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鹤年陈酿
大暑将至,绿荫如盖,这热风阵阵抚来,连府中的荷花都被热得有些无精打采。
梁予馥也被这天气热得,不小心地靠在桌案上打起盹来,大师哥好意的以指尖敲敲她的桌案,唤她一丝清明。
她忽地被惊醒,见夫子没发现她睡着了,只得捏了捏自己的虎口,以疼痛振奋精神几分。
窗格外炎夏如常,蕉叶却绿的清脆光滑。
一到下学时分,夫子讲完了今天的课程,便有新面孔的奴仆进来朝夏斋寻她,"九姑娘,大人想请你过去涉冬苑一趟。"
涉冬苑?
庞大人寻她做些什么?
梁予馥突如的打起精神,虽不解,还是收拾桌案上的书册笔纸,扯紧书袋随着奴仆前去。
一经过涉冬苑的垂拱门,便见边上置放着一盆盆茂密的木梨花,她一入院中,便有凉风徐如,这如雪洁白的花苞,朵朵点缀于鲜叶之上,犹如仙娥娉婷,独倚墙面,清风摇荡,薰日送香来,真是惬意极了!
"九姑娘,大人还等着你。"经奴仆小声提醒,梁予馥才继续前行,不在驻足忘烦地赏花。
这是她第二次进入庞大人的涉冬苑了,里面如何精妙跟奇趣,她是知晓的。
只不过突如又经过那些奇山异石时,反而不敢再左顾右盼,她总是会想起庞大人消失的深夜,一想起有十多个奴仆死在石洞中的景象,她还有些胆颤,自然不自觉地脚步加快,跟紧奴仆,怕被落下了。
按奴仆的指示,梁予馥单独地进入西厢房,一推开门,便见到卫师傅躺于床榻上,双手紧握住床榻两侧的扶栏,嘴里咬着白长绷,像是怕疼得很。
梁予馥见卫矛满头大汗,神情凄厉,疼得额头上的青筋都扭曲了起来,大有癫狂模样。
"卫师傅,你没事吧?"
卫矛满脸胀红,浑身是汗,因几日没刮胡子了,满脸颊都是须胡,显得面容有些粗犷。一见到梁予馥,更是没好气地大声嚎了几声,"说什么傻话,我这腿都折断了,哪能多好?"
"让你在床榻歇息,你非得到处跑?这下知道痛了吗?"
梁予馥听见声音,转身便见庞大人正戴着面巾,手端着方方正正的盘进屋。
她见状,便知晓庞大人这是要给卫师傅治伤呢!自然退了几步,把地方腾给端盘上前的庞大人。
至庞大人行过她的身边,她才细瞧清,原来庞大人端来的方盘中,放着白酒跟素长绷跟更换的硬竹片。
"忍冬,身后柜中有面巾,你也去取来带上,我要替卫矛换药,所以才喊你过来看着。"
庞郁见梁予馥诺重地转身,去取面巾,且仔细地穿戴好,他才续说:"你若是对治骨伤有兴趣,我便把接骨散的秘方传给你。我听了你大师哥的转述,卫矛的腿,是你胆大心细地处理固缚伤腿,卫矛的腿也才得以保全了下来,不至于致残。"
庞郁夸起她来,似毫不藏着也不掖着,甚至还轻叨了卫矛一句,"老卫,都过这么长时间了,你谢过人家小姑娘了没?"
在若无旁人之时,庞郁还是习惯把卫矛视为当年在战场上相识的老友人。
卫矛面皮薄得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深怕要是被江湖上的豪杰知道,他卫矛不仅被打断腿了,还被个小姑娘给救了,这多没面子啊!只得闷着声的说了句,"谢谢梁小娘子。"
庞郁见卫矛这般嘴硬心软的样子,他无奈的摇头,只是放置好方盘,在桌案上的方砚研磨起墨来,"这接骨方子,是我的一位老道友写出来的,在许多人身上治疗过,效果奇好。若忍冬愿意习这接骨法子,唯一的条件便是在无真人允诺之下,不可随意地传授给他人。"
"若是你应了,为师才会在道长的许可之下,把这方子跟方法教给你。"
眼下,梁予馥突然接收了那么多消息,只是傻着一愣,"是只有传给我一人吗?那师哥他们呢?"
庞郁朝她点头,"道长认为你有这资格学这接骨治伤之法,为师也觉得此事甚妙。"
她尚有些不可置信,庞大人居然要把接骨密方,传给她一人。
卫矛见梁小娘子还傻乎乎的愣着,她尚不可置信庞大人只把接骨秘方传授给她一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呢!卫矛便伸长了脖子多嘴几句:"大人可是提了好几坛上好的鹤年酒,白白送给了那老道,那老道才松口答应,让家主把方子传给九姑娘的。"
说到这,卫矛想起那鹤年酒的滋味奇佳,还替自家主子有些舍不得这些好酒,"这爱喝酒,还修什么道啊!我呸!"
