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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唐浮生 第110节

      宰相萧遘刚刚面圣归来,神色很是奇怪。
    灵武郡王收复会州,并且大张旗鼓上奏朝廷,搞得人尽皆知。一些年轻的官员激动不已,陷蕃百余年的地方重归故土了,就好像国事要重新振作了一样。
    但萧遘是官场老油条了,自然不会这么激动,他首先想到的便是利弊得失。
    这邵树德还挺精明的,收复的是会州,名义上是朔方节度使辖地,而不是什么别的州县。不然的话,朝廷说不定就会要分润好处了。
    咸通二年,张议潮击败吐蕃,收复凉州。两年后,朝廷便设置了凉州节度使,作为河西节度使的延续,领凉、洮、西、鄯、河、临六州。初时由张议潮身兼凉州节度使、归义军节度使、十一州管内观察使等职,看似多此一举,但时间长了,就会显现出威力。
    张议潮活着时没问题,但若他死了或者入朝为官了呢?两个节度使要不要分出去?朝廷等的便是此时。
    当然那时朝廷还有点实力,手段不止这些。比如调天平军节度使裴识任朔方节度使,同时派郓州兵2500人入凉州,随后几年,又让裴识兼领朔方、凉州两镇节度。到了咸通八年(867年),张议潮入朝,朝廷慢慢取得了凉州的实际控制权,并在接下来十多年间,派了好几任节度使,目前河西节度使(原凉州节度使)郑某加尚书衔,已干了好些年。只可惜人少、兵少,政令很难出州城,大部分区域被嗢末控制着——之前甚至还被嗢末攻占过一次州城,乾符年间才靠归义军的力量将其收复。
    定难军收会州,朝廷无法插手。若是接下来再攻兰州、岷州等地,说不定朝廷就要派人过来谈事了。只不过萧遘心中隐隐不安,觉得邵树德与张议潮此人不同,对朝廷没那么恭敬,未必愿意让别人插手自己打下来的地盘。
    再加上此时朝廷的威望、实力,与十多年前也不好比,这就更难了。说不定,邵树德还想让朝廷仿效前例,让他一人身兼朔方、河西、陇右三镇节度使,当然定难军节度使、关北四道都指挥、制置等使的职务也不会落下。
    朝廷当然不会同意了!
    定难军已成京西北第一大藩镇,实力强劲。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不能放任其实力无限制扩张。即便是与邵氏素来交好的西门思恭叔侄,在这件事情的立场上,应该也是在朝廷这一边。
    但做事,得有分寸啊!萧遘暗暗警惕,方今乱世,武夫们一个不对就要举兵犯阙,真闹到那个地步,武夫的名声固然大坏,朝廷的威严不也丧尽了么?圣人已经在京西被邵树德“迎”了一回,应该不想有第2回了。
    兰陵萧氏,要想复兴,抱着朝廷这棵树是不成了。如今各房子弟,自己在朝中为相,萧蘧在河中当县令,萧符在朱全忠那里当粮料使,夏州那边,似乎还缺个人。
    第037章 班师
    西山含日,雨后新晴。
    白福骑着一匹神骏的战马,款款而行,小儿子白珪跟在后面,征衣破碎,血迹斑斑,但精神头却十分不错。
    远方有处水泽,几株老柳环绕于侧,数点归鸦盘旋绕飞。
    白福翻身下马,看着那一顷碧波,沉默良久后,才用大唐官话说道:“幺郎,很多年前,咱们白家的祖先就是在这里耕作田地的,我们是会州人,不是原州人。”
    “看见那道长着芦苇的土沟了吗?”白福指了指一处,道。
