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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恨他的白月光 第28节

      赵璟那浮动蒸腾的情愫瞬间冷却,抓着鱼郦的手缓缓松开。
    那柄蛇骨软剑最后在鱼郦身边,是东宫里杀赵玮的时候。
    从那之后,她再醒来,就找不到剑了。
    她知道,一定是被赵璟拿走了。当时觉得反正再也用不上了,就没再问他要。
    可是如今,她既存了那样的念头,那这把剑是一定要带在身边的。
    它是她的伙伴,是见证她由软弱走向坚韧、脱胎换骨的伙伴,若有来生,她必不做闺阁里的娇娇女,要做剑客、做侠士,哪怕一生贫苦,也绝不攀附在旁人身上而活。
    所以,不管赵璟会不会不高兴,她都要把剑要回来。
    赵璟却没发火,只是神情幽邃地瞧她,问:“这剑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鱼郦道:“它陪了我五六年,就算是个物件,也会生出些感情。”
    她随口一说,却刺进了赵璟的心里。
    物件如此,人呢,更是如此罢。
    赵璟心头被刺得血迹斑驳,对着鱼郦时却笑意温润:“好,我这就去拿给你。”
    他在亵衣外系了件披风,去书房翻找出那柄蛇骨软剑,递给崔春良,吩咐:“找个鼎炉,把它熔了。”
    崔春良应喏,赵璟又道:“熔了之后,把铁水端给窈窈,记住,要告诉她,这是她的剑。”
    他说这话时,正坐在书案后,双手交叠,面含微笑,俊秀若琉璃美玉,清雅似濯濯山泉,纤薄的唇角勾着,明明极赏心悦目的一副皮囊,却让崔春良看得遍体生寒。
    崔春良走后,赵璟没再回寝殿,他在宫苑里漫步,不知不觉走到宣德门边的阙楼前。
    镇守阙楼的都虞侯下来拜谒圣驾,赵璟让他平身,让跟随的禁卫内侍止步,独自一人登上了阙楼。
    风起梁栋数杖高,凭高俯瞰,九重云烟如在脚下,目所能及,是屋舍鳞立,万家灯火。
    原来站在高出,同站在下面,感觉是截然不同的。
    也不知当年,鱼郦站在这里,站在明德帝身边时,心里在想什么。
    当年赵璟去刺杀薛兆年,被刺史府的暗卫所伤,其中有一剑离他的心很近,在被宁殊和宁棋酒救走后,就陷入了昏迷。
    那时乾佑帝已决定起兵,他们不敢滞留金陵,只能快马加鞭赶回襄州。
    路上赵璟偶有苏醒,但意识迷离,宁棋酒说他伤得很重,需施以针灸,针灸过后,赵璟就再度陷入深重的昏迷,常常四五天不得醒。
    待他彻底清醒时,已经身在襄州了,并且听说鱼郦入宫做了女官。
    赵璟闹过一阵儿,要赶回金陵带鱼郦一起走,宁棋酒就嘲讽他,凭他的身子骨,没到金陵只怕就死在半道上了。
    他想过写信,至少要让鱼郦知道自己安然无恙,信送出去,却是石沉大海。
    后来,他做了一件冒险的事。
    起事后的几个月,赵璟联络散布在宫中的细作,扮作禁卫,偷偷潜入了禁宫。
    他白天藏在庑房里,晚上出来,在细作的指引下去了宣德门。
    那是一个万里无云,月光皎莹的夜晚。
    高耸的阙楼上站着两个人,男的身着绛纱袍,头戴皂纱折上巾,是明德帝;女的一袭红裙,挽着螺髻,是鱼郦。
    远远望着,倩影成双,真是般配。
    两人站了一会儿,明德帝给了鱼郦一柄软剑,她从头到尾细细看过,悬于腰间,冲明德帝郑重道:“窈窈以后会用这柄剑为主上杀敌。”
    明德帝瞧着她稚嫩清澈的面庞,温润一笑:“傻窈窈,孤给你这柄剑不是让你杀敌,是让你保护自己。世间人分男女,但在艰难凶险面前是不分男女的。自今日前,你就不再是那个娇滴滴的世家小姐了,而要做一个勇敢的人。昂首向前,神挡杀神,佛挡弑佛。”
    他抬手扶正她鬓边偏斜的钗,道:“你要记住,你遇上的所有困境都可以自己解决,永远永远不要做一朵只知依赖别人的菟丝花。”
