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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化

      蓝小青第一次进入这家私人医院,并非她从来没有生病,而是昂贵的收费让她就算生病都没有机会进去接受治疗。
    如果不是因为要採访一个病人,她也不可能来到这里。
    「谢谢你的到来,请坐。」何先生招呼她坐在一张塑胶椅上。
    他是一名中年人,看来应该有四十五岁左右,他半躺在病床上,手和头部裹着厚厚的纱布,下半身包括脚部盖着棉被,如果让她猜测的话,她觉得对方是遇到车祸。
    「车祸?不是的,是生病。」
    蓝小青感到奇怪,是什么病需要裹上纱布?当然,她没有直接问出来,说道:「听说你希望本报派员採访你?」
    「是的,我是希望接受採访,让我身上发生的一切被世人所知道。」
    「请问你有什么想说的吗?」蓝小青问道,并且开啟了手机的录音功能。
    「事情是那样的,那一年,我才十五岁,因为一场车祸躺在医院里,那段时间我无法动弹,但却是想得最多的时候。」
    他静了静继续说道:「于是我得到一个结论,人只有在无事可做的情况下才会思考。」
    「但人世间的慾望和诱惑太多了,要一个人静下来不做事是非常困难的,于是,我就想到了,如果人过着简化的生活,不是更加能够思考吗?」
    蓝小青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所以何先生你想要表达的是,思考的重要性?」
    她想到报馆有一个版面是介绍教育主题的,或许很适合这个人。
    「不是的,应该说,思考是人生的基本,人生在世界上为的就是思考,如果不会思考,人和畜生有什么分别?」
    「但是人亦是懒惰的,懒惰于思考,对他们而言,应该花费时间和精力在电视,电脑和手机上才比较有意义,其实那是因为那样的生活比较简单。于是我想,有没有办法让人类的思考生活也变得简单?」
    蓝小青心里想的还是那个教育版面。
    「要达到这个阶段,只有一个方法,就是让人类没有得选。」
    「怎样没有得选?」蓝小青心想,要达到这种目的,大概唯有用最强大的意识力来压抑自身的慾望了,据说只要坚持三十三天就会形成习惯,就能够保持思考的惯性了。
    但已经形成惯性的思考方式还算是真正的思考吗?
    「我觉得,要让人类没有得选的方法,就是剥夺自身享乐的条件。」
    蓝小青眉头皱了皱,这种想法未免太极端了。
    「比如,你喜欢踢球,就让双腿不能动,喜欢玩游戏,就让双手废掉,喜欢看电视……」
    蓝小青再次打断他的话:「你该不会是想,为了让人类只能思考,必须废除其他所有的感官吧?」
    何先生点了点头,拉开身上的棉被,蓝小青吓得站了起来,对方的双腿已经不在。
    「是的,我的爱好是踢足球,但为了思考,我放弃了这个。」
    「思……思考真的那么重要吗?」蓝小青喃喃问道。
    「你在说什么啊?思考当然重要啦,那是人类存在的唯一目的,思考人生的真理啊。」何先生的脸色平和,半点也不像精神失常的人,反而蓝小青站着不知该说些什么。
    还是何先生安慰了她:「你不要惊讶,这是很个人的选择,没有人会强迫一个人接受另外一个人的观点,或许对你而言,採访是最重要的,聆听就是你爱好,那就持续下去。」
    「可是,那样值得吗?」
    「对我而言非常值得,我已经说过了,这是很个人的,看在于你自己的选择。」
    蓝小青在笔记本上乱糟糟的写着,心里却想着对方这样的做法会导致什么后果,还有,对方的脑筋是不是有问题?
    「其实,你可以通过很多方法加强自己的思维,不需要使用那么极端的方法。」她小心翼翼的表达自己的看法。
    「所谓的方法我已经试过很多了,冥想打坐,甚至闭关出家,我都尝试过了,我已经说过,一天不打断自己慾望的泉源,永远都不会得到真正的寧静。」
    她说道:「就算身在乱世中,慾望内,也可以持续思考的,没有规定说当你在玩电子游戏的时候就会失去自己,无法思考,就算你在游戏世界里面持枪把剑,一样可以思考人生,得到有创意的灵感。」
    何先生显然不能接受蓝小青的说法,他反驳:「那个时候你的世界就会被那些虚拟的光影佔据,就算你在思考,范围也是被那里的世界观限制,除非你跳出那个世界,否则没有办法突破。」
    「现在的你思考能力有比以前好吗?」
    「是的,没有了所谓的爱好,我的世界只剩下思考,所以我更能专注于思索人生的真理,总有一天能够探索出来。」
    「人类生存的原因?」
    「是的。还有世界存在的理由。」他继续说道:「我的结论是,人必须要在最简化的情况下才能体会到真理,只有拋开其他一切没有必要的感官,才能够思考出世界的真相。」
    「但是这样一来,你也没有办法向世界宣佈你的发现。」
    「为什么要宣佈?我探讨世界真理的目的不是为了让大眾知道,如果他们有兴趣,自然应该跟我一样过着简化的生活。」
    他的表情有些亢奋:「我已经计划好了,接下来要做的是截除掉双手,之后是听觉,之后……」
    蓝小青听不下去了,她表示自己有急事,藉机离开,逃离那家私人医院。
    她强迫自己把访问到的资料写成一篇特稿,但却没有人愿意发佈。
    过了一年多,在她几乎已经忘记这个人的情况下,看到对方的讣闻,询问之下得知死因是脑死。
    又过了几个星期,她收到一封邮件,是那个人死前寄来的。
    「蓝小姐,别来无恙?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在现实生活的存在或许已经结束了,但我并没有死,我委託了信得过的某家医院让我的脑袋永远存活下去,当然,我还能够思考,这也是我最嚮往最简化的生活啊。」
    蓝小青看得呆了,这还算是怎样的一种生命?
    她突然想到,失去一切感官的他,已经不能从外界得到任何的资讯,要怎么从自己固有的认知中探索世界的真理?
    他已经简化得最彻底了,脑筋应该是处于最佳状态,想必很快就能想到这点。
    那么他后悔的话,要怎么向别人表达自己想死的意愿?
    哲学家希拉里普特南曾经有一个称为「桶中之脑」的思想实验,设想一个大脑放进充满培养液的桶子里,并对大脑发出平时一样的信号,让「他」以为自己还是正常的生活着,何先生的状态是否跟那种形态一样?处于难以分辨现实和虚拟的境界?
    或许这就是他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