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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一枕槐安

      文疏林犹记初见她时,她身着一袭大红色盘金绣华服,展翅翱翔的鸾鸟纹样从曳地裙摆直至衣身,华贵大气,熠熠生辉。乌黑的云鬓戴着赤金步摇冠,美轮美奂,耀眼夺目,在她的映衬下仿若周围的一切变得黯淡无光。
    那时他寒窗苦读十余载,殿试以一甲第三名进士及第,考中探花,扬眉吐气。
    殿试放榜后,礼部举办琼林宴来为进士们庆祝,她在侍女的环绕下,款款步入琼林苑,端庄优雅,雍容华贵,明艳不可方物,一时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文疏林也不例外,不过相比他人的恭谨露怯,他格外从容,得天独厚的好皮相衬得他更为出众,如春和景明般美好,令人赏心悦目。
    薛棠不禁驻足看去,目光交织的一瞬间,她恍然怔住了。
    对于她的失神,文疏林没有感到意外,许多女子都曾被他俊逸的风姿所折服,才貌双全的大家闺秀对他芳心暗许,烟花巷陌的花魁头牌邀他做入幕之宾,掷果盈车之事,常有发生。
    他本就春风得意,志骄气盈,公主这一顾,让他的心境更为疏朗开阔。他坦荡地迎上她的目光,并回应了一个温情款款的笑容。
    恰逢琴师拨弦转调,暧昧的气氛被灵动悠扬的琴声烘托得恰到好处。
    正当他暗叹俘获公主的心竟是这般轻而易举时,薛棠的转变出乎他意料——她蹙了蹙眉头,神情变得漠然,下颌扬起,目光透着高高在上的疏离冰冷。
    反感之意,显而易见。
    她傲然离去,文疏林的笑容滞住了,周遭那些奉承他的话变得模糊不清,只觉得耳鸣发胀,脸颊滚烫。这样的窘迫,似曾相识,过去不堪的画面浮现眼前——那是他最落魄的时候,穷困潦倒,捉襟见肘,他想用自己的墨迹来换饱腹的馒头粥菜,没想到遭店家百般嫌弃,说他的破字烂画连烧火的柴禾都比不上。
    吃了瘪,他的心情大跌谷底,意兴阑珊,却还要强颜欢笑地和众人推杯换盏,他心里郁堵,五味杂陈,一个恍惚,竟碰翻了桌上的酒壶,洒出来的酒水湿了他一身,十分狼狈。
    他更加郁烦了,随意换了身青衫,直至宴会结束,仍是心情低落。就在他欲要离宫之际,忽地被人叫住。
    “文公子。”
    他转头看去,顿感讶异,唤他之人竟是公主的贴身侍女。
    符采深意道:“公主有请。”
    回想起薛棠不悦的神情,文疏林仍感惶窘,对于莫名其妙的邀请,他一头雾水,正要开口询问时,符采已经迈步前行了。他只得茫然地跟着走,小心翼翼地绕开巡卫,穿过晦暗的幽径,来到玉露池。
    只见薛棠寸缕未着,正闲适地沐浴在泉水中等他。
    他不禁想到了那句诗: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在这里,他经历了人生的第一次情爱,尝到了鱼水之欢的快乐。
    一切自然而然,径行直遂。
    在她的帮助下,他深谙皇帝喜好,提前知晓朝中形势变化,并顺利成为宰相谢雍的学生。
    同时,他也明白了公主态度大变的原因——冯鉴青,那个她念念不忘的心上人。
    两人年龄相仿,身形背影近乎一模一样,若穿着相似的衣衫,很容易被人认错。不过两人只是外形相像,气质却截然不同。
    世人皆说冯鉴青似雨中青莲,亭亭净植,清雅绝尘,生来宽仁谦善的性子,赋予他慈悲圣洁的神性,更添和净秀美;而文疏林似月下白鹤,孤光自照,骄矜倨傲,恰逢少年得志,意气风发,落拓不羁,优越的皮相与含情的眉眼相辅相成,尽显风流韵致,潇洒疏狂。
    两人各具风姿,不分高下。不过,相较于无权无势,寒门出身的文疏林,世家大族出身的冯鉴青更有名望。
    出身始终是他的一个心结,这是无法改变的。他本就低冯鉴青一等,又被当成他的替身,心有不甘,忿忿不平。尤其是当他得知冯鉴青拒绝了公主的爱意,心中更是愤懑,如果换作是他,他绝不会为了仕途而抛弃心上人,甚至会带她私奔……
    大不韪的念头一冒出来,他诧异不已,更令他匪夷所思的是,这样的想法并非出自道德礼义,而是源于一种无法言喻的怜悯。
    他极力去克制这份“怜悯”,可越是压抑,便越是强烈。
    他沮丧极了,不甘心与她只是床笫之欢并非权欲熏心,图谋更多私利,而是……
    他动心了。
    当他意识到这份情感时,已是覆水难收。
    文疏林常常疑惑,她真的喜欢冯鉴青吗?若心有所属,怎会与其他男子私相授受,翻云覆雨,甚至享受其中?
    他只能借此来慰籍:或许她是喜欢自己的,只是尚未觉察,总有一天,她会意识到的。
    可靠近烈火,怎会感受不到温暖?爱与不爱,太明显了。
    他看不透她。
    正如现在她在帘后,缃黄色的罗帐映着朦胧的侧影,长发披垂,下颌微扬,修长的颈勾勒出优美的弧度,依稀可见眉眼轮廓,模糊的神态若即若离,宛似雾里看花。
    文疏林怅然失笑,转身离去。
    薛棠抬眸侧首,像是凝视渐行渐远的背影,又似失了神。
    夜色深沉,月光晦暗,宫阙殿宇仿佛笼罩在幽蓝色的绸缎下,肃寂而又压抑。
    文疏林行至宫外,这里地处空旷,没有高墙遮挡,月色一览无遗。他仰起头,轻轻地抬手,似触碰流泻的月光,可却空空如也,指尖乏倦地轻拂。
    他一身绿官服,玉腰带,幞头微斜,一阵清风吹过,扬起衣袂飘飘,尽显侧帽风流之韵致。
    这一幕恰好被从郊外归来的沉宗知看到,一眼便认了出来。
    两人虽素不相识,没有交集,但沉宗知曾在一次宴会上远远见过他一面,霞姿月韵,风度翩翩,令人过目难忘。
    文疏林落寞地垂下手,小厮牵过马绳,他正要上马时,与不远处的人四目相对。那高大的身影颇有几分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他想了想,眉目间的忧郁骤然消散,唇角衔起一抹玩味的笑,“驸马爷?”
    突然的探问让沉宗知微微一怔。
    坊间传闻他与公主不和,他不知其详,只觉两人相识甚少,谣言多半是穿凿附会,人云亦云。
    他犹豫片刻,上前打个照面。
    “文公子。”沉宗知拱手作揖,彬彬有礼。
    确认了他的身份,文疏林没有还礼,甚至懒得打官腔敷衍应付,只是斜睨打量他几眼,旋即似笑非笑地摇摇头,眉眼中流露的自信更加坦然耀眼。
    沉宗知诧异于他轻慢的态度,愣怔间,他已经跃上了银鞍白马,留下一抹疏懒的笑意便纵马离开了,衣袂飘荡,恣意潇洒的身影消失在远方。
    沉宗知呆立原地,拱着的手还停在半空。
    真是无礼!
    他恍然回神,愤然甩袖,浑然不觉余留在空气中的、熟悉的淡淡幽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