    鱼郦摸向腰间的软剑,心底有些茫然。她不知主上口中的新人生是什么样的,她自小接受的教育是为女子该温驯守礼、循规蹈矩,那些打打杀杀的事根本无关女子,好像与主上所说完全背道而驰。
    可是她又本能很向往那样的生活。
    为什么薛兆年的一句求娶,就可以让她的生活天翻地覆,让她陷入难堪。如果她能同男人一样,厮杀疆场,建功立业,那么,是不是就不必被情爱婚嫁所束缚,不必像个物件似的,被送出去联姻巩固权势。
    但这些对话,阙楼下的赵璟根本听不见,他只看见,明德帝给了鱼郦一柄剑,然后将要下楼时,又将自己的鹤氅给她披上。
    赵璟头戴翎盔,遮住大半张脸,混入其他禁卫跟随二人。
    在回东宫的路上,明德帝说:“萧家于数月前举家前往襄州,连家中厨子都带走了,想来是提前知道襄州节度使要造反,怕朝廷追究他们的姻亲之故,受连累。”
    鱼郦心中一片漠然,厨子都带走了,唯独丢下女儿。
    但她正苦恼另一件事:“父亲暗中给我来信,让我做细作,替姑父打探主上的情况。”她冷哼:“不知道哪里来的脸,真是痴人说梦。”
    明德帝含笑歪头看她,发觉她似乎在悄悄改变。
    刚进宫时那么娇弱无害的姑娘,奉行礼仪,言谈谨慎,是绝想不到她会做出讥讽自己父亲这般不孝不悌的事。
    明德帝没挑明,略微思忖道:“你就应下吧,若是不应,难保他们会不会去想新招式来逼你,至于传什么消息出去,那还不是你说了算吗?”
    鱼郦顿住步子,转过头来看他,明眸闪亮,“主上,你不怕我暗渡陈仓,背叛你吗?”
    明德帝笑不可扼,抬手点了点她的额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孤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是不会错的,说不定将来,孤还要指望你呢。”
    他话语中的信任让鱼郦大受鼓舞,她挺胸道:“主上,你放心,就算把我全家——除了祖母,还有赵家那一大家子绑在一起,我也会选你的。我萧鱼郦对您的忠心,天地可昭,日月可鉴!”
    明德帝笑得岔了气,捂着胸口直“哎呦”,鱼郦脸颊微酡,有些被他的反应气恼到,越过他要走,被他拉了回来。
    他清了清嗓子,敛起笑,神情严肃:“窈窈,你到底与那造反的逆贼是亲戚,虽然暂时无人注意到你,但难保以后战事愈加胶着,会不会有人在父皇面前提你。孤有个打算,想成立玄翦卫和昭鸾台,玄翦卫交给蒙晔,而昭鸾台则给你。两府事涉机密,凡进去的人都要洗去俗世身份,这样,可保你安宁。”
    说到紧要处,明德帝不再让人跟着,赵璟同其他禁卫一起被遣退,他扶剑站在宫墙拐角,隔翎盔遥遥看他们,渐行渐远。
    赵璟一直不愿意承认,暴躁乖戾的背后,其实是在掩饰怯懦。
    他曾经在人生最重要的关口怯懦过,他怕摘去翎盔站在鱼郦面前,却带不走她;他恨自己站在下面,高高仰望阙楼上明德帝和她成双成对的那种感觉;他恨鱼郦向明德帝表忠心,而他赵璟却连一个单独的姓名都不配有。
    世间万般事,由不得犹豫胆怯,一旦胆怯了,就再也弥补不了遗憾。
    重逢后的每一天赵璟都在后悔,那个时候他应该找到鱼郦告诉她事情原委,她若愿意跟他走,就是拼死他也要护住她;她若不愿,甚至她要出卖他,那也只是一死。
    他去杀薛兆年时,就想过愿为她而死,死其实一点都不可怕,可怕的是活着,相互看尽对方的狰狞薄情,离心离德,相互折磨。
    清晨,崔春良奉旨捧着一壶凉却的铁水去见鱼郦,当他说出这是她的剑时,鱼郦却没闹,只是目光怔怔凝着那铁水,半晌,泠泠笑了。
    她突然觉得一切都荒谬到可笑。
    她怎么会在少女时喜欢一个这样的人?他不配,不配。
    偏偏赵璟很想看她的反应,他穿着朝服走进来,坐在鱼郦的身边,揽住她,温柔地问:“窈窈,我把剑给你了,你高兴吗?”
