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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节

      少年的这番话如一盆冷水,顷刻之间扑向了谢不逢的心火。
    是啊。
    文清辞的尸身, 被宋君然带回了神医谷, 说是用来研究医理。
    而研究医理的途径,正是谢观止刚才所说的“剖解”。
    过往的一年多时间里, 谢不逢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更从不敢想这个问题。
    可如今谢观止口中的字字句句,却像这些士兵手中所拿的铁镐一样,在毫无防备的时候, 狠狠地砸在了谢不逢的心上。
    它只用重重一下, 便砸开了那颗如汉白玉阶般光洁坚硬的心脏。
    并强迫着谢不逢去想象,若……文清辞真的死了, 那他现在该是什么模样?
    初遇那天,谢不逢在太医署的回廊上看到了一只白兔。
    并听那群太监说, 文清辞曾经养了不止一只兔子, 除了当日自己见到那一只外, 其余的兔子……早就被文清辞拿去做了实验。
    开膛破肚, 生生肢解。
    回神医谷……是文清辞的想法, 他甚至曾亲口说过这件事,所以谢不逢不会阻止。
    但是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谢不逢却从来不敢去思考那画面。
    谢不逢完全不敢想象,这世上真的会有一把银刀,缓缓划开文清辞苍白的皮肤,分离他的血肉。
    ——那明明是自己连触碰,都不敢触碰的。
    甚至于文清辞的……尸身,可能早就像谢观止刚才说的一般残缺。
    这一幕对他而言,太过残忍。
    曾上过战场,见识过冷兵器碰撞的年轻帝王,并不畏惧血腥。
    甚至于他曾在某一段时间里享受杀戮带来的快感。
    在他的眼里,尸体与枯死的树木没有什么两样。
    可是谢观止的话,却将深埋于谢不逢心中的恐惧全都挖了出来,甚至扔到烈日之下任其暴晒。
    ……谢观止他怎么敢?!
    想到这里,谢不逢的呼吸都在颤抖。
    刚才那一刻,他的的确确想要杀了谢观止。
    可是就在抛出长剑的那一瞬间,谢不逢却又想起了文清辞。
    ……谢观止这条命,是文清辞救回来的。
    他不想让眼前这个人死。
    自己不能这样浪费了他的心血。
    陵墓前一片寂静,就连挖坟的士兵,也下意识停下了自己手中的动作,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唯恐一不小心出了帝王的逆鳞。
    谢观止倒在地上,半晌都没能起来。
    周围人静立在原地,不敢上前扶他。
    直到被吓傻了的谢孚尹缓过神来“哇”地大哭起来,这里才算有了一些响动。
    “陛,陛下——”
    她甚至不敢再叫“哥哥”,而改将谢不逢唤做“陛下”。
    “不哭不哭……孚尹乖,”兰妃如梦初醒一般轻轻拍打安慰谢孚尹的后背,可实际上那只手,此时都在颤抖,“我们不害怕,好不好?”
    也不知道她这句话究竟是说给女儿,还是给自己听的。
    打着哭嗝的谢孚尹,完全没有将她的话听到心里。
    “我们走……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
    年纪尚小的她还不清楚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只是本能的感到恐惧,并且想要离哥哥远一点。
    谢不逢缓缓瞥了地上的人一眼,像没看到谢观止似的,绕过他走到了谢孚尹的身边。
    然后轻轻将她从兰妃的怀里接了过来。
    谢孚尹瞬间一动不动,甚至于就连抽泣也停了下来。
    这一年来,谢不逢几乎日日都要去蕙心宫,加起来不知道抱了谢孚尹多少次。
    他的动作早已无比熟练,甚至称得上是温柔。
    往常只要他一抱,小公主便会安静下来。
    可是这一次,谢孚尹却并没有放松,相反她竟比刚才还要紧张。
    谢不逢似乎也不在意这一点。
    他轻轻笑了一下,慢慢地低下了头,朝怀里的小姑娘看了过去。
    那双漂亮的浅琥珀色的眼瞳,有一瞬间的失焦。
    也因此显得格外冷漠。
    停顿几息后,谢不逢悄悄在谢孚尹在耳边道:“哭什么?谁说他一定死了?”
