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节
李药袖与沈檀循着那丝逐渐虚弱的声音,在它消失的前一刻,找到了它的来源地。
文家旧址,那片烧焦的断壁残桓中。
浓郁的血腥气冲破了风雪,朝着李药袖扑面而来,熏得她深深皱起眉。
前方烧断的房梁间,一道佝偻臃肿的身影正匍匐在一滩血泊中,大口大口往嘴里塞着什么,湿润黏腻的咀嚼声听得李药袖骨头都发麻。
它身旁的身体已经不再挣扎,偶尔微微抽搐一下,看起来凶多吉少。
雪地很亮,折射的光照亮了那人的侧影,长发如墨,裙裳累地,竟是一个女子!
她的十指细长而锋利,尖利的指甲犹如兽类,吃完后又深深地探入那人腹部挖出一块冒着热气的心肝。正要塞进嘴里时察觉到他们的到来,倏地回头,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兽吼。
明明是女子的脸庞,此时却怪异地拉长拉细,尖长的嘴巴挂着两行浓稠的血迹,一双绿油油的细长狐眼正冷冰冰地盯视着突然出现的两人。
李药袖几乎立时便认出了她的身份,套在手上的毛袖险些掉在地上;“虞夫人?!”
是的,哪怕面前的人已无限趋近于一只真正的狐狸,可她随身不散的浓郁花香却出卖了她的身份。
沈檀比她要镇静许多:“果然如此,”他手按腰间剑柄,“单单一个仙女蒿不会具有如此迷惑人心的效果,如果再加上狐妖媚术,两者相辅相成,就能解释得通了。”
狐妖舔了舔嘴唇上的热血,长长的利爪在雪地上刮出深深的痕迹,尖细的声音似笑又似哭:“我说这个小贱/人,今夜怎么如此好心,主动提起出来觅食。”
它勾着背了,四爪着地,像个真正的兽类伏在地上,恨声道:“她竟敢设下陷阱,埋伏本尊!”
这个声音,沈檀动作微一迟疑。
狐妖立即捕捉到他这剎那间的分神,四爪猛蹬,快得只留下一片残影,扑向了他——身边的李药袖!
李药袖瞪大圆圆的眼睛,似是被吓傻了,腥臭的血盆大口已近在咫尺……
“吱吱!”凄厉的叫声响起李药袖头顶。
她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乱踢乱蹬的四肢。
沈檀单手攥着“虞夫人”的脖颈,五指逐渐合紧,顿时“吱吱”叫的声音更惨烈了。
女子原本如鹅颈般的脖颈此时被拉得老长,狐狸眼暴突在外。两只爪子疯狂地想要抓开沈檀的手,结果似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所阻隔,怎么也碰触不到他。
李药袖:“……”
你这狐妖看着怪唬人的,战斗力就这?
这倒是错怪狐妖了,它本也是圈地一方、实力了得的大妖,加上天生习得的媚术,被它挖出的心肝不说一万也有上千。只因此前身受重伤,才在机缘巧合之下附身到了这个女子身上,而在今夜被沈檀轻而易举地擒住。
沈檀审度地观察了她片刻,而后忽然开口道:“是你。”
李药袖耳朵嗖地竖了起来:怎么着,这两还有故事???
狐妖已经快要被他掐死了,四肢软绵绵地垂下,一条断尾倏地落了下来。
“你杀了我吧,”狐妖从喉咙里挤出桀桀笑声,两只狐眼绿得发光,“我死了也不亏,至少有这小贱/人陪着。”
更新啦~~~~~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这只狐狸,是曾经短暂出现过一个的角色咧~
小袖:这个男人,一会纯情,一会卖惨,真的有点登西!
第75章
情仇交加
沈檀瞳孔一缩,竖成狭长一线,冰冷的杀意逼得狐妖牙齿咯吱咯吱打颤。
“等等,我想起来了!”李药袖一把抓住沈檀的手,她的视线落在那截断尾上,“你就是那只引诱他进屋,被砍了尾巴的狐狸?”
“……”沈檀默了默,还是没忍住声辩解,“没有进屋。”
他说着立刻松手,利落地将狐狸一把丢在地上,甚至还很决绝地用帕子使劲擦了擦手手以示清白。
这迫不及待撇清干系的样子令狐妖喉头一甜,新仇旧恨堆一起,竟然气急攻心生生呕出一大口血。
尖长的狐脸狰狞扭曲,它捂着满是淤青的脖子,破口大骂道:“你他/妈/的是不是男人,啊?!怜香惜玉几个字认不认得啊?先砍老娘尾巴,又掐老娘的脖子,知道多少人想和老娘春风一度吗?!”
它一出口,当场两人一狐都沉默了。
因为这声音分明是个男声。许是喉咙受伤的缘故,原本故作细柔的声音透着一种不伦不类的呕哑难听。
李药袖吓得小退了一步,难以置信地看着它:“你……是个公狐狸?”