    作者有话说:
    颈椎麻了……剩下的七千字明天补哈,狸狸不鞠躬了,狸狸磕一个:)
    第24章
    “窈窈,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鱼郦没说话, 只是静静地转头看他,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赵璟很不喜欢她这样空洞疏离的反应,哪怕她跳起来和他闹, 哪怕她破口骂他几句, 也好过现在这悲喜皆无、无魂无魄的模样。
    他捏着她肩膀的手骤紧,催促:“说话呀。”
    鱼郦轻扯了扯唇角,语调轻灵:“我高兴呀,你又从我这里夺走了一样东西。我都不知道我还剩下什么了……”
    赵璟微怔, 随即倾身拥住她,伏在她耳畔,深深地说:“窈窈,你有我不就够了吗?我是永远都不会离开你的,我们注定是要长厢厮守,至死不休。”
    这蜷蜷深情的契阔, 却说得鱼郦通体发凉。
    她任由他拢着, 没有推开他, 也不再说话。
    内官来催促赵璟,道到了上朝的时辰, 满朝文武已经候在殿里了,自官家登基还从未有过早朝迟到的时候,如今殿里已经隐隐有了私语议论。
    赵璟放开鱼郦, 崔春良过来给他戴上十二旒冕, 白璇珠帘轻轻晃动,遮住了他眼底横飞的戾气。
    他撩开珠帘,印在鱼郦额头上一个吻, 才转身走了。
    近来, 别宫那边传来消息, 太上皇的身体每况愈下,御医给出诊断,怕是熬不过来年秋天。
    工部已经开始修缮吉地。
    今日朝会,两府三台官员们罕见的意见统一,齐齐上表,请求官家早立皇后。
    太上皇一旦薨逝,三年之内皇帝不能大婚,那就意味着后位还将虚悬数年。
    赵璟对这个话题很烦躁,起先只是规避,朝官们察言观色,大多不再提,唯有中书省里一个新晋上来的右司谏敢犯上直言:“官家圣明,如今蜀中叛乱,若迟迟没有合乎正统的嫡子降生,实不能安朝野内外的惶惶人心……”
    赵璟对蜀这个字异常敏感,轻而易举撩动起他潜藏于心底的愤怒,还没等这个右司谏说完,他便冷声打断:“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觉得朕收复不了蜀地,赢不了那个已经死了的明德帝吗?”
    右司谏惊愕:“臣没有这个意思……”
    “来人!”赵璟吩咐殿前司守卫:“拖出去,杖责。”
    殿前司将要把人架出去,宁殊咳嗽着上前,道:“规谏乃是右司谏指责所在,请官家看在其尽忠职守的份儿上,饶过他这一回吧……”
    还未说完,宁殊遽然猛烈咳嗽,当朝呕出一口血。
    满朝哗然,赵璟也顾不得跟那言官置气,连忙下御阶查看,吩咐内侍去传御医。
    宁殊的病在赵璟刚刚登基时就已见端倪。
    御医说他肺有阴寒,郁而化寒,寒伤肺津,加之年迈,内里虚耗透了。
    宁棋酒守在宁殊病榻前一个劲儿地哭,谭裕这么个五大三粗的郎君也悄悄红了眼眶,背过身去不说话。还是嵇其羽去安慰宁棋酒:“别哭了,一会儿老相国醒了,瞧见你们这些样子,他会难过的。”
    宁棋酒这才哽咽着擦干净泪水。
    她含怨看向负手站在窗前的赵璟,道:“流言说祖父是被官家给气病的。这些日子祖父总是长吁短叹,他虽不说,可我也知道,自打官家登基,便一意孤行,再听不进他这位老师的话。我却想不通,我们祖孙自官家还为质子时便全心全意地追随您,如今您御极天下,是觉得我们碍眼了吗?”
    宁棋酒出身鸿儒世家,是襄州有名的才女,满腹经纶,口齿伶俐,句句切情切理,说得赵璟愈加沉默。
    就在这时,宁殊醒了。
    宁棋酒再顾不上指责赵璟,她小心搀扶着宁殊坐起来,要喂他喝药,宁殊将药推开,目光寻向站在宁棋酒身后的赵璟,虚弱道:“臣还有话要对官家说。”
    赵璟温声道:“老师好好休息,待您休息好了,我们师徒还有很多时间。”
    宁殊眉头紧皱:“你是不是嫌老师聒噪了?”
    赵璟无法,只得接替宁棋酒坐在病榻边上,接过药亲手喂宁殊喝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