    他的声音轻轻的,如同梦呓。
    谢孚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哥哥口中的“他”指的就是文清辞。
    旧宅外的门锁,还有房间里的指痕,像拼图的两个碎片。
    谢不逢如寻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将它们紧紧握在手中。
    如今他要凭这碎片去拼凑,一日不拼出答案,谢不逢便一日不会甘心。
    心火灼烫。
    “继续挖。”见周围人不动,谢不逢终于皱眉,淡淡地命令道。
    “……是,陛下!”
    方才愣在一边如被按了静止键一般的士兵们,再一次挥舞着手中的铁锹与十字镐,重重地朝着已经破碎不堪的汉白玉石砖砸去。
    不过片刻,那口棺椁便彻彻底底地暴露在了空气中。
    士兵们没有半刻停顿,他们放下手中的工具,改换绳缠绕木棺,将它一点一点从土地里拉了出来。
    谢不逢的目光里,随之透出了几分温柔与期待。
    而被谢不逢抱在怀中的谢孚尹,则在今日对她的哥哥,生出了无比清晰的恐惧。
    站在不远处的兰妃,终于缓过了神来。
    “……去将衡王扶起来。”她深吸一口气说。
    “是,太后娘娘。”
    她口中的“衡王”,指的就是谢观止。
    成为皇帝的谢不逢,完全不吝啬于封赏。
    此时那把长剑已深深刺入白玉石阶之内,无法拔出。
    尝试无果后,太监只得轻轻将谢观止的衣服和剑刃分开,再把他扶起。
    直到这个时候,谢观止的身体还在止不住地颤抖。
    身着华服的少年,有些狼狈地用手背擦拭脸颊的灰尘,终于踉跄着站稳了身体。
    这个时候已是太后的兰妃,也走到了谢不逢的身边。
    兰妃垂下眼眸,她看了眼前的棺木一眼,抿了抿唇如下了很大决心一般抬头看向谢不逢,并柔声说:“……陛下,我一直有一件事,没有告诉您。”
    她看上去似乎还算镇定,实际上藏在宽大衣袖下的手指,早就已经紧紧地绞在了一起。
    谢不逢平静地注视着前方。
    直到他听到兰妃的下一句话。
    “和……文清辞有关。”
    谢不逢终于回过头,朝自己的母妃看去。
    “母妃有何事要说?”
    话音落下之后,他终于肯将怀中的谢孚尹,交到了一边的奶娘手中。
    不得不承认,哪怕是自己亲生之子,面对谢不逢的时候,兰妃仍会心生恐惧,这一年来尤甚。
    她的目光下意识躲闪,朝着远处落下。
    “我在光成寺见过文清辞一面,这件事陛下应该知道吧?”
    停顿片刻,谢不逢果然缓缓地点了点头。
    他早已查清,当日文清辞正是在离开光成寺之后,马不停蹄地赶往北地的。
    但文清辞具体在光成寺里做了什么,便只有他和兰妃清楚了。
    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要说此事,兰妃索性一口气道了出来:
    “彼时文先生亲口向我承认,他进太殊宫的目的,就是杀了废帝。”
    “嗯。”谢不逢缓缓点了点头,这件事在他的意料之中。
    “那时我对他说,有一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兰妃的语调略显沙哑,显然是陷入了回忆之中,“……那件事便是,文先生当初,究竟为何要将你送上战场?”
    “他的答案是‘别无选择’,假如文先生直接替陛下您求情,那么猜忌心极强的废帝,定将生出疑心。届时他不但不会听文先生的话,放陛下您一马,甚至还可能直接痛下杀手。”
    兰妃的声音,仍是那么的温柔。
    她今日所说的话,谢不逢之前或是早就已经猜出了几分,或是从废帝的心声中听到了些许。
    可等现如今,当有人将这一切连接在一起,一口气说出来的时候,谢不逢的心脏,还是随之生出了一阵一阵的钝痛。
    “我知道……”谢不逢喃喃道,“我都知道……”
    偷偷将冬衣还有伤药送往北地的文清辞,怎可能想要自己死在那里?
    他的目光,一瞬间柔和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