    白珪莫名其妙地看着那个水草特别茂盛的地方,点了点头。
    “那里曾经是灌渠,现在都淤塞了。”白福说道。
    “阿爷,咱们如今的日子不也过得不错么?”白珪不解地问道。
    白福摇了摇头,继续说道:“当年会州白氏在会宁县有田数百顷,庄客近千户,良田美产,最号膏腴。每岁丰收之后,积谷如坻,皆为滞穗。庄中还畜养牲畜数千头,每岁出售大量皮子、杂筋、牛角。南边祖厉河畔还有别业,织造绢帛,河边有碾磨,出米面、香油。那个别业你也看过,如今都是一片断壁残垣了。”
    白珪张口结舌,不知道说什么好。
    “庄中奴仆成群,傔人众多,更有那号‘别墅吏’的家仆,专门带着奴仆去收租。鼎盛时养了百余人,弓马娴熟,枪棒精绝,不输寻常军士。”白福弯下腰来,伸手掬了一捧清水,似是在追忆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家族历史。
    “广德年间陷蕃,吐蕃大军攻来的事你都知道了。”白福叹了口气,道:“咱们白家被征为奴部,其间受尽凌辱,不想多说了。若不是看在咱们还算能战的份上,白家估计早就灰飞烟灭了,更不可能有机会吞并党项、土浑甚至是吐蕃的零散帐落,成为会、原二州草原的大部之一。”
    “阿爷说这些作甚?”白珪有些不解。
    今日他们与昑屈氏的人马大战了一番,三千人倾巢而出,对上人家两千众,还打得十分吃力。最后虽然赢了,斩首三百余级,但自身损失也不小。
    他本来想与阿爷谈谈吞并几个小部落的事情的,反正灵武郡王也点头默许了,他打算这些日子就动手,补充实力,谁想到阿爷却拉着他谈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
    “过几天灵武郡王就要走了。你从族中挑一百精壮,带上马匹,去投那忠勇都吧。”白福突然说道。
    “阿爷……”白珪有些震惊。
    他还有好多雄心勃勃的计划要施展,还要南下岷州找人报仇,还要训练族中勇士,结果你让我去投军?
    “此事没得商量。”白福不容置疑地说道:“会州诸部,都要出人,凑个一千骑,随灵武郡王北返。”
    白珪想要说些什么,但一想到阿爷素来是说一不二的性子,顿时偃旗息鼓了。那个忠勇都他也了解过,草原各部输送勇士过去,给大汗效力。灵武郡王,明明是大唐的节度使,结果当可汗还当上瘾了。
    “那这边怎么办?”白珪不甘心地问道。
    “岷州伏弗陵氏收了灵武郡王赠送的金帛,驱逐了昑屈氏。如今他们就是一群孤魂野鬼,时而流窜泾原镇,时而流窜会州,时而逃去别的州,劫掠小部落。这不是长久之计,若一直胜下去还好,但只要败个一两次,早晚覆灭,部众四散。”白福说道。
    其实,白家部对吞并昑屈氏非常感兴趣。他们已经吞了一些从原州逃过来的小部落了,实力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增强,若再能收拢昑屈氏,将一跃而成傲视原、武、渭、岷、会等州的大部族。
    这是白福的渴望,同时也是白家的渴望。
    回不去广德元年时阡陌纵横的白家了,今后只有牛羊成群的白家。就是不知道灵武郡王给不给他们这个机会了,白福最近在找人打听灵武郡王的喜好,得知河套草原上有个嵬才部和他们特别相像,似乎可以以嵬才部为榜样。
    嵬才部是党项人,白家部可是天宝遗民!
