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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兔眼迷离 第430节

      她长出一口气,招呼薛暝道:“走走走,赶紧走,找个破地儿歇歇,晚些回去,多半那姓樊的还在壑园,回早了撞一身晦气。”边说边走在了前头。
    薛暝迈步跟上,一柄伞往前斜了再斜好似要脱手栽倒,薛凌站着没回身,一声大呼:“你挡我眼睛了,这雨都没下,你挡什么?”
    薛暝忙将伞往回收,仓促间轻辩解了句:“春雨性寒,淋不得。”
    薛凌续往前走,没好气道:“今日不是立夏吗,什么春雨。”
    这一路再无别话,二人惯例往后山从偏门出,没料得台阶未下完,已是雨如盆倾,薛暝将伞整个遮在薛凌身上仍挡不住天上稀里哗啦。
    幸而远远便瞧见那竹林里茅屋还在,说来凑巧,上回来下雪,这会来落雨,两人共跃几步,急急冲到门口,薛凌身上还有大半干处,薛暝已然全身湿透。
    薛凌斜眼看他收了伞,嘟囔道:“果然不该出门,早知还是雨停了再来。”
    薛暝笑道:“不妨事,这雨来的急,应是下不久,很快就回去了。”
    茅檐低小,仍难遮风雨,薛凌一脚将门踹开,喊着道:“赶紧进去了。”
    薛暝无奈,唯恐这简陋地方应声而倒,好在破地还挺安稳,二人进门,齐齐愣住,原里头还有个光头老僧,身披裟衣,团座于角落,与她二人大眼瞪小眼。
    薛暝怕薛凌出言不逊,上前一步道:“大师有礼了,我二人并非歹人,只因上山拜佛,归来途径宝地,突逢风雨归不得,还请大师行个方便,让我二人暂借片刻,雨停即可离去。”
    他既说了话,薛凌冷面站着,既未驳斥,也未附和。老和尚倒心善,一声哦弥念过,道是出家人四大皆空,哪来的东西借给薛暝呢。既遇着这屋,那是薛暝命里有屋,且管随留随走,不必拘束。
    薛暝连连道谢,劝着薛凌往里走些,门口当风,身上湿了吹着不好。依着薛凌的心思,这老和尚说话着实不中听,但人既然客气着没让滚蛋,总也是个恩情在。
    她抖了抖身上水往里走得些,才瞧见桌上泥炉烧的通红,不知道老和尚在煮啥,上回来还以为这破烂用不得。
    她不眼馋,薛暝却惦记着寒气损身子,递了个竹凳给薛凌,安置她坐好后主动与老僧攀谈,想讨得一碗热水喝,道是日后必定往寺里多捐些银子,也给菩萨塑个金身银相,权当善缘功德。
    老和尚笑的颇有几分佛相,只道是不嫌东西粗陋,随意自取就是。壶里不过山间泉水,林间松叶,别无他物。
    薛暝大喜,松针安神活血,驱寒生热,原在江府时,江玉枫最喜这味,底下人再清楚不过了。
    虽不知这和尚取来的有没有经过炮制,到底聊胜于无,今日虽是立夏,实则人尚穿不得单衣,风吹雨打,别说沸茶,有碗热水也是好的。
    他自起身捡了个陶碗就着茶水洗尽替薛凌盛了些,薛凌亦是记起江玉枫那厮喜好这个,她本就不想要,现儿越发嫌恶。
    只看薛暝一脸焦急,似乎不喝这碗,她这副弱柳身子就要一病不起见阎王,没好气伸手接了吹得两口,试了下温度能入喉,咕噜噜喝了个底朝天后将碗递回给了薛暝。
    薛暝未必就没瞧出她脸上不情愿,只这时候,想着能喝两碗,回去发两句怨也无妨,收手回来又是满满一碗递了过去。
    薛凌怒不可遏,眼看要发作,薛暝忍笑回头再三跟那老和尚道谢,几碗茶水功夫成了大恩大德,言说回去就要让家人送香火钱来。
