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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

      席瞮梳洗好换了身衣裳过来,看到的就是他祖父与骆乔这一老一小相聊甚欢,他祖父的表情甚至算得上慈祥。
    我眼坏掉了?
    祖父会慈祥?
    席瞮都有些怀疑人生了。
    “祖父。”
    席瞮走进凉亭,骆乔已经在羊羔上撒香料,她撒香料的姿势非常豪迈,十两纹银一斤的安息茴香被她撒得像是不要钱一样,大把的安息茴香撒下,霸道的香味立刻就出来了,勾得人食指大动。
    “丫头,下次不许这样撒,香料是让你这样烤羊吃的吗?”席司徒心疼他的香料。
    “您太不会吃了,烤羊就得放安息茴香,这样才香。”骆乔用片肉的小刀切下一小块已经烤得焦香的羊肉放在碟子里,端给席荣,“您尝尝,保证让您吃得停不下来。”
    席荣那筷子夹起来送进嘴里,油脂烤进肉里,外焦里嫩,磨成末的胡椒茱萸为羊肉提供了辣味,安息茴香被火一烤,这红羊,太香了。
    “好吃吧。”骆乔也给自己切了一块,一口吃下,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席荣一块吃完,自己动手再切了一块,“你这丫头倒是会吃,安息茴香敢这么大把大把放。倒是我差点儿忘了,你外祖家底殷实。”
    骆乔摇头:“不,是您家里安息茴香多,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一筐安息茴香,我家都是一小袋一小袋的。要是您叫人拿个一小袋来,我也是不敢这么放。”
    一老一小吃得津津有味,完全没空搭理旁边站着的席瞮,席瞮只好自己找位置拿了个小胡床坐下,手快要摸到小几上的片肉刀时,被他祖父横了一眼。
    “来得倒是巧,红羊熟了,你就来了。”
    席瞮只好将手收回来,再站起来朝祖父奉手行礼:“祖父,衣冠不正,则宾者不肃。”他洗漱更衣的时间的确有些长,可是这是礼节,当外人面不可失礼呀。
    “坐下吧。”席荣指了指小胡床。
    席瞮再坐下,又要去拿片肉刀,却被席荣叫住,“拿错了,拿旁边那个。”
    席瞮手一顿,移过去拿起那一筒卷起来的纸,展开来。
    是他画的荆州舆图,图上用线条标示了前些日子荆州告急齐国攻南浦的进攻线路。
    “祖父?”席瞮不解。
    “你觉得你画对了?”席荣斜睨过去。
    席瞮低头再看自己画的图,怎么都没发现哪里画错了。牒报上怎么说的,他就怎么画出来了,究竟哪里不对?
    骆乔好奇地探头过去看,发现是舆图,立刻收回了目光,可心里就像长了草一样,总忍不住想去看。
    席荣见骆乔眼睛一瞟一瞟的,问道:“小丫头,看得懂舆图。”
    “看得懂。”骆乔用力点头,“阿爹教过我看舆图。”
    “骆衡啊,是个将帅之才。”就是可惜出身错了人家,骆广之竟能歹竹出好笋也是稀奇了。
    席荣见骆乔还在瞟,便问:“想看?”
    “可以看吗?”骆乔乖巧地把双手放在膝盖上,一脸期待。
    舆图乃机密,寻常是看不到的,骆乔知道,所以没被允许她就努力不去偷看。
    席荣示意席瞮把图拿给骆乔。
    “这是我画的。”席瞮边递给骆乔边解释:“7饿群依五而尔期无耳把 以前些日子齐国攻南浦,荆州告急,江都督早有预料,于水路包抄灭了齐国三千人。”
    “这代表齐国的进攻线路吗?”骆乔指着图上一条往上一条往下的两根线问席瞮。
    “是的。”席瞮点头。
    “呃……”骆乔迟疑。
    “有什么话,直说便是。”席荣瞅了眼长孙。
    席瞮脸上烧得慌,他真画错了?
