頎长,但是到了发育期,由于她先在晋王府做客那个月分享了晋王妃萧珻的补品,回到姑姑身边以后又常吃皇后赐给姑姑的补品,那些滋阴的补品就把她的成长导向了女性部位,造成初潮早来,胸围、臀围也越来越发达,偏偏原本在孩童之中算是高挑的个子却少有增长。
    所幸,发育期转大人的过程始于腿部,在过多补品日积月累產生出副作用之前,陈婤的双腿已经长得相当修长了。只是到了月信逐渐固定下来以后,或许因为每个月失血五天消耗了养份,她的腰椎骨在该往上发展的时候没有抽长,形状还是短圆的小孩腰,以至于上身比例过短。
    其实,陈婤从骨盆以下都和身高约有后世公制一六四的姑姑陈蕙是同样长度,偏偏就是骨盆以上紧接住肋骨,中间少了一截腰身,假如用后世的公制来测量,差别约有五公分。陈婤希望自己尚未发育完成,日后还能长出像姑姑那样优美的瓶颈形腰线。因此,她在心理上拒绝进入成年人的世界,才坚持拖延终身大事,也不肯把头发上半部改梳成高髻。
    在恰是她生日的元夕,当她单独从姑姑的寝宫溜去御花园赏灯时,头顶两侧就照旧梳着小女孩的双丫髻,后面则披着覆盖住背胛的乌黑长发,身上穿着簇新的粉红色绸缎衣裙,外加一件玫瑰红丝绒披风,又在最怕冷的颈项周围绕了一圈雪白羊毛领巾。有几个新进宫女远远看见了她,因尚未学完宫廷规矩而看不出她没戴公主的头饰,还以为她是一位公主。儘管她的故国早在她襁褓时期覆灭,她还是天生具有公主的气质。
    就是这种娇贵的公主气质,引来了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婤儿!”
    陈婤正在张望御花园长廊与亭台到处悬掛的、各式各样的璀璨花灯,目不暇给,冷不防有人喊她,不由得吃了一惊!她满怀讶异回过头,眼前竟是曾以另一种方式吓到她的---杨暕!
    纵然那已是将近三年前的往事了,而且目前的杨暕比起当初毕竟成熟稳重了一些,不再像个轻浮少年,但陈婤对他却是馀悸犹存,一看是他,赶快扭头就走!
    杨暕动作比她还快,迅速挡到了她面前,并且嘻嘻笑道:“我一眼就认出了你。看你的脸都没变,只是身材变得像女人了。不过,你小时候很高,这两三年倒是长得不多。看你现在,大概跟你四姐差不多吧,就是一般江南女子的个子。”
    陈婤低下头,不予反应,只顾往旁边走,却又被杨暕一个箭步过来,拦住了。
    “别走啊!”杨暕朗声笑道:“难道你忘了,我是皇上的孙子?你见到皇孙,怎能不请安呢?”
    “是!”陈婤不得不承认他这话没错,当下就行了一个屈身礼,仍然低着头,细声说道:“婤儿见过王爷!”
    “嗯!”杨暕应了一声,接下来随口问道:“今晚的元宵宴,你怎么没陪你姑姑出席呢?”
    “今晚的元宵宴,姑姑的座位排在皇上旁边,那么婤儿就排不上靠近姑姑的位子。”陈婤照实答道:“婤儿想让姑姑专心陪伴皇上,不要为了婤儿在场却又坐得远而分心,才宁愿不去。”
    “这样说来,你还真是个好侄女,很会为你姑姑设想。”杨暕正色称讚了一句,旋即恢復了嘻皮笑脸的态度说道:“虽然那个晚宴有不少山珍海味,你错过了有点可惜,但是皇祖父嫌冷,叫人在宴会厅中放了太多暖炉,可把我热坏了!我好不容易等到皇祖父看歌舞表演的时候,悄悄跟父王说了一声要上茅房,才总算溜了出来凉快凉快。出来看到花灯如此绚丽,真让我不想回去了。再看到了你,我就更不想回去了!”
    “王爷还是儘快回去比较妥当。”陈婤假装没听出杨暕话中的撩拨之意,只管一本正经说道:“免得皇上万一向太子殿下问起王爷。”
    “那有何妨?我稟告了父王,又不是不告而退,皇祖父必然不会见怪。”杨暕不以为意,轻松说道。忽然间,他盯住了陈婤的双丫髻,略带诧异问道:“咦!你怎么还没及笄呢?要是我没记错的话,你今年过了年就算十五了。”
    陈婤差点被他问住了。她不想把自己拒行及笄礼之事告诉杨暕,只好撒谎道:“王爷贵人多忘事,婤儿要到明年才及笄。”
    “哦?”杨暕半信半疑,却没有深究,只顾调笑道:“好吧!那我就再等你一年。反正将近三年都等了,不差这一年。再说,我正在为皇祖母守孝,最快要到今年深秋才可以娶亲,那跟明年初春只差几个月而已。”
    陈婤听他重拾将近三年前的玩笑话,简直难以置信!她轻轻摇了摇头,尽量以严肃的语气说道:“请恕婤儿年少无知,王爷这些话,婤儿都听不懂。请王爷尽兴赏灯吧!婤儿告退!”
