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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节

      她好像没有先前那样怕他了。至少在他面前敢说话了,敢据理力争,有一些油子似的脾气,巧舌如簧的,噼里啪啦一兜子话。
    摇光迎上他的目光,是第二次了,这样近。她慌得扭过头去,恰巧就看见一只雀儿,正扭动着肥硕的身躯,慢慢踱到簸箕下的谷子堆里去。
    她忙低呼一声:“哎!抓着了!”情急之下抢过皇帝手里的绳子,轻轻一扯,那簸箕“啪嗒”掉下去,将来不及飞走的肥雀儿给扣住了。
    皇帝蓦地老脸一红,刚刚那一触,他碰着她的手,手心却是温温的,细腻,却如同池子里的一尾红鱼,倏忽又不见了。
    她高兴得像个孩子,雀跃地赶上前去看,皇帝虽然为自己忙活这么久一只也没抓着感到很羞耻,不过还是挺激动,忙带上老早准备好的笼子跟上去,见她小心翼翼掀起簸箕,就眼疾手快地把笼门打开,她敲着小木棍赶雀儿进去,皇帝配合得刚刚好,将笼子锁住。他俩凑在一起看,是一只灰褐色的小麻雀。
    麻雀是个烈性子,换了环境就应激,在笼子里横冲直撞,十分激烈。她看着心疼,皇帝却拧着眉,一本正经地想要驯服它,他问:“你知道熬鹰吗?用熬鹰的法子熬雀,咱们试一试?”
    她望着笼中雀,望了好一会儿,眼睛渐渐垂下来,她说:“放了吧。”
    皇帝看着她。
    她的脸上又恢复了那种神色,淡淡的忧愁,濛濛的雾气。她有些怅然,“奴才小时候,也想着驯过雀。把它的羽毛剪了,以为它能长久地陪奴才,它却不吃不喝,绝食死了。那是被剪掉羽毛的鸟,再也飞不起来,不愿被关在笼子里,宁愿去死。奴才觉得后悔极了,如果早些放手,它还会有一条命的。”
    皇帝沉默着,过了半晌,终是伸手,开启笼门,那只麻雀迫不及待地振翅高飞。
    她抬头看着那个黑点,渐渐鸣叫着远了,他却定定地,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摇光收回目光,朝皇帝行了蹲安,“老主子快醒了,奴才这就告退了。”
    皇帝没有说什么,极轻点点头,算是允准了。他便站在原地,孤零零地提着笼子,像是一个被抛弃的小怨妇,目送她走出了揽胜门,转身消失在了重重宫墙后。
    他慢慢地抬头,看向天际,迎着日光,眯起了眼。碧空高垂,一望无际。天与地如此广阔,极好的阳光漫在琉璃瓦上,蜿蜒起伏,如同粼粼的波光。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
    他眼里的光渐渐黯淡下来。
    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
    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第48章 孤山梅早
    皇帝的伤好得快, 不过几日的工夫,就已经结上痂了。摇光每每去给他上药时,他总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两句, 她也应承着,像第一日那般近的牵扯,却是再也不曾有过了。
    今日是最后一日,离小年还有两天。这一向天都阴沉沉的,搓绵扯絮般下起雪。下雪好,把年味儿烘托出来了。宫里各处也逐渐装点起来,宫女们皆换上了簇新的衣裳, 摇光今儿穿的是新做的海棠红的绸袍子, 月白色的马蹄袖挽得规规整整,与耳畔的玉坠子、手腕上的油青镯子相衬,倒显得整个人安静温润, 内敛含光。
    她从外头进来, 带了一身寒气,与暖阁中的热气消解,眼睫上便挂了一排水珠,在烛光下亮晶晶的。皇帝老早便注意到了,在她换药的间隙, 递给她一方帕子,温声说:“擦一擦吧。”随后又正色补上一句,“勉强不算你失仪。”
    上御前这么些日子, 皇帝的脾气,她摸出了三五分。嘴硬心软, 爱给自己贴金, 维护他的帝王威仪, 不论什么时候。
    摇光谢了恩,将眼睫上的水珠擦干净。皇帝贴身的帕子,长久地掖在袖管里,有澹然宁和沉水香,清远微苦,像是初春画窗下重重叠叠的树影。
    她说:“万岁爷的帕子脏了,奴才洗干净再给您送来吧。”
    皇帝却说不碍事,一把从她手上夺过去,生怕她不给似的,赶紧叠好收到袖筒里。
    他的手暗暗捏在一处,面上不动声色,手心里却慢慢沁出汗来。皇帝觉得心里怦怦直跳,悄悄抬起眼去瞥她的神色,却发现她有专心致志这一项美德,正无比用心地替自己上药呢。
    他一下子气结,又没有发作的由头,心里像杯盘狼藉的餐桌一样,什么滋味儿都有——她真是块木头!
