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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在常月徽的追问之下,池咏由简短地描述廖书璇那嚣张的挑衅,她努力地不掺入自己的私人情绪,忠实地呈现事情经过。与池咏由那淡淡的哀愁比较起来,常月徽的反应算是火山爆发般的愤怒。
    「什么?那个死小孩……喔不,她已经长大了。那个死女人,竟然还敢记恨到现在?该记恨的人应该是小本吧?」常月徽连珠炮似的狂骂,一旁还有男友恭请太后息怒的背景音。
    被常月徽激烈的气场震慑住的池咏由,额头上冒出冷汗。尤其是在常月徽掛断电话前的最后一句话出口时,池咏由的衣服几乎被冷汗浸透。
    「什么时候要拍摄?那天我也要到场,这次绝对要保护好小本。不能再让小本受到伤害。」这是常月徽的宣战檄文。
    无论池咏由再怎么安抚,都无法按捺常月徽已经狂暴化的性格。再怎么说,这是一项工作,她不能让这种私人恩怨影响了工作品质。她完全可以想像,如果让常月徽到摄影棚,那场面会有多么混乱。最后,她决定找厄本求救。
    既然是厄本的亲卫队,理所当然地应该要听命于厄本才对。池咏由不着边际地猜想着。
    经过一扇窗前,发现外面竟然下起滂沱大雨。想起还在阳台的厄本,那个傻小孩不会愣在那里淋雨吧?那个爱担心的小孩,本身也是个很让人担心的傻瓜。池咏由突发奇想,再这样下去,她搞不好都能去考保姆证照了。
    她加快脚步走向阳台,推开门,发现所有的餐具和午餐都已经泡在雨水里了,而应该坐着厄本的椅子却是空盪盪的。
    看不见人比看到一个在淋雨的呆子还让人担心。池咏由慌张地要返回室内去寻找失踪的厄本,才一转身,便听到一旁传来微弱的声音,「我在这里。」
    循声望去,厄本正蜷缩在角落里的椅子上,那是唯一有屋簷遮住的座椅。
    幸好这女孩不算太傻,还懂得找地方躲雨。池咏由松了口气地自我安慰着。
    「你还好吗?看起来脸色不太好。」池咏由侧着身,贴着墙走到厄本身旁,将她的头抱在怀里。
    「只是突然想起太多事,有点消化不了。」厄本虚弱地说着。
    「能和我说说是什么事吗?」池咏由试探着厄本的心理防线。
    「嗯。」厄本点点头。
    原以为会撞上玻璃的池咏由意外地发现那片玻璃并不存在,她没感到高兴,反而警戒地想着下一片未知的玻璃会在哪里出现,然后让她猝不及防地撞个正着。
    「真的可以说吗?」池咏由小心翼翼地说。
    「难道你不是想听吗?」厄本反问。
    「想。我当然想听。你快说吧。」池咏由忙不迭地回答。
    厄本让出椅子上的一部份空间,给池咏由坐下。「曾经,我把廖书璇当成是姐姐一样地喜欢。儘管她很坦率地表现出不喜欢我的样子。」
    「姐姐?」
    「因为……有一次,我在外面碰巧遇见我父亲和她们母女俩走在街上,她亲暱地喊着我的父亲为爸爸。这件事我没有让任何人知道。」从厄本生硬的语气,池咏由听得出来,这是厄本第一次将这件事说出口。
    「所以,她是你爸爸在外面的私生女?」池咏由顺理成章地推理。
    「一开始,我是这么以为的。」
    「一开始?那真相是什么?」
    「这个等一下再说,先让我把前面的故事说完。」厄本调整了下姿势,靠在池咏由的怀里,「从小我就是一个人,父母亲的工作都很忙碌,我好希望可以有个兄弟姐妹陪我一起长大。所以,当我意外发现有个姐姐的时候,我好高兴,甚至就算她是我父亲不忠的產物,我也不在乎。在那个幼小的心灵里,只知道心愿被实现了,就觉得心满意足。还天真地想接纳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姐。」
    「你果然是个傻瓜。」池咏由以十足的大人语气评价这段孩子气的回忆。
    彷若没听到池咏由的评语般,厄本又接着说,「后来,我们一起加入游泳校队。那时候虽然是因为小徽的怂恿,我才去参加甄选,但实际上,吸引我去的人却是廖书璇。因为我想和她更进一步的接近,那个时候的我,依然不死心地想让她承认我这个妹妹。」