    “慢着!”杨暕立即叫住了陈婤,并且沉下嗓音问道:“婤儿,那件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你何必还放在心上?那时候,我只不过是一时衝动,并没有恶意。我向你赔罪,好不好?”
    “婤儿不敢让王爷赔不是!”陈婤连忙推託道:“婤儿只是看时候不早了,也有点睏了。尚请王爷见谅!”
    “好吧!”杨暕自觉不宜再勉强陈婤,唯有喟叹道:“你想早点回去睡,就回去吧!这个也给你带回去---”说着,他就以一双大手解下了腰带上掛的一块翡翠玉珮,塞入了陈婤的小手之中。
    陈婤非常意外,还在考虑要如何出言婉拒,就听杨暕又开口说道:“这是送你过生日的,你一定要收下!”
    陈婤更惊讶了,忍不住脱口问:“王爷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今天是你生日?”杨暕颇为得意,哈哈笑道:“你年纪还小,大概还不懂,男人只要遇到了自己欣赏的漂亮姑娘,自有办法把她的一切都打听得清清楚楚。你也可以打听我啊!明天你问问你姑姑,就晓得我没骗你,豫章王妃的位置,目前真的是空着。好了!你回去睡吧!我也得回宴会厅去了。”
    话声方落,杨暕就逕自转身走了,留下陈婤目瞪口呆,怔怔望着手中那块绿油油的翡翠玉珮出神。驀然间,她的心跳加速...
    次日中午,晚起的姑侄俩共进午餐时,陈蕙眼看婤儿心不在焉,表示关切。陈婤禁不住姑姑一再询问,终究吐露了大部份的实情,唯独把杨暕将近三年前对她的轻薄举动省略了。那一场虚惊,她羞于啟齿描述,而从未告诉过姑姑,此时此刻难免更说不出口,就只叙述了最初是在晋王府认识豫章王杨暕。
    陈蕙听了,先是微微一笑,才以慎重的语气分析道:“看样子,豫章王对你可能还真有心!他目前的确是单身没错。虽然在仁寿元年春天,皇上给他安排了一门亲事,但是那位王妃福薄,去年秋天难產过世了,孩子也没保住。照惯例,他应当要守鰥一年。不过,那倒是凑巧跟他要为他皇祖母守孝的时间差不多。”
    “这么说,他在将近两年前结过婚,却还说等了我快三年了!”陈婤获悉了杨暕的婚姻经歷,不知怎么有点失望,而嘟噥道:“那表示,他为人不太老实。”
    “婤儿,你别往坏处想嘛!”陈蕙柔声劝道:“依姑姑看,他把随身玉珮送给了你,就表示他对你确实有意。他说他这三年都在等你,儘管不是事实,倒也可以当作一句无伤大雅的玩笑话,只要他真心打算娶你就行了。再说,因为陈国亡了,所以,你的姑姑、姐姐们都只有做侧室的份。如果你能嫁给豫章王作续弦,那可真算是最好命了。”
    陈婤听姑姑讲得头头是道,而且确定姑姑都是在为婤儿着想,就点了点头。
    陈蕙接下去说道:“这样吧,姑姑先看看今年秋天,皇后的週年祭过了以后,皇上会不会想到要为豫章王找一个填房?要是皇上主动提起来,姑姑就可以建议把你列为人选。万一皇上不提呢,姑姑就等到明年元宵节好了。明年元宵节你过生日,不管你要不要举行正式的及笄礼,你都得要把头发上半部改梳成高髻了。然后,姑姑就去请求皇上为你做主,把你许配给豫章王作续弦。”
    “什么?”陈婤听着害羞起来,为了掩饰,她反而故意唱反调:“不要啦!姑姑!说好的,婤儿要多陪姑姑几年。”
    “那怎么行?”陈蕙摇了摇头,郑重说道:“女孩子大了,迟早都要嫁人。你反正不能陪姑姑一辈子,既然遇到了豫章王那么好的对象,当然一定要把握!”
    陈婤说不过姑姑,唯有含羞低下头,不再发表意见了。
    这时候,姑侄俩都以为,婤儿将会在次年嫁给杨暕。她们俩都意想不到,由于杨暕出任扬州总管,除了过年期间回京团圆以外,平日都远在扬州,老皇帝就把这个不在身边的孙子丧偶之事给忘了,只顾自己享乐。后来,到了次年元宵节之前两天,老皇帝又忽然病倒了。于是,陈蕙只能侍奉汤药,根本开不了口提议任何事情。陈婤的终身大事,只好继续搁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