    灵武郡王有雄心壮志,应是想吞并凉州嗢末的。嗢末也是天宝遗民,和白家的情况几乎一模一样,而且势力更盛,三十年前就有万余帐,如今崛起的势头相当猛,实力只会更强,灵武郡王即便只想装装样子,也会善待白家。
    “去了忠勇都,好好打仗,争取当上衙将。”白福叮嘱道。
    ※※※※※※
    “昔日夏州城楼置酒,杨将军欲攻河西,某是答应了的。如何,今日是否已兑现诺言?”会州城外某小村,邵树德坐在一棵大榆树下,含笑问道。
    “大帅这么快便攻取河西诸州,实是出乎某意料之外。”杨悦亦笑道。
    他已经接到任命,担任新泉军军使。该军军额暂定为四千人,其中三千人为凤翔、陈许蔡兵马,丰安军几乎与其一样,不过马上都要接受整编,抽调一部分人到其余各军,其余各军再抽调一部分过来补足缺额。
    剩下的一千人是从横山及河套草原新募的,包括五百骑兵。
    新泉、丰安二军已经开往夏州,等待主力部队班师后进行整编。整编完毕后,差不多也休息了几个月了,便可出发前往会州,届时新泉军城应该也修缮完毕了,正好驻军。
    定远军主力将驻扎在会宁关,一部驻州城。待城墙修缮完毕,州兵也组建完毕后,便会全部搬到会宁关驻扎。南边草原,将暂交给投靠的各部落,直到巢众降人过来屯垦为止。
    “明年某欲攻兰州。”邵树德说道。
    杨悦早有预感。定远军、新泉军屯驻于此,明年多半还会再征调铁林军、武威军、铁骑军、义从军三万余众过来,届时四万大军沿着黄河一路西征,浩浩荡荡,势不可挡。
    打下兰州,很难吗?说不定还能顺手再下几个,比如岷州、渭州(非泾原渭州)等。不过也看大帅的心思了,他——到底是要争天下的人。
    杨悦对朝廷没什么忠心,他唯一的执念就是击败吐蕃,收复河西、陇右诸州。中原谁做皇帝关我什么事?
    灵武郡王现在是扩张方向受阻,北边是大漠草原,东边是河东李克用,南面是关中,一个都没法扩张,短时间内也只有并力西向了。杨悦总觉得,若不趁着这几年向西猛打,等到灵武郡王决心南下的时候,可能就没机会了。
    他最终还是想要问鼎天下的,如今天下有这个心思的藩镇节帅应该很多,中原就是最吸引他们的肥肉。如果有机会,灵武郡王一定会停止西进,转向东、南两方扩张。
    杨悦现在只希望河东那边不要出什么问题,长安朝廷也不要乱来,一切如故,逼得灵武郡王只能向西扩张。虽然最后多半还会南下,但在此之前,能收取多少河陇旧地就收取多少,这便是杨悦的想法。
    “西征之事,至关紧要。虽则敌人实力不强,一盘散沙,但绝不能大意。如果可能的话,还是得求得朝廷名义,有助于平定地方。”邵树德说道。
    虽然大唐摇摇欲坠,但这面招牌在河陇地区却真的好使。归义军都需要朝廷名义来压制辖区内的蕃部。定难军打过去,肯定也要扯起这面虎皮。更何况,当地还有名义上处于朝廷控制下的藩镇,比如瓜、沙等地的归义军、凉州的河西镇,同在大唐这个框架下,大家便有的谈,不至于兵戎相见。
    “大帅对会州是个什么方略?”杨悦又问道。
    “先将五千巢众送过来,此辈皆是在高陵俘获的孟楷旧部。服了数年劳役,如今都算是被管得服服帖帖了。到会州这边来,人给田一顷,单靠他们自己,肯定是耕作不了的。杨军使可带着他们打打草谷,抓一些丁口奴隶,来帮他们种地养牲畜。另者,他们尚未娶妻,得想办法抓一些草原女子回来,充实户口。”
    “看来这草谷,还不得不打了,然骑兵太少了,定远、新泉二军,只有一千五百骑,如之奈何。”杨悦对打草谷一点都不排斥,反而担忧起了骑兵不足的问题。
    “让内附部落一同出兵,大家一起分润好处嘛。”邵树德胸有成竹地说道。
    “如此便无事了。”杨悦答道。
    会州内附各部,如今人口差不多也统计出来了。即便算上从原州逃过来的,也不过八部三万余人罢了,再加上六七千汉民,这人口真的太少了,总共也就四万。如果徙五千巢众过来,再给他们娶妻,这人口一下子就暴增万人,还是种田的优质人口,会州的底子就能大大充实。
    “某会让韩建来当会州刺史,主导州中事务,尔等须得精诚合作,休要误了大事。”
    “大帅放心,某之心愿只在收复河陇诸州。”杨悦答道。
    与杨悦通完气后,邵树德又抽空见了见王遇。