    一骨碌话说完,回头见薛凌还没接碗,一双白眼翻的老高。薛暝笑着将茶碗搁在桌上往她身前推了推,身后老和尚仍是寻常语气说缘分使然,不必言谢。
    车轱辘子话来回说多了,谁也没在意,薛暝喝罢一碗,拧了拧身上水,瞧见薛凌还没喝第二碗,又催着道:“再喝一碗吧,难得大师热心,沾些菩萨恩惠。”
    话到此处,少不得又冲着那老和尚道了声谢。薛凌看薛暝身上拧下一滩水来,板着脸咬牙伸了手要去端碗。
    手还没碰到,忽听得那老和尚突然不再推辞,而是说“施主若真有这个心意”,薛凌手顿在碗侧,脸霎时黑的像泥炉里没烧着的黑炭。
    马勒戈壁的,喝了两碗水,这老不死居然敢真的讨银子。她倒不是吝啬两文烂钱,然隐佛寺这等藏污纳垢沽名钓誉山精鬼怪王八地,哪来的脸敢问自己要钱修佛像。
    那老僧恰在此时咳了一声,薛暝拿着茶碗背对着薛凌,没瞧见她手在空中指节凸起,正是暗中用力的样子,反对着老和尚戏言般道:“佛祖面前,岂敢妄言,在下必然与大师多添些香油。”
    薛凌蹙眉,这才将茶碗堪堪握手间,却没拿到身前,而是一脸默然盯着碗中茶水,只等那老和尚恬不知耻张嘴要,她就用这茶水泼过去。
    也好让这等蠢狗知道,整个银佛寺里的烂泥菩萨朽木佛,都是沾了她薛凌的光,才得了几口好果子,喝它两碗水,原是引佛寺该多烧高香。
    那老僧轻笑一声,道:"无须香油灯火。你看这窗外,风雨飘摇,行人艰难。今日佛祖显相,化茅屋供施主暂避,来日施主庇护他人,诚心必可见佛,此为圆满矣。
    他摇了摇头:"说什么金身银相,问哪桩福祸因果。痴人啊……阿弥陀佛。
    怜微即得善缘,渡厄自成功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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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61章 洗胡沙
    碗中茶水平地犯了几圈涟漪,薛凌缓缓将碗凑到嘴前,轻啜了一口。又听得薛暝夸了几句光头真乃菩萨心肠。大抵热汤真有奇效,至少身上不似方才凉透。
    这雨却并未如薛暝所言去得快,二人午后出壑园,下得山来已是申时过半,雨天里夜色也来的早,眼前多有迷蒙时还听得屋外大雨如注。
    薛暝往窗户处瞧得数次,按捺不住低声问薛凌可要他先回去,尽可能让马车往里近些,顺便再想想别的法子。
    薛凌手里还捧着茶碗没放,跟着薛暝话头从窗户处瞅了眼天外,道:“雨这么大怎么走,实在回不去这地儿又不是呆不得,人家菩萨不介意,你跳什么脚。”
    薛暝顿口,以往薛凌不乏风餐露宿,在这茅屋将就一晚确然使得。更重要的是,马车根本来不得后山底下。
    此处本是隐佛寺偏门,一条小道到外头,莫说马车,就是马也牵不进来。上回下雪还好,走出去撑着些伞,身上袍子氅衣遮着足以,今日下雨实是走不得。
    只是看薛凌身上衣裳尚有水润气,这么捂着一晚上……比之风餐露宿还要艰难些,思量一阵,道是不然自己回去拿身干净衣裳来也好。
    薛凌没来由被他逗的笑,道:"算了算了,你且呆着吧,再等些时候还不停,捡个雨小的空挡走就是,我又不是纸糊的。
    要是贼老天实在不开眼,你往寺里寻个秃……“她眼珠子一转,往老僧坐定的方向看了眼,话到嘴边转了个口:”寻个老师傅,求两套僧衣来囫囵裹裹便是,此处是佛门净地,难不成还能眼睁睁看着你我冻饿而死?"