    他心里焦灼得很,日子一天两天流水似的过,再过两天宗亲就要进宫了。皇帝侧头往外看,心里念着一件事念了三五天,今儿总算是思虑周全,打算实施。所幸这几天下了场大雪,天时地利,就差人和。他想说的话,他的心意,都在这场大雪里了。
    皇帝侧过头,雪光照亮了他半边脸,他状若无意地问:“外头还在落雪么?”
    摇光很老实地答:“奴才来时有转小的势头。万岁爷,您不知道吧,昨儿夜里下了一夜的雪,阶下积了好深一层,扫都扫不过来呢!”
    现在她能主动和他说话了,这是件可嘉的好事。皇帝嘴角含笑,声音却依旧板正,淡淡地“哦”了一声,照旧是漫不经心的语气:“咱们出去堆雪人吧。”
    难道做皇帝的,想法就比旁人清奇一点么?老天爷,那样冷的天,这么暖和的屋子不安心待着,非要跑出去弄得湿答答的回来?怹老人家衣裳湿了还可以换,她衣裳湿了,怎么回慈宁宫?
    不过这话是不能明说的。在宫里混久了的人,知道说话有说话的艺术,不能像从前在家里一样,直愣愣地戳人家肺管子。摇光含着妥帖的笑,将上药的物件收了,十分体贴地问:“万岁,您折子瞧了么?下午召见臣工不召?后宫里那么多主子们,您瞧瞧去?”
    皇帝十分恼怒,脑瓜子一转,带出几分轻蔑的笑来,笑得有些无赖,“哦——”他拖长了声调,“原来你连雪人也不会搭。算什么旗家姑奶奶!”
    就算是虎落平阳,姑奶奶的威风也不能败!在家里几个哥子都得让着她,下头的小辈见了她,甭管多淘气,都得老老实实地垂着手叫她一声姑爸爸,如今被人奚落了,虽然这人是万岁爷,但这姑奶奶做得也实在是有些跌份子了。
    她绷着脸说怎么不会,皇帝脸上立时浮现出得逞似的一笑,抚着袍子便下了炕,顺道儿拉过她的手,捞起搭在炕上的一件莲青色玄狐皮西番莲大氅,带她从东暖阁拐出去,过了穿堂,来到后寝殿外的一片空地上。
    那儿没人打搅,再往前头走,就是体顺堂。四面皆是灯火,倒照得雪地里亮堂堂的,雪光反照着烛光,像撒了一地的碎琼,散发着温润的莹芒。皇帝冲风冒雪地拉着她一路跌跌撞撞的走到这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她好不容易站稳了,抚平心口,也大口大口地吸着冷气。但见两个人在茫茫雪中相对着哈白气儿,甭提有多傻。她想埋怨又不敢,只能支支吾吾地阴阳怪气:“这是您的地界儿,没人追着您跑。”
    皇帝笑了,笑得眉目舒展,在一片肃静的大雪里如同明珠宝光,令她不由得看住了。
    眼前的人,暖帽红缨,满身都是郁郁葱葱的少年气。玛玛曾说,他们兄妹七个,年纪轻轻的,都有股少年气,她那时并不明白,于是问玛玛,少年气是什么啊?
    玛玛依旧清澈的眼睛里闪着光,她说,少年气是永远青春,永远明亮,永远充满希望。像一团火,像初夏油亮的乔木,蓬勃、旺盛、纯粹、富有无穷的力量。
    他将臂弯上挂着的大氅抖开,替她披在身上。龙涎香的气息迅速将她环绕,带着好闻的芬芳,她有一瞬间的沉溺,却见皇帝笑吟吟地看着她,“愣着干嘛?堆雪人啊!”