    他其实挺喜欢这两个人的,因为他们都有明确的诉求,或者说理想。这样的人,你只要满足了他们的心愿,那么忠诚方面不会有任何问题。
    杨悦的理想是收复河陇旧地,夏州城楼宴饮那晚邵树德就知道了。
    王遇的理想,邵树德也很清楚。此人陷阵骁将出身,勇武绝伦,历史上李详被黄巢监军杀死后,一万多人马无主,最后便是归了王遇,带着投降了王重荣。
    如果论杀人数量,王遇在定难军中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且远远超过第二名。但就这样一个杀人如麻的家伙,也有不为人知的软弱一面,他杀得自己都怕了,也害怕被别人杀,于是只能拿出比别人更狠的态度,杀更多的人,安全感极差。
    王遇曾对自己说,如今的世道“豺狼遍地”,“便是武人都怕”,这不是虚言。
    杀人如麻的他,非常渴望建立一个安定的秩序,男耕女织,悠闲度日,不知道其中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
    杨悦、王遇,都不是邵树德起家时的手下,而是半路加入进来的,但邵大帅对他们非常信任,愿意委以重任。
    巢众俘虏,其实有点桀骜不驯的,不知在看到王遇这种前巢军“明星骁将”时,会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应该会收敛许多吧。
    光启二年三月二十五日,邵树德从会宁关乘船返回了灵州,身边只带了数百亲兵。
    甫一抵达,听望司的人便给他送来了几份情报。
    “李侃动作很快嘛,居然已经到夔州多时了。这是要向我求购战马?”邵树德放下手里的情报,略显意外。
    李侃带走了一两千邠宁军,在庆州募了东山党项千余人、吐蕃千余人,再加上护送的一千神策军,总共五千人南下,先走路,再乘船,一路轻装疾行,于本月初抵达了夔州。
    到任后,李大帅才发现,夔峡五州军阀林立,实在不好搞啊。尤其是一个叫郭禹的前荆南衙将,占了归州,自封刺史,招募流民,垦荒种地,手头有三千兵,很不听话,李大帅打算先征讨他立立威。
    李侃也是老行伍了,从庆州招募的吐蕃人是上好的骑兵,但没马,于是把主意打到了坐拥两大马场(天德军永清栅、银州银川牧场)的邵大帅身上。
    这本没什么,生意嘛,跟谁做不是做?李侃想买,给个优惠价也不是不可以啊。
    只不过李侃好像没钱……
    他现在真正能控制的,也就夔州一地,其余四州,各有刺史,全是割据军阀,这就蛋疼了。李侃的意思是,先付一部分,待他征讨完峡、归二州后再付尾款。
    李大帅还说了,那两州面临着秦宗权部的威胁,败之并不难,只要控制了这两州,便有财货了。
    没钱还要买马?你好大的脸!
    邵树德本想直接拒绝,但在看到秦宗权三字时,他若有所思。历史上秦宗权派人南侵,最后虽然失败了,但不少部将、军士降了南方各藩镇,成了人家手里的精锐,比如杨行密的“黑云都”,甚至还有当了开国君主的,比如马殷。
    陈、许、蔡三州军士,确实精锐。荆南等镇,可收编了不少降兵降将啊,这不正是自己所需要的么?就是不知道李侃舍不舍得了,毕竟好兵也是一种战略资源。
    要想买马,拿人来换!老子送他们去河陇,让岷州、渭州、兰州的地方势力也见识见识吃人魔王大军的厉害。
    打草谷打到蔡州兵的头上,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情。
    还有那个郭禹,好像有点耳熟啊,但一时想不起来了。不过自己留有印象,一定是有原因的,可以多加留意。他就三千兵,听说还是从流民中招募训练出来的,多半不是李侃带过去的西北劲兵的对手,如果逮着了这家伙,可以试着要过来。
    第038章 试验田与政治中心
    “去岁收成几何?”邵树德甫一下船,便直奔灵州城下的试验田。
    虽说去年才是第一次搞三茬轮作制,看不出什么来,但他依然十分关心。
    田是龙兴寺的田,去年便已收归官中,而辩才法师更是带着部分僧人,到地斤泽传道去了,那边新建了一座龙兴寺分院,专门给草原杂虏讲解佛祖的大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