    说话间笑意堆了一脸,浑然真诚崇敬,真如拜了八百十年佛的虔诚信徒。薛暝听着倒是觉得有理,却总觉的薛凌笑的像个狐狸,哪里不对劲。
    压着心头不安道了声是,转回身去与那和尚商议,和尚仍是笑笑应了说是虽今黎庶多灾,幸得佛祖庇佑,寺里两套僧衣一顿斋饭还是供得起,随后去讨要便是。
    薛暝躬身称了谢,但得有干净衣裳换,回与不回便不甚重要。若是晚间薛凌想歇歇,自个儿往屋外站站也行,这老和尚该当识趣,不至于一坐到天明。
    他自依着素来的规矩向薛凌回了话,道:“难得大师慈悲心肠,稍后我去取来吧。”实则屋里就巴掌大块地,各人说话听的一清二楚,根本不用他多此一举传,薛凌搁了碗道:“不急,天还没黑,谁说我就要在这里呆一宿。”
    说罢自起了身,往老和尚身前走近了些,弯腰瞧着老和尚笑道:“不过老师傅有此心,受不受用,我总是要亲自谢过的。”
    薛暝直觉她实无谢意,忙上前两步,唯恐薛凌有出格之举。那老和尚纹丝不动,道:“一切有为法,应作如是观,佛家只问因果,施主必有因,方得了这果,休以恩仇言谢,愧煞老僧。”
    薛凌眉眼弯弯,凑得近些,笑道:“你好不讲道理,我来谢你,你说愧煞,莫不是嫌我心不诚,又是个妇人,见不得佛祖,坏了你的大道?”
    “施主误了,老僧与施主,不过同为避雨人。万千着相,皆是际会因缘,施主不必称谢,老僧不敢承谢。”
    薛凌想了片刻,指了指桌上炉火,道:“我是个俗人,听不透佛家因果。别的罢了,桌上水总是你煮的吧,就为着几碗水,我也该说声谢。”
    老僧缓缓抬手看了眼燃着的炉火,慈笑道:"水虽是贫僧煮的,却不是为施主而煮。施主恰遇了这雨,恰遇了这水,都是施主造化,与贫僧何干。
    既不相干,何须言谢?"
    薛凌当真是理不清这话里关系,奇道:“怎么就不相干?”她执着的很,追问道:“在下愚鲁,大师既然觉得有缘,不然说的清楚些,叫我看看这佛法如何无边,没准我听了,回去就剃了头发作姑子,也给佛家添丁进口。”
    老和尚轻摇摇头道:"施主说笑,贫僧所言,无非是贫僧在此地,煮茶也好,熬药也罢,皆是贫僧一人之事。
    今施主能为一水之恩谢贫僧,必会因无水之仇怨贫僧。施主不妨思量,若见得壶中非茶,而是鸩毒翻滚,可会有怨憎之心。
    然壶中所煮何物,皆是贫僧之事,施主何必因他人作为妄生喜乐哀惧,作茧自缚尔。
    俗世纠葛,莫过于此,贫僧既已出家,虽身在尘世,却已了断尘缘,怎敢有违佛祖,收施主谢意?善哉。"
    薛凌笑意退去,缓缓站直了身子,再没多言,自走到窗边看外头淅淅沥沥,许久回过身来,轻道:“我观师傅佛法大成,我有一事藏怀至今,不知大师能否解惑?”
    “施主但说无妨。”
    “这世上,有鬼神吗?”
    “善哉,一念成鬼,一念成神,佛观人心尔。”
    “世间既有佛在,何以人间酷暑难熬,严冬难耐。”她顿了顿:“今日已是立夏,若我将来见得灵山,是否能求得三月阳春常住,四季轮回永歇。”
    老和尚抬头,笑道:“此事易如反掌尔,施主何必求灵山。怜花即有春长在,停烛无火夜自明。”
    薛凌甚急:“怜花未必春常在,停烛如何夜自明?”