    骆乔指着舆图上标示江州的一个小点,说:“我阿爹跟我说过,齐国江州新来了个司马,是齐国薛太后的侄子,与江州刺史孙衍有旧怨,他一到江州就多方针对孙衍。”
    骆乔从火堆边上挑出一根炭化的木棍,把舆图铺在地上,画了一条略微曲折的线从江州连到南浦。
    “薛肇要针对孙衍,肯定是先从兵权入手。阿爹说,齐国薛太后把持朝政,四处安插亲信,就是为了控制住兵权。如果薛肇和孙衍相争,江州的兵权肯定不稳,这时候打荆州实在太不明智了,荆州易守难攻,咱们的江都督也不是吃素的,这不,就瓮中捉鳖灭了齐国三千人。”
    “听说齐国来犯号称是十万大军,可江都督只灭了三千,我觉得齐国来的顶多一万人,不可能再多。想攻荆州,十万人都嫌少,一万人实在不够看,不可能兵分两路。”骆乔用木棍点了点席瞮画的两条线,“这两条进攻线路肯定有一条是虚的。”
    席瞮一愣,牒报上说齐国打着孙字旗兵分两路进攻。
    骆乔扔掉木棍,仰脸看着席荣,问道:“我阿爹说,孙衍为人稳重,不善冒险,席司徒,是这样吗?”
    席荣颔首:“守成尚可,锐气不足。”
    “那这一次定然不是孙衍下令攻打南浦,是薛肇。”骆乔很肯定地说。
    席瞮看着一个总角孩童对荆州战局侃侃而谈,不免觉得有些趣味儿,遂问:“你人不在荆州,怎么就这么肯定是薛肇下的令。”
    他一问完,席荣就叹了一口气。
    席瞮一脸懵逼:自己说错了什么,祖父为什么要叹气?
    第10章
    席荣偶尔会想,他教儿孙的方法究竟是哪里不对,怎么教出来的儿子和孙子一个比一个不像他?
    他对长子长孙倾注了极大心力,长子席矩被教养成正直得过头。也不说正直不好,可他自己算不得什么正直之辈,怎么长子就直得犹如铁棍,宁折不弯?
    长孙席瞮又是另外一种,好诗书,喜清谈,文藻华丽,谈吐风雅,这些都不为席荣所喜。
    无论外面多少人追捧席瞮,无论席瞮如何诗成引建康纸贵,在席荣这里,都是空谈者误国。
    偏偏建康不少高门士族就喜欢谈玄,喜欢浮靡。宋国安定了几十年,这些人越发颓唐。
    究竟自己教孩子的方法是哪里不对呢?像老二席豫他管得少,反倒是性格类他。
    “祖父?”席瞮有些忐忑地唤道。
    长孙在军事上就是不开窍,他能怎么办?
    “孙衍驻守江州三年,三年间从未冒进,突然调兵号称十万进攻南浦,这不符合他的性格。”席荣拿了根木棍点了点江州梁山到荆州南浦之间的那条陆路,“这是孙衍为了补救做的障眼法。”
    江州原来叫忠州,被宋国那位庙号谥号都没上的第二任皇帝败给了齐国,才改了名。
    江州往南浦有两条路,一条是梁山的陆路,一条是武宁的水路,孙衍在这两处都布置了兵力,若是全速行军的话,梁山比武宁离南浦要近,的确是可以后发先至以惑敌。
    席荣叫仆役拿张纸过来,用烧黑的木棍在纸上简单画了荆州江州地形图,给席瞮和骆乔讲这次的南浦之战。
    齐国号称十万大军压境荆州,时值荆州巴东郡与南浦换防,南浦换上的大多是今年招募的新兵,都督江公武还因私事离开巴东郡前往江陵,让薛肇以为有机可趁。
    薛肇刚到江州落脚未稳,一来急着想建功,二来想必也是得了薛太后的吩咐,私自调动武宁一万守军,且阵前斩杀了问他要军令和虎符的武宁守将。孙衍得到消息时,武宁军已经开拔,他只来得及调两千梁山守军急行军做佯攻以掩护,他自己亲往召回薛肇。
    “江都督因私事前往江陵为什么齐国的人会知道?”骆乔问。照理说,守将离开应当严密封锁消息,以防敌人趁虚而入。
    席荣目带欣赏:“还有要问的吗?”又看了一眼长孙。
    席瞮立刻正襟危坐。