    说着便挽起袖子,蹲下身去,开始滚雪团。天地苍茫,北风萧萧,冻得有些冷,她却觉得热乎乎的,这是她第一次,在这座庞大的宫苑里,找回了几分家的感觉,真实,亲切。
    她于是也去滚雪,手被冻久了,居然开始发热。其实堆雪人并不难,他们跟较劲似的,比谁堆得快,等两个雪人并肩堆好了,才发现彼此都已经累得出了一身汗。
    五官也很简单,三粒石头一根棍子,皇帝原本还想展示一下自己的好雕工,后来发现雪不是玉,凿了两下便也就怏怏地放弃了。摇光站在一旁围观了全部过程,看着他得志意满,看着他偃旗息鼓,实在忍不住,捂着嘴巴大笑起来。
    皇帝有点恼羞成怒,喊了好几声“不许笑!”,无奈她却不听他的,依旧笑得自在,他没有法子,顺手从身下抄起一团雪球,对着她的袍角扔去。
    “君子动口不动手!”骄傲的姑奶奶气急了,管不了什么,也捏了一团,往他身上砸。皇帝几岁开始就跟着师傅练布库,身手轻巧得很。她一个也没砸中,反而累得气喘吁吁的,干脆站在原地跺脚,再也不追他了。
    皇帝见她没动静,乐了,转回来问她冷不冷,却没料到她反手一砸,一团雪球便直愣愣砸在他胸前,豁然碎开,散成了一片。
    在满目琳琅又砰然四散的冰雪里,她站在不远处,好看得像幅画。
    皇帝两手环抱在胸前,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见她不说话,伸出怹老人家那尊贵的手指,纡尊降贵地指了指自己胸口上那一团,隐隐约约光华流动,意思是你惹的事,你自己办。
    摇光十分无辜,又觉得他矫情极了,“掸一掸不就好了?”
    “你掸。”
    她有些无言以对,垂下眼,伸出手替他掸干净衣上的雪渍,又拿自己的帕子来回擦拭。他笑得像个孩子,伸出双手,包住了她的一只手。
    她有些生气,试图要挣开,“您是万岁,寻常怎么爱拉拉扯扯?”
    皇帝却十分坦然的“唔”了一声,握得更紧了,“我冷,让我渥渥。”
    他转过目光,拉着她的一只手,带她看又日新窗外的雪景。两个雪人并排,竟然也有了些风雪白头的温馨。
    摇光也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上下一白,九重三殿肃穆庄严,在一片暖黄色的灯火里,愈发显得眉眼温和,灯火可亲,颇有一种家常的衬意。外头虽然冷,可是手上却是暖和的。她原本一颗砰砰乱跳的心,慢慢地,也开始安定下来。
    只听得他静静地说:“我每日就寝前,所能看见的风景,约莫就是这么一片。也许你会觉得小。”他的声音低沉,有些遗憾,但更多的却是期冀:“雨雪瀌瀌,见晛曰消。等到太阳出来的时候,它们就不复存在了。人生如朝露,未来的事情,谁说得定呢?”
    皇帝虔诚地看着她,她半边脸隐在光影里,不大分明,“但是它们现在在一处,等到太阳出来之后,它们也会一起消融,化作春雨春风。”
    他的话正如春雨春风,吹得她心底春草蒙茸摇动。她从没有料到,此生有人会同她说这些话,如此的真挚,真挚而珍重。
    又怎么能不心动?
    可是她的阿玛额捏尚在宁古塔,她的玛玛下落不明,这一切,她又怎么能忘的掉?
    摇光觉得自己的心被放在火上炙烤,北风呼啸,吹得她的眼睛发酸,她轻轻仰起头,望着细密的大雪茫茫无尽,覆盖在九重宫阙之上。
    她不是没有心动过的,如果没有,就不会隔着窗,递给他一枝梅花。
    如果没有,也不会在他抬举宁妃之后,学着他的行止,站在窗前。
    可是她怎么敢。
    记得与阿玛额捏分别那一日,也是在大雪天,窗外绵绵下着雪,照得晴窗辉煌。兵丁们一窝蜂地涌进了家里,大声呼喝,翻箱倒柜,将家里弄得一片狼藉。她的阿玛与额捏,被套上枷锁,押到正堂前,听为首的那个人一字一句高声宣布着他们的罪名,不过唇齿张合之间,就已经定下了他们的去处。
    她骇极了,玛玛让她快走,宫里来人接她,捂住她的嘴,不让她说话。她却挣扎着叫着玛玛,后来连玛玛也不理她了,玛玛别过头去,再也不理她了。
    后来她入宫,再不敢多说一句话。
    往事历历在目,连哭喊的声音都沁入骨髓。可是眼前这个人,这个让她家门败落至此的人,现在却满怀深情与期冀,殷切地望着她。她茫然极了,是他让她困在这万仞宫墙里,却也是他,一次又一次,在她快要死掉,在她濒临绝望的时候,与她在一起,告诉她春日可待。
    其实他也很不容易,虽然小女子的眼界太窄,看不到朝堂风云,但是为人臣者尚且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为人君者,又当如何。
    原本是那样一个遥不可及的人,只能仰望,不敢亲近。如今却在她冷极了的时候,站在窗口与她说话,给她希望,告诉她春天一定会来,让她千万珍重,与他一起待春风。
    再怎样不经意的烫伤,也不会齐整地烫在手腕上吧?