    老和尚不假思索,微颔首道:“有星有月,夜自明。人生无处不花红,施主何必执着旧时春。”话毕复垂了头,仍是一掌立于胸前似在默念经文。
    薛凌注目良久,退回桌旁,两三回端了陶碗却并没再饮。眼看夜色渐浓,薛暝起身道是先去求两件僧衣来。
    薛凌恍惚是从什么事里猛然回神,看了眼窗外雾麻麻说黑又能约莫看见竹影摇动,说亮竹叶翠色已失了大半,凝神一瞬听见雨声渐小,转回脸勉强笑道:“算了算了,我看雨水小了,咱走吧。”
    薛暝瞧着她没立即应,雨确小了些,只他刚才瞧过,还密的很,从后山出去到马车处约莫得走上一盏茶的功夫,夜雾散下来也不好估计天时,就怕人还没走出,天黑透了。
    薛凌叹了口气起身拍了拍衣襟,道:“走走走,你就算了,我是个女的,今夜若当真在这睡一夜,我是无所谓,”她指了指那老和尚,道:“他成不了佛算谁的。”
    薛暝小有局促,薛凌绕过抢先出了门,后头薛暝无奈追上。果然天上雨还在飘,幸而到了马车处天还没黑透,车夫急的脑袋都快揪下来,连声道是无人看马,既不敢去寻薛凌,又怕寻着也无奈,只能在原地死等。
    薛凌撩开帘子道:“不妨事不妨事,赶紧回吧,看着一回雨又要来。”此地偏僻,何况车夫说的有理,找着了无非也就是多把伞,于事无补,别还跑了马,在这等才是上策。
    二人上得车去薛暝,从车上格子里取出张帕子,只说先擦擦。薛凌随手接了还是几声无妨,话末笑言说是往年原子上落雪大的能砸死人,她也没怕过。
    薛暝跟着笑了笑,马蹄扬起,踩碎了今年最后一缕春色。回到壑园时,果真雨又大了起来,得亏壑园拉车的是良马,不然困在途中也未知。
    底下人拿伞的拿伞,吆喝的吆喝,急急将薛凌拥回住处,热水姜汤早早就备至妥当。逸白虽没亲自来,亦是遣了人问安,含焉来来回回跟着转,眼瞅着薛凌进了浴桶还不肯离去,连声说着就不该去,今儿这雨这么大,山上怎么走得。
    薛凌看她是真急,懒洋洋浸在水里不肯答话。听得久了,忍不住笑,含焉一时羞恼,气道:“哎呀,我劝不得你,算了。”
    薛凌道:“你早些去歇吧,我无妨。”
    含焉又念叨数声方退了去,薛凌仍在一汪热水间泡了许久,始终思不透,人生处处有花红吗?
    她想刚才含焉的模样好像鲁文安,往年偷溜出平城,鲁文安也是这般跳着脚抱怨就不该去不该去,就不该去。
    可是,含焉哪能和鲁文安比啊。分明而今不在花红处,花在旧时红处红。
    门外丫鬟连着问了两回可要添水,薛凌知实则是催着自己该起。她自拿了衣衫,收拾妥当,又捡着送来的小食用了些后便躺到了床上。
    一梦惊醒时,看床边烛台上只剩寸余。她抹了一把额边冷汗,撑着起了身,坐得片刻,眼看烛火将尽,呼一声吹散了余烟,下了床蹑脚摸黑了走到窗边。
    寝衣宽松,抬手间手腕处旧疤还在,蜿蜒在窗棱处像要牢牢锁住,不让她推开。纠缠许久,才闻得吱吖一声,她顾不得湿寒气扑面如刀,急急然探头往天上瞧。
    偏这夜,雨脚如麻未断绝,无星也无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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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62章 洗胡沙
    那只还撑在窗棱上的手忙不迭往回伸到眼前挡了一挡,好似这无边黑夜比正午阳光还要刺眼。
    “怎么了?”薛暝撑了个烛台蓦地出现在身后,薛凌回转身去,他又道:“我听得窗户处响声不同寻常,感觉你呼吸也不顺,顾不得其他,可是进了贼?”说罢又往薛凌面前迈近了两步。
    原他虽日夜不离,到底男女有别。薛凌既已就寝,薛暝亦寻了个地方半眯眼。突然间听到里屋好像脚步窃窃,猛然惊醒细听又消失了,还以为自己听错。
    犹豫之间,窗户开合的声音颇急,怎么也不像薛凌自己推窗,登时吓了他一跳,立即掌了灯来,便见薛凌站在窗前一脸呆滞。
    薛凌缓缓将手拿下来,漠然笑得一声道:“无妨,我来看看老和尚说的星月在何处。”
    她伸手,示意薛暝将烛台给她。薛暝闻说不是贼人,稍松了口气,虽有不解,却立即将烛台递了过来。
    薛凌接在手上往高处举了些,道:“你瞧,这天上无星无月,要得夜明,非烛火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