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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唐浮生 第69节

      “郭判官难不成还懂农事?俺老卢倒是种过,那会还小,帮着爷娘、兄嫂种田。年岁稍长后,便去从军了,再没摸过镰刀,尽使横刀了。”卢怀忠骑马从前头回来,打趣道。
    卢、郭二人,从外貌到性格,毫无任何相似之处。一个文静飘逸,有如行云流水;一个粗犷不羁,宛若奔雷走电。但偏偏就是这两个人,居然能配合得很好。郭黁才情出众,思维缜密,把军中杂事打理得井井有条;卢怀忠武艺娴熟,胆略超人,将六七千大头兵操练得哇哇叫——武威军最近补充了一千草原勇士,骑卒规模扩大到了两千。
    “某原本不懂。这几年镇内太平无事,便学了点。”郭黁笑了笑,道:“大帅仁义,重视农桑,咱们做下属的岂能不了解一些?”
    “郭判官这话也不尽然。术业有专攻嘛,卢将军弓马娴熟,勇武绝伦,自然要继续在这横刀上使劲,而不是镰刀。”邵树德笑道:“如今天下鼎沸,四处攻杀,咱们夏州如何能保得安宁?还不是靠手中的横刀!横刀不利,这白城子就是人家的了。”
    “大帅英明。”郭黁肃容道。
    卢怀忠愣了一会,亦结结巴巴道:“大帅英明。”
    这就是不会拍马屁了,邵树德、郭黁二人都笑了起来。
    七月十五,邵树德带着武威军数千人抵达绥德县,李孝昌已提前两日抵达。
    “李帅!长安一别,得有一年未见了吧?邵某犹记得与李帅并肩杀敌,追巢贼至蓝田关下的情景。”邵树德远远便下马,满面笑容地拉起李孝昌的手,仿佛真的十分高兴一样。
    李孝昌当然知道保塞军在定难军面前处于弱势地位。邵树德如此热情,不管是出自真心还是装出来的,至少面子是给到位了,这就让李孝昌很开心。
    “昔年跟着邵帅,亦混了些微末功劳,不然怕是连丹、延二州亦无法领有。”李孝昌道:“说起来,跟着邵帅打仗,还从来没吃过亏呢。”
    说到这里,他又低声道:“某听闻邵帅想拉拢野利氏?”
    “不瞒李帅,某亦在镇内削藩,第一个便是宥州拓跋思恭。担忧横山党项助这厮,故想拉拢野利、没藏等部,剪其羽翼。”邵树德亦低声道。
    二人的亲将下意识向外扩大了保护范围,不让两位大帅交谈的机密被不相关的人听见。
    “野利部就在延、丹二州,还算恭顺,缴纳牛羊粟麦贡赋。邵帅何须大动干戈,某遣使知会一声,即可令其与拓跋氏划清界限。”李孝昌说道。
    邵树德笑而不语。
    李孝昌这是有点吹牛了,保塞军的实力当然比野利部强,但野利本部就能抽丁七八千,还有不少附庸部族,拉出个两万兵吓唬人还是可以的。如果据守堡寨的话,保塞军亦会很头疼,绝不可能派个使者过去就能让人吓得魂不附体。
    见邵树德不说话,李孝昌也觉得大话说过头了,有点尴尬,于是笑道:“莫不是邵帅看上了野利经臣之女?哎呀,听说人挺美的,野利部不少勇士差点抢破头。”
    “李帅说笑了,邵某已有一妻三妾,应付得很是吃力。”说罢,做了个男人都懂的表情。
    李孝昌会意,哈哈大笑道:“邵帅不过二十余岁,正是龙精虎猛的时候,不像李某,家里十余房妻妾,煞是头疼。”
    “不过,若想拉拢野利氏,娶其女确实是最好的办法。”笑了一会后,李孝昌正了正脸色,说道:“邵帅既娶麟州折氏女,当知这妻族亦是一大助力。”
    “李帅可真是豁达之人。”邵树德看了看李孝昌,道。
    野利氏的地盘,八成在延、丹二州,只有两成左右在绥州境内。自己在拉拢野利氏,换个正常点的节帅,怕是早就警惕甚至反制了。
    “李某能有今日,全拜邵帅所赐。”李孝昌道:“而今遍地虎狼,河东、河中那边某没有交情,也不想攀交情。异日丹延若有事,还得仰仗邵帅。”
    “京西北八镇,自当同气连枝。”邵树德自然而然地说道:“以咱们多年的交情,李帅只需知会一声,夏州兵寻至矣。”
    “对了,邵帅,某还听到一个消息。浑州川没藏氏近日与拓跋氏联姻,思恭弟思敬之子拓跋仁福娶没藏庆香之女为妻,这两族应是铁了心走一起了。”李孝昌又说道。
    到底是横山的老地头蛇了,鄜坊四州在当地应该都有不少线人,获取消息甚是方便。
    “哦,还有这事?”邵树德道:“思恭有几子?”