    那浇的时候疼不疼?
    春天真的很好,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春风浩荡,春阳明媚,一切可以期冀的来日与新生,都在那个季节。
    摇光痛苦地闭上眼,觉得眼眶温热,却死死咬着唇,不让眼泪再落下来。
    皇帝仍握着她的手,他的手掌宽厚,温温热热,仿佛足以熨平她这一路走来的所有伤痕。
    心底最柔软的地方蓦地一动,她轻轻地吸了口气。
    “我的话,已经说给驿使了。”
    她说完,取下身上的大氅,放回了皇帝的臂弯里,稍微使了些劲,便将手抽走。她再也不敢看他,低下头,快步转进穿堂,融进殿内渗出的光晕里,拉出长长的影子,不过一瞬,便已消失不见了。
    皇帝觉得心里跟沁了蜜一样,甜丝丝的,一点也不腻人,反倒心驰神荡。
    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
    他是懂得的,她也知道他是懂得的。
    有一些话不必要说明白,真正相契的人,一点即通。
    皇帝忽然觉得敞亮无比,心里提着一口气提了好久好久,终于松了下去。他紧了紧臂弯,将那件大氅拥在胸前,缓缓露出一点笑来,从唇角,蔓延至眼角眉梢。
    他们会有很长很好的未来,等他涤清朝堂里盘根错节的黑暗,自会还舒氏清白。他一直命人暗中护佑着舒宜里氏一族,也为他们铺好了未来的路。一切只需要静候时机,她不必知道这背后的污浊,一切自有他来担负。
    第49章 才吟未稳
    “二十三, 糖瓜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 炖羊肉。二十七,宰公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三十晚上闹一宿,大年初一扭一扭。”
    宫里的新年,其实打腊月开始,便一路热闹下来了。腊月二十三坤宁宫祭灶, 供奉的是张家口进上的黄羊。皇帝今年将黄羊分赐给了几位宗室, 并额讷、绰奇、哈奇、博答哈等一干臣子。应承戏儿唱起来,祈佑着灶王爷的嘴甜一些,好上天去多多美言几句。
    皇帝赐福字, 打初一开始, 到二十七才算完。因着他今年烫着手,写福字写得有些辛苦,却还是一张不落。他在重华宫里往往要消磨掉大半日的时光,写完的福字分赐给后宫、前朝诸臣,以昭圣恩浩荡, 历年都是这样。
    腊月二十四日宗亲们入宫,老一辈的太福金们陪太皇太后,自今日入宫后, 便安置在慈宁宫各殿。宗室家里头有新一辈的主母们操持,老太太们自然乐得清闲, 当然也有些不肯放手的老太太, 瞧着媳妇们办事不如自己熨帖, 在家里头总忍不住念上两句,倒不如入宫来相聚,老妯娌们叙叙话,玩一回,乐一回,老的少的这个年都过得舒心。
    与皇帝同辈的王公们,入宫先到养心殿请皇帝安,皇帝赐了福字,才到慈宁宫太皇太后跟前来说话。当今中宫空悬,贵妃领着摄六宫事的衔儿,后妃命妇们入宫后则到钟粹宫,请贵妃的安,再与后宫主位们见过礼,互相聊聊家常,相赠节礼。
    摇光今儿穿了一身桃红色十样锦的袍子,头上除了惯常戴的羊脂玉簪子外,另插了一朵三多绒花。老太太亲自替她挑的花样,让她一直戴到过年,希望她三多九如,来年平安顺遂。
    西暖阁里已经上上下下坐了许多老太太们,老荣太福金是荣敏亲王的正妻,和太皇太后是一辈的妯娌,故而与太皇太后分坐在炕上。饶是这样,谨慎惯了的老荣太福金仍不敢高坐,只敢坐在炕沿上一点,惹得太皇太后又笑话她一回。
    高宗皇帝与先帝的后妃稀薄,如今留下来的没几个,都送到颐和园奉养了。老辈的人日渐凋敝,虽然看多了离别,也就看淡看惯,可是偶尔想来难免索寞。一些旧时的故事,旧时的人,旧时的笑话,再与后生们讲起,也没有几个能毫不忌惮地陪上话,再笑上一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