    “为什么南浦都是新兵?为什么齐国又知道?为什么薛肇一定会出兵?为什么薛肇一定会调武宁军走水路?”骆乔一口气问完。这中间但凡有一点差错,南浦之战的结果恐怕都不是现在这个了。
    席荣给骆乔解释:“江公武是极难得的将帅之才。有他镇守荆州,我才能放心,齐国越不过荆州。”
    江公武,字子止,出身冯翊郡,自幼家贫,在宋国这个“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官场,能牧一州者,他是第一人。
    他为席荣一手提拔,是席荣的死忠拥趸。
    席瞮于军事上一知半解,然要说到军事以外的——比如无间风云、他国秘辛什么的——他可就不困了。
    “江都督高明,算无遗策。”席瞮的语气带上了一丝崇拜,“完美地利用了薛肇和孙衍的不合,也深谙薛太后急于弄权、薛肇想尽快掌握江州兵权的心理。薛肇此人,眼高于顶,听说仗着薛太后的势,在成都京横行无忌,听闻他想强抢孙衍妹做妾,逼得孙衍妹削发明志,两人结下难解之仇。薛太后明知两人仇怨,却还安排薛肇到江州,恐怕已对孙衍不满了。”
    席荣凶神恶煞:“你既知道,为什么图还能画错,为什么会以为江州两路大军皆不虚?”
    “牒报上是这样写的。”席瞮小声辩驳:“孙儿是被荆州的牒报误导了。”
    席荣恨铁不成钢,想说长孙几句,但看还有个骆乔在,人前不教子,便给席瞮留点面子。
    骆乔对朝中复杂的关系网并不清楚,直接问:“荆州的牒报为什么要写梁山和武宁两路进攻南浦,这不算是谎报战功吗?”
    席荣和席瞮皆沉默。
    江公武是席荣的死忠拥趸,牧荆州多年从未出过差错,为什么这一次的牒报会出问题,谎报军功,说大可大,说小可小。
    荆州牒报送到建康的第一时间,席荣就发现其中的问题,皇帝因南浦大胜而高兴得罢了朝,席荣就将此事先摁下了。
    然而他在第一时间就将荆州官梳理了一遍,每个人背后的关系网也被他梳理出来,最后,一个名字赫然跃于眼前——太子,闻端。
    “红羊都烤糊了,快些吃,别浪费我的安息茴香。”席荣指挥骆乔去片肉,南浦之战的话就此按下不提。
    骆乔没有得到答案,歪了歪头却没有追问,拿起刀刷刷刷刷片起肉来,每一片羊肉大小均匀厚薄适中。
    “骆姑娘刀工了得。”席瞮终于吃到了巨香的烤红羊,大满足。
    “那是。”骆乔毫不谦虚,“我可以在豆腐上雕《太公六韬》呢,片个羊,小意思。”
    “哟,这么厉害。”席荣笑起来的模样一点儿也不凶猛。
    席瞮优雅地吃着羊肉,心里却是在翻江倒海。
    他没有看错,祖父真的对骆家小丫头格外和善。
    为什么啊?
    因为她力气大?
    因为她会烤羊?
    不,祖父定然不会因为一口吃的就对一个人另眼相待,何况这吃的都是他们家的。
    “古有庖丁解牛,今有骆乔解羊。”骆乔收刀,羊羔差不多只剩一个骨架了。
    席矩从大理寺下值回来,先是听说家中来了女客,在老太太的院子里,他正要去给祖母请安的脚一顿,转向了父亲的书房。
    “大爷,老爷在清宁堂。”仆从提醒他。
    席矩微讶:“今日有客?”他记得今日没有拜帖,应该无人来府中拜访父亲。
    仆从道:“是骆校尉之女,大郎君也在。”
    席矩点头叫仆从退下,他脚步再一转,往清宁堂走。
    骆衡此人他知道,是名猛将,算是二弟的左膀右臂,若非庶子出身,成国公不想庶子压嫡子一头,在朝中多方阻滞,凭他的军功早就可以升五品都尉,何至于在六品上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