庞郁却无所谓佳酿赠故人,佳酿尚可以再有,良徒却难以一求,只得垂眸研墨细语:"那老道的接骨方子只有叁味,自然铜、木炭、醋。不过并不是所有的骨伤都是同样的伤法,自然不能都用同样的方子。有些伤是恶血不散,亦是肿胀不堪,又或是皮破骨出...等等。"
庞郁自是浑然不觉地,叨叨地谈论起这治伤经验方,"若断骨初期会从断处出血,气阻瘀血,便会疼痛肿胀难耐,自然不能初始就想着壮筋续骨。"
说了许久,他见忍冬还在发愣,自是很无奈地指点了一句,"忍冬,还不快去取纸笔写下,我可只说一次。"
梁予馥这才恍然大悟,手忙脚乱地从桌案上取了纸跟笔,专心跟在庞郁身边书写。
庞郁见她这般积极,也觉得甚好。
"既是如此,如卫矛这般的骨伤,初期内服就应先以止疼消肿为主。若是外用又有几种改良方子,全依伤患之处的差异,分为有无骨碎,有无骨出,甚至是有无血肿,其中不同之处是奥妙异常,为师会寻机会一一教导你。"
梁予馥见庞大人在纸上,一一写下内服方子,里面写着丁香、木香、血竭、牡丹皮又加骨碎补、白芍...等等。
尔后又在另一张纸上,写了另一个外用方子,写着:天南星、虎杖、没药、细辛、白芷...等等,尚有几味药还是她不曾听见过的。
梁予馥见到虎杖二字,她认得这是二师哥的名字,便指了字上的字,"师父,这是二师哥的名字。"
庞郁点头,他见梁予馥这些日子来,很是用功勤奋,连字都认了不少,自是有兴致地一一解说:"虎杖可于做菜食用,亦可行药,用以治各种痈肿疮毒,蛇火之毒。当时在赤竹巷中,为师替忍冬调的火伤药,也加了虎杖这一味清毒解热之药。"
卫矛听他们聊起药方跟治伤经验方,实在无聊极了,自是午后昏昏欲睡,不小心地打起了瞌睡。
如此娴静的午后,风动竹帘,片片敲响,犹如花垂蝶怜,缠缠绵绵。
师徒俩一派闲乐,正谈论纸上的方子来回几何。
庞郁微瞥头,细看着正站在桌案边上的小姑娘,正持着笔,细细地写字。
见她写着字的手尚是灵巧,丝毫没有因火伤损及灵活,庞郁突觉欣慰庆幸,浅浅微笑,"细看之下,这味虎杖用在忍冬的伤患之处,确实效果是奇佳。你的手恢复得很好,虽留下了疤,可无碍灵巧,却是极好极好的。"
梁予馥听见了,本欲把自己的丑手给藏进外衫长袖中,但听见庞大人这般说,她倒是没觉得自己的手很丑了。
"这手...还是多亏了师父的枯骨生肉之法,若是没有师父的及时医治,这手只怕是会废了吧!"在面对庞大人时,她还有几分扭捏,更是自惭形秽,只能眼神漂移的避开与庞大人眼神交汇,深怕被庞大人发现了什么。
"是我该谢你才是。"庞郁盯着她的手,微微叹了一口气,"若当时你并未苏醒,我就该遭天打雷劈了..."
庞郁微微叹息,没有素日里的严肃,只是侃侃而谈,把那些掩盖在黑夜中的事,毫不隐满地脱口而出,"从乱葬岗中,能买中了一具死而复生的少女尸,怕是比被雷劈死的可能,还要小。可我确实急需女尸,若是未生育过的少女尸首,自是更好。"
"初始,知晓昌平县有刚死的新鲜女尸时,我并未多想。只是着急着这机会实在得来不易,毕竟近年来的冥婚阴配,实在过于猖狂。有些女子才刚身死,便被人抢着配阴亲下葬。"
梁予馥怔然,才在大人的谈论中醒悟了过来。
她当时确实是被作为女尸,被人卖给庞大人的。
在赤竹巷时,她因身体剧烈地疼痛,完全忘了顾及旁枝末节的事,现在细想之下,过往的种种,又一点一滴地触及她的内心。
难怪庞大人当时要瞒骗她,甚至找来了吴老管家同大师哥一起照顾她,还佯装是救她的人。
庞大人也知晓自己买尸的行为,很不容于世吧!可她不懂,庞大人为何当时不直接杀了她,亦是把伤重的她丢着不管,让她慢慢等死。若是如此,便无人知晓他私自买尸的秘密了。
"大人为何,当时没想过取我性命呢?你应当知晓,只有死人才会保守秘密的。"
庞郁听了她的疑问,只是淡淡一笑回答道:"我是个医者,可不是国姓之人,哪能乱杀与我丝毫没有仇恨之人。况且...我刚说了,是我该谢过你,如此怎能取你之命,弃你于不顾呢?"
梁予馥还是不懂,大人为何谢她?
但她曾参与过庞大人亲手解尸的过程,知道大人需得替尸首洗净解衣,更是行事一丝不苟,均亲手施作,轻腻谨慎地在对待尸首的。
一想起这些,她藏在长袖中的手,只能死紧地捏着衣摆。
她心中不知是何种滋味。
亦是庆幸自己的身躯是落入庞大人的手中,而非其他窝龊之人手上。
可想起这些,却总叫人别扭,直害臊被人瞧见了一丝不苟的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