    “长子仁祐已故,留下长孙彝昌。次子仁庆,在宥州为将,余皆幼,成年的便只仁庆了。”李孝昌道:“思恭为拓跋重建长子,有弟数人,曰思孝、思谏、思敬、思忠、思瑶。”
    其实,邵树德隐隐看得出来,李孝昌与拓跋家还是有那么点交情的。不过形势若此,即便李孝昌与拓跋思恭是拜把子兄弟,也不可能再帮他了。更何况两人并无任何明面上的关系,李孝昌——是可以信任的。
    两人又说了会话,李一仙来报:野利经臣到了。
    邵树德放眼望去,只见数人被亲兵拦了下来,搜捡一番后,这才放行。
    野利经臣面色复杂地看着阵列于侧的武威军数千士卒。
    邵树德与李孝昌得说了小半个时辰话了吧,这些军士就一直站在那里,无任何不耐之色。换成他们部落的人,估计早就交头接耳,甚至坐在地上休息了。再看看这些人身上的铁甲、皮甲,腰间的横刀、步弓,手里的长槊,野利经臣暗叹一声,快步上前。
    “野利经臣见过李大帅、邵大帅。”
    “野利族长相貌堂堂,一看便是忠贞勇武之士,快快请起。”邵树德含笑道。
    “谢邵大帅、李大帅。”野利经臣与随从们纷纷起身,恭敬地站在一旁。
    “野利族长所来何事?”邵树德明知故问道。
    野利经臣只稍稍犹豫了片刻,便道:“遣犬子遇略领兵千人,助大帅征讨拓跋思恭。”
    “好!好!”邵树德大笑道:“野利族长如此明事理,某喜不自胜。而今便有赏赐发下,李一仙!”
    李一仙很快遣人搬来数百匹锦缎,赐给了野利经臣。
    野利经臣脸色稍稍好转,道:“野利部亦有贡品献上。”
    “好,让郭黁去接收。今日见到野利族长,岂可无宴?”邵树德笑道:“咱们边吃边聊。”
    “是得置酒摆宴。”李孝昌亦笑道:“一贺得野利部勇士相助,二贺夏绥谷麦丰收,三贺拓跋氏破灭在即。有此三贺,当痛饮达旦。”
    “是极,是极,该痛饮一番。”
    第014章 势
    “你便是野利遇略?”绥德县内,邵树德穿着戎服,将手里的步弓交给亲兵。
    “正是。”野利遇略将震惊的眼神收回,恭敬地答道。
    人皆传这位邵大帅乃关内神射。刚才连射数箭,皆正中靶心。野利遇略以前还觉得传闻多有夸大、不实,觉得这位大帅的箭术未必有自己好。如今看来,这竟是真的!
    “李一仙,将那套得自李详的铠甲拿过来,看看野利军使合不合身。”邵树德说道。
    野利遇略刚被他封为义从军军使。所谓义从军,统辖的都是自带干粮的蕃兵,目前只有他们野利部那一千人。听说野利经臣回去后,还会再增派千名族中勇士。另外,野利部的各附庸部落也会联合出两千兵,助邵大帅征讨拓跋思恭。
    义从军,夏州方面不提供饷钱,只提供饭食。若出战,则会有赏赐,战后所得战利品,也会有他们一份。
    征讨宥州之事,如今差不多已经是公开的秘密。草原那边,之前被邵树德抽了两千人扩编骑兵,铁林军、武威军各分去一半。这次还得再出两千骑,至夏州汇合,共讨拓跋思恭。
    这些人,其实原本都极有可能成为拓跋氏的羽翼。但自己快刀斩乱麻,通过夏绥两万多精兵的威慑,以及麟州折家、丹延李孝昌的帮助,尽数拉拢了过来。
    自己多了六千步骑,拓跋思恭就会少六千步骑。建立统一战线,将朋友搞得多多的,敌人搞得少少的,此乃兵法正道。
    “野利军使运气不错,这套甲还算合身。”穿戴完毕后,邵树德看了看浑身焕然一新的野利遇略,笑道:“有了甲,还得赐刀、弓、槊、牌,李一仙,一并给野利军使置办了吧。”
    “谢大帅赏赐!”野利遇略也十分兴奋,谢道。
    二人离去后,邵树德收起笑容,回到县衙后院坐下,右手食指轻点案几,暗暗盘算。
    如今就差经略军使杨悦了。他若不来,也不要紧,就是有些遗憾,一个为国戍边几代人的将门世家要被自己灭了。希望自己回到夏州时,能见到他吧,不然也只能辣手除之了。
    定难军四州之地,不能有割据势力的存在!
