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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总有人熬不过这一年里最冷的日子。运气好的,等上一两个月能等来家人魂归故土,运气不好的,就像曹差拨所说那样,临了得一张草席扔进大山深处,没人哭一声,也没有两件体面的衣裳,穿着单薄的囚衣去阎王爷那儿报导。
    这样夜晚我总是不敢睡,害怕自己睡下去之后就再也醒不过来。和十几个囚犯挤在一起,谁也别嫌弃谁,时间长了囚房里总有股挥之不去的臭味。这还是最紧要的,要命的还是这能叫人去了半条命的天气。韩四那傢伙依然霸佔着整间囚房最暖和的角落,嚣张又兇恶,虽然我早就看明白这人不过是欺善怕恶之辈,遇上曹差拨那样的凶主也只有俯首贴耳的份,可我也绝不会去主动招惹他。我现在变得惜命得很,越是活在污泥里,越想要活下去,不甘心也好,復仇心也罢,反正再也不会有比我现在更糟的时刻了,我像是早就输光一切的赌客,手里攥着的最后的筹码就只剩下我的一条命而已。
    天气是越来越冷,连着下了好几日的雪,别说用手握住铁锤就连露个指尖都能将整只手冻得发麻,加之再过几日便是除夕,管营大人终于开了恩下令放了大假。虽然不用上工,但待在那牢房里也很难熬。在这样寒冷冰凉的地方枯坐一日,入目的都是些面目可憎之人——兴许别人也是这样看我的,只能闭上眼浑噩度日。昏天黑地不知时辰,过了一天我就几近崩溃,这时林愈那小子凑过来跟我偎在一起,突然问我以前都是怎么过的年。
    说起来也没什么特别的,甚至是有些厌烦这样的日子因为爹会有老长一段时间都在家待着,我束手束脚的只能规规矩矩,打心底就不怎么快活,可现如今自然是完全不一样了。我沉默不语,林愈倒是先开了口,“我们那儿和东泠很近,所以风俗习惯也和他们很像。冬天过年的时候一大家子人会围坐在一口大锅旁,锅子下面用小炉子一直煮着,然后把食物都放进去,吃什么搁什么,又暖和又舒服。”
    他一边说一边双眼发光,我能听到明显的吞咽的声音,忍不住笑出了声,不管林愈再怎么少年老成,可到底还是个孩子,抵挡不住吃的诱惑。
    “既然得不到,就不要再去想了。”我劝他。
    他闷闷地应了一声,忽然压低了嗓音,眼睛四处乱扫,唯恐被人听到,“鹿哥,你有没有发现韩四他们最近有些古怪?”
    “什么古怪?”我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他的话。
    他张了张嘴,可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苦着脸说,“不好说,我就是觉得他们最近鬼鬼祟祟的,干什么都避着人。”
    “他们干什么不避着人了?”我不以为然,懒懒地反问道。
    他支吾了几句,我没听清,很快就迷糊了起来。
    我睡着的时候,常常会做一些十分美好的梦,下意识中那些想要离开这里的心思竟是如此强烈,我并非没有想过,可是认真盘算了近半个月仍是毫无头绪的结果。我越来越少地会抬头看头顶的那片夜空,越宽广越辽阔越美丽的东西只会让我一直刻意保持的愤怒心情平静下来,不,我此时此刻并不需要平静,我只想要继续活下去的动力。
    我必须活下去,我必须让仇恨充盈我的心才能够在这种没有未来的日子里依然保持着希望。
    除夕那晚天冷得几乎滴水成冰,吃过那顿不成形、掐进了点肉沫的饺子后,我蜷缩在那堆烂絮棉袄里面和他们挤在一块相互取暖,白天断断续续迷糊过一会儿,这会儿并无睡意。我环视了一圈没见林愈,也不见韩四那几个人。林愈年纪小,又胆小怕事,晚上天一黑他就往营牢里鑽,再也不肯出去,这会儿亥时都过了,不见他人影,必然是有什么事发生。我心里担心,怕他在外面遇着什么不测,便寻思着想要去外面找找。我向来是个不管间事的,就算是在这里流放也没法改变我这二十年来养成的性子,可林愈算是我在这里唯一能称得上是朋友的人,我没有办法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牢房的看守们早就不在了,这种日子里谁还会愿意在如此冰冷的地方面对这一群苦哈哈的囚犯,只怕来年没有个好兆头。我裹紧了衣服在牢房外已经溜达了一圈,冷得只想问候林愈那小鬼的祖宗,可转来转去别说他一个大活人了,就连个喘气的活物都没瞧见。就在我准备往回走的时候,猛地,在一片漆黑中我似乎嗅到了一丝腥味,像是血。
    我立刻警觉了起来,这昆稷山中时常会有野兽出没,虽然不太会来我们营牢这种聚集着很多人的地方,但也难保它们饿极了,想要饱餐一顿。
    我拔腿就往回跑,结果在牢房门口撞上了来巡视的曹差拨。曹暉从不是个敷衍的人,他带了两三个人要我带路。我心里是极不情愿的,可一想到林愈那小子生死未卜,只能一口答应下来,想要快快找到他,狠狠地骂他一顿。
    “你确定是这个方向?”曹暉跟在我后面走了一段,突然出声问道。
    我应了一声,“你没闻到吗?”
    火把照亮了他的脸,我回头瞧见他蹙起了眉,脸色有些凝重,半晌才道,“再往前走,就是淄河了。”
    我心一跳,顿时明白了过来。此时的淄河早已冰封千里,前路宽阔,而跨过淄河便是东泠的地界。自从我来昆稷山的第一日起,便不停地有人提醒我,不要靠近那里,每个试图逃到东泠的人最终都会死在这片冰河之上。如果林愈真的在那里,即使他未逢意外,他也绝逃不掉这嫌疑。
    “怎么了?脸色如此难看?”曹暉的声音像鬼魅一样在这时候突然响起,带着些微的十分难以察觉的愉悦。
    我摇了摇头,放眼望去,忽然停下了脚步。
    儘管是被夜色笼罩着,但前面是白茫茫的一片,反射的光使得那个正在朝东奔跑的人影是如此的明显。曹差拨抬起了手,带着异常的兴奋,声音微颤地嘶吼了一声:“放箭!”
    我闭上眼,听到耳边被箭羽穿破空气的声音,像是破灭时的哀鸣,在空寂的淄河上空回荡,提醒着我那些不捨得放弃的心思总只是在混沌中编织的关于人生与未来的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