    「你真是好傻好天真。」池咏由没来由地想起这句偶像剧里常被拿来吐槽的台词。不料,这次却被厄本札札实实地听在耳里,遭到一记白眼警告。
    厄本瞪了她一眼之后,转过头去望着下雨的天空继续说,「在比赛前,有一次练习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对她说出了我看到并自以为的事实,提出让她当我的姐姐的要求。她却是直接了当地拒绝我。她说,即使我们的爸爸是同一个人,她也不会承认我是她的妹妹。因为,她觉得我和我妈妈霸佔了爸爸,让她总是只能孤零零地和母亲相依为命,不能像其他的家庭一样,有个爸爸可以每天一起吃晚餐,一起互道晚安之后上床睡觉。」
    「看过抢人家老公的,没见过抢人家老爸的。」池咏由不屑地说。
    厄本淡淡地笑了笑,却是不予置评。「其实,我很想告诉她。我的父亲很少回家吃晚餐,甚至我经常都是一个人入睡,我母亲和我父亲一样的忙碌。相较之下,她比我还幸福,至少有一个回家就能见到的母亲。」
    池咏由拥着厄本,给予无声的安慰。
    「后来,在练习的时候,教练让我们进行了一场正式比赛前的热身赛。同样是高年级的我们,自然被分配到同一组比赛。那次是我赢了。」
    「所以,她就更加嫉妒你了?」
    「我想,那应该是羡慕与嫉妒的交杂吧。」厄本吐出一口长长的气,像是抒发出长久以来的鬱闷一般,「这是我后来才理解的。在那个当下,我确实是有些志得意满。更糟糕的是,我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
    「什么话?」
    「我对她说,我爸爸告诉我,如果想游得更快,就要把自己想像成一条鱼,要把身体放轻松,而不要使劲地踢着水,像发条玩具一样。」
    「这句话有哪里不妥?」
    「她的游泳也是我的父亲教她的。她对这件事一直感到很自豪。因为她的确也学得很好,只是她的得失心太重,只要一心急,肢体就会显得僵硬。」厄本叹了口气后说,「所以,我不该对她提起『我爸爸』这三个字。这让她觉得我是在向她炫耀,炫耀我的父亲教给我的,比教给她的还多。于是,她对我下了战书,如果我在正式比赛中,可以游出比她更好的成绩,她就承认我是她的妹妹。」
    「所以,她因为知道赢不了你,才推你下水?」
    「严格说来,是她绊倒我,让我掉进水里。」厄本实事求是地回答,「当我掉进水里的时候,我终于明白,这个姐姐是我永远得不到的,甚至我付出再多的善意,换来的也只是无止尽的恶意背叛。她不是可以停留在我生命里的人,或许她压根就不想走进我的人生里头。」
    在人的一生当中,付出并不一定能得到回报。在单方面天真地释出好意的厄本心里,廖书璇那要置人于死地的回报,可能在厄本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极大的创伤,才会让她变得这么没有安全感吧?池咏由在心里这么想着。
    「那么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她并不是你同父异母的姐姐?」
    厄本仰着头思考了一下,「在那件事之后,我的父母曾经带我去看过心理医生……」
    「心理医生?因为溺水的后遗症吗?」池咏由关心地问。
    「差不多是这样。」在遇到未预期的中断点时,厄本有些闪避地回答。
    砰地一声,池咏由果然撞上了那面突然出现的玻璃。她听得出来,这里头有厄本不愿说明的重点。
    为了不让池咏由再进一步地发问,厄本立刻接着说下去,「在我持续看心理医生的那一个月当中,我的父母将工作做了适当的分配,把时间全留给了我。那段时间,可以说是我从小到大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每天晚上我们一家人会一起吃晚餐,睡觉前父母会轮流陪在床边看我入睡。所有以前只会在童话书里看到的温馨家庭的场景,一一地在我眼前上演。」