    邵树德用力拍了两下案几,嵬才来美步履轻盈地从后面走了过来,邵树德附耳说了几句,嵬才来美便走了。
    很快,亲兵们搬来了一个大木桶。嵬才来美亲自往里面添加热水,试了试水温还算合适后,便帮邵树德解起了戎服。
    权势啊,真是让人沉醉。它可以让一个骄傲的地斤泽明珠,在自己面前如小猫般柔顺。越是享用了权势带来的好处,就越是无法容忍其离自己而去。
    邵树德跨步坐进了木桶内,嵬才来美先在外面体贴地帮他擦洗背部,然后又脱光了身上衣服,跨入浴桶,擦洗起了正面。
    不远处响起了推门声。
    “你便是野利经臣之女凌吉?听得懂汉话吗?”邵树德问道。
    “是。”野利凌吉迟疑了一下,走到浴桶旁边,鄙夷地看了一眼被亵玩得气喘吁吁的嵬才来美。
    “果是南山野狸!”邵树德轻笑。
    南山野狸,是夏绥、鄜坊等州汉人对其的称呼,有蔑视之意,但也恰如其分地表述了野利部桀骜不驯的形象。不过再桀骜不驯,也是有限度的,说不定那只是人家的一种保护色,让官府或其他部族不至于过分欺压他们。如今在定难军兵威面前,不也顺服了么,连质子都送过来了,还谈什么桀骜不驯!
    野利凌吉看起来就像是初出茅庐的样子,闻言瞪了一眼邵树德,果有几分野性。
    “来美,你先出去。”邵树德让草原上柔顺的胭脂马出了浴桶,然后拍了拍桶帮,道:“凌吉,你进来。”
    野利凌吉眼中先是涌起一股怒意,随即不知想到了什么,怒意消退,取而代之是一股惊惶。
    邵树德又拍了下桶帮。
    野利凌吉犹豫了好久,终于还是解下衣物,身体僵硬地跨坐进了浴桶。
    嵬才来美对南山野狸冷笑了一下,自顾自走到邵树德身后,又帮他擦洗了起来。不一会儿,耳边响起一声闷哼,她嘴角的笑意更冷了。
    第二日,邵树德又带着亲兵前往城平、延福等县巡视,了解当地粟麦收获情况。总体而言,亩产在一斛二斗左右,符合他的预期,不错不错。
    绥、银二州九县,未来就是自己的粮仓,夏、宥二州五县,则是自己的钱袋子,缺一不可。
    七月三十日,邵树德返回了夏州,得报经略军使杨悦已至。邵树德大喜,当晚便在钟楼上摆酒,招待杨悦及一同跟过来的两个儿子。
    “杨军使,觉得这夏州的万家灯火如何?”邵树德端着酒樽,迎风而立,指着城墙内外的星星点点,问道。
    “比三年前来时强了很多。”杨悦亦起身,捋了下胡须,仔细欣赏着夏州城的夜间灯火。
    这两年搬来了不少人,主要是军士家属,还有投奔自己的士人家族,如宋乐所在的西河宋氏等等。再加上连续太平了好些年,如今的夏州,确实有几分气象了。
    杨悦神色深沉,目光中带点新奇、讶异,但更深处,似乎还有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
    “大帅,如今镇内安定,太平无事,若再起刀兵,征伐不休……”杨悦转过头来,看着邵树德,道:“这夏州的万家灯火,又能维持得了多久?”
    “何必呢?”他叹了口气。
    “夏州只是天下一隅。”邵树德亦看着杨悦,说道。
    杨悦不语。
    “而今河南战乱四起,吃人魔王横行。江南盗贼蜂起,连陷州郡。蜀中变乱不停,牵连数十万百姓。”邵树德继续说道:“还请将军帮我。”
    黑沉沉的夜色中,杨悦沉默了许久,然后问了一个问题:“大帅对陇西之地怎么看?”
    “日后自当收取。”
    “当真?”杨悦追问道:“陇西陷于吐蕃、回鹘多年,大帅攻之可不易。”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邵树德斩钉截铁地说道。
    “大帅既允了此事,杨某还有何话可说?自当奉大帅号令!”杨悦单膝跪下,大声道。
    “兴许日后还得遣杨将军为先锋,攻取陇西诸州呢。”邵树德亲手拉起杨悦,道。
    “求之不得!”杨悦哈哈大笑道。
    看得出来,杨悦这个人其实不太想打“内战”。他对拓跋思恭没什么意见,对邵树德与拓跋思恭之间的权力游戏也不是很感兴趣。不过形势若此,到了他必须做出选择的时候,那么也就只能抛弃拓跋氏了。
    因为邵树德是大帅,掌控着三州之地和两万大军,拓跋思恭局促在宥州一隅,兵不过万人,实力相差较大。自己既不想镇内纷争不休,那么最好帮助强势的一方,迅速平定此事。
    如此简单的逻辑,邵树德看出来了,于是他成功拉拢了杨悦。拓跋思恭的使者送过去了大量金银器、绢帛,结果还是什么承诺都没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