    「这不是很好吗?」
    「可是,有一句话不是叫好景不常吗?」
    池咏由默默地点头赞同。从她刚才撞上玻璃的那一瞬间,她便一直提醒自己,这就叫好景不常。
    「以前他们各自忙碌着,见面的时候不多,自然摩擦就不多。有一天,我被交谈声吵醒。我的父母在我的房间外头激烈地争吵着。我好奇地贴到门边,想听清楚他们在吵什么。」厄本停顿了一下,整理着思绪,「我的母亲责怪父亲寧愿把一部份的时间花在外面的女人身上,却不回家陪陪自己的小孩,才让小孩生病。我的父亲反驳地说,那个不是什么外面的女人,是他的好朋友的老婆。同时也责怪母亲只顾着工作,对家庭的付出太少。」
    「好朋友的老婆?是指……」
    「没错。说的就是廖书璇的母亲。我的父亲说,好朋友去世之前对他唯一的要求,就是照顾他还来不及结婚的女朋友,以及尚未出生的小孩。他不能辜负去世的人的嘱託。」
    「所以,你的父母是因为你看心理医生的事,为了归咎责任而起了争执?」
    「差不多是这样。我不想成为父母之间吵架的导火线。所以,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决定要让自己的病好起来。」
    「这种事能这样决定的吗?」池咏由虽然不知道厄本看心理医生的真正原因,但她觉得生病这种事并不会因为病人下了个决心,就能马上痊癒的。
    天空突然寂静下来,雨停了,却未马上放晴,依然维持着乌云满天。雨过天晴也是童话的一种,受过伤害的心灵,即使得到再完善的照顾,也不会完全痊癒的。厄本望着天空,没有把心里的回答说出来,只觉得说到这里就够了,她已经说完了想说的。
    「所以,我和廖书璇的恩怨,差不多就是这样。她还没出生的时候,我的父亲就介入了她的生命,她会把我的父亲当成她的亲生父亲,一点也不奇怪。虽然在旁人看来,我很无辜地被做贼的喊捉贼。可是,我现在想起来,完全可以体会她的感觉。有些伤,果然需要久一点的时间才能癒合。」
    「可是,现在你释怀了,有两个人却还不能释怀。」
    「两个人?除了廖书璇,还有谁?」厄本不解地问。
    「你的好朋友兼亲卫队,常月徽同学。」池咏由哀怨地把常月徽在电话里说的话,一字不漏地转达给厄本。
    厄本微微一笑,「你知道吗?如果不是你刚刚站在我前面捍卫着我,让我感觉到完整的安全感,我也不会这么快地想通。而小徽,她从小就扮演着和你刚才一样的角色,那次事件之后,她跑去教训了廖书璇一顿,隔天还被罚站在训导处外面。」
    「那为什么常月徽已经那么努力地保护着你,你却还是对那件事耿耿于怀呢?」池咏由看得出来,那件事情在厄本的心里留下的那种痕跡,是直至今日为止都还在的。即使刚才她说得云淡风轻,但她相信那道伤痕比她想像得更重。
    「如果我说,这就是情人和朋友的差异之处,能让你满意吗?」厄本淡淡地说。
    池咏由的脸忽然涨红,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炽热的岩浆几乎要从天灵盖冒出来了。
    「看起来是很满意喔。」厄本拍了拍池咏由的头,站起身说,「走吧。我们该回去开会了。」
    突然回復神智的池咏由拉住厄本的手说,「等一下。」
    厄本转身看着池咏由。
    「你想不想彻底解决你和廖书璇的恩怨?」池咏由眼神坚定地说,彷彿不管厄本愿不愿意,她都要厄本同意。
    「你想怎么做?」厄本反问。
    「把天使的角色让给她。」
    池咏由的表情看不出一丝开玩笑的意味,可是,厄本却因为没有自信而犹豫了。
    「你绝对是当魔鬼的人才,我相信你。」
    厄本淘气地曲起手指,用力弹了下池咏由的额头,发出清脆的声响,「你这是在损我还是夸我啊?」
    疼得几乎说不出话的池咏由摀着额头,鸣咽地说,「你果然是个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