狐妖没想到自己一激动,加上被对方妖力所伤,竟暴露了自己的原音。它恨恨地看着眼前两人,碧绿的双眼剧烈抖动了一下,忽而幽幽绿色如水褪去,渐渐被墨色强行覆盖。
本被血腥味覆盖的浓郁花香再度浮现在飒飒寒风中,狐妖崎岖佝偻的身形舒展开来,眨眼便化作了一个女子的羸弱身躯。
虞夫人捂住咳血的嘴,她看了一眼自己满是鲜血的手指,慢慢抬起那张浓艳如画的面容,平静而淡漠地对李药袖道:“等了这么久,妾身终于等到了能给我解脱之人,”她朝着李药袖重重地磕了一个头,“虽然非我本愿,但妾身手上的确已经有了人命。还请姑娘赐我一死,放我离开吧。”
她磕头的动作很重,雪地上霎时洇开血色,分外凄艳。
李药袖确定她朝着自己而非沈檀的方向跪拜,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你、你你有话好好说!这没头没脑地要我杀了你,我也不敢啊……”
“小袖!”一直盯着虞夫人的沈檀声音骤然拔高,一手猛地抓向李药袖。
可为时已晚,“虞夫人”趁她不备骤然暴起,绿光一闪,对方尖尖十指已然触及到她心口。
轻轻一点,李药袖只觉极为尖细的一点疼痛钻入心口,霎时消失不见。
沈檀怒极,青龙的影子咆哮而过,“虞夫人”被一阵裹着冰晶的烈风横扫出去,重重摔在雪地上。
她肆意猖狂地大笑,舌尖卷过指尖上那一滴血珠:“受人之托,这一滴心头血我收下……”
舔舐的动作凝固在“虞夫人”美艳的脸上,巨大的痛苦让她整个人蜷缩成一团。一口又一口的鲜血止不住地从她嘴中涌出,闪烁着绿光的细长凤眼死死盯着一脸茫然的李药袖,她颤声问道:“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沈檀想也没想,簇起一点灵力就要送入李药袖伤处,却被她抬手挡住。
他眉头紧锁,青鳞在眼角若隐若现,彰显了他此刻暴怒起伏的心境。与之截然相反的是他的声音,犹如冰面般冷静:“小袖,听话。”
简单的四个字,丝毫没有拒绝的余地。
李药袖按了按胸口痛意闪现的地方,懵懵地摇头道:“没事,不痛了,连伤口都没有,”她淡定地握住沈檀的手轻轻按在那处,“不信,你看啊。”
沈檀:“……”
他看着自己按在对方心口的手,侧脸的龙鳞诡异地停滞了翻涌。垂下的浓密睫毛遮挡住金色竖瞳,他的下颚线绷得很紧,嘴角依旧抿成平直的一条线,看上去偏执而危险,可耳根一点红悄悄出卖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可惜李药袖正全神贯注地感受自己那可能已经痊愈了的伤口,没有发现他的异样。
沈檀快凝固住的手指轻轻动了动,碰到一寸柔软又凝固了一瞬,慢慢地,慢慢地从她手中抽了出来,低低道:“没事就好。”
狐妖见两人旁若无人的举止,气得又狠狠呕出一大口血。沈檀这一击没留任何余力,它能感受到自己体内的生机在飞速地流逝,连同另外一个魂魄也逐渐衰败。
他慢慢咧开满是鲜血的嘴巴笑了气来,笑声回荡在凄风苦雪中:“就算我死了,也能拖一个垫背的,不亏!”
那双狡猾阴狠的眼睛充满恶意地盯着正和沈檀咕咕唧唧的李药袖,“我送了你一份大礼给你,好好收着吧……”
沈檀淡淡看来,庞然的青黑身影在他身后浮现,灯笼般的巨大竖瞳带着不可名状的威压睥睨着这只小小妖物。
狐妖如同看见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东西,双眸倏地睁大,身体抖如筛糠,竟是生生被吓死在了雪地当中。
沈檀仿若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替李药袖将毛绒绒的围脖仔细拢好:“虽说暂时看起来无碍,但这狐妖擅长蛊术,回去还是好好看看。”
李药袖这才意识到此时的沈檀有些不对劲,顺着他点了点头:“好哦。”
“两位请留步。”气若游丝的声音随着风雪轻轻飘来。
沈檀步下一顿。
本该生机断绝的虞夫人竟又摇摇晃晃地从雪地中爬了起来,她的动作很生硬,像强行被支撑起了躯干和四肢,青白的脸庞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哀艳:“多谢少侠杀了我。”
李药袖胳膊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不是吧,还来?”
虞夫人微微笑了笑,只是笑容也勉强而僵硬:“那狐妖魂魄已经散了,此时的确是妾身本人,不过妾身这口气也留不了多久了。”
她轻轻地叹息:“我本早该死在那片仙女蒿下,也不知是幸或不幸竟让我伴花而生,”她单薄的身躯随风摇晃,远远看着犹如花枝摇曳,随时散在风中,“请容妾身斗胆,在临死前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能否请少侠恩准?”
沈檀神色冷淡,没有响应。
虞夫人便懂了,她看向李药袖:“姑娘愿发发善心吗?”
李药袖纠结地揪了揪兜上的毛毛,毕竟那狐妖实在狡猾阴险,揪了几根软毛后她勉强点头:“你先说说看。”
虞夫人松了口气,她抚了抚凌乱的鬓发,如生前一般仪态雍容地朝他们行了礼貌:“我知道少侠已经找到了妾身丢失的那只狸奴,能否让妾身在死前与它一见,也好了却一桩陈年心结。”
沈檀终于开口了:“我做不到,”在虞夫人陡然失落的眼神中,他淡淡道,“你应该清楚,它身负诅咒进不了这个镇子,就像你也出不了这个镇子一样。它身上的咒术时间太久,一时半会我也没有办法解开。”
虞夫人闭上了眼,苦笑了一声:“我知道了,还是多谢少侠……”
“但是我可以把它找来,让你们隔着城门一见。”
虞夫人黯淡的眼睛骤然亮起。
一炷香后,梨花镇城门前,守城的侍卫被虞夫人轻而易举地打发走了。
濒临死亡,虞夫人似乎一股脑地释放了所有的香气,仙女蒿的味道浓郁到粘稠,浩浩荡荡地随着北风席卷向整座小镇。
本来还有些窸窣声响的镇子随着花香的涌入逐渐陷入了安眠,一盏盏灯火熄灭,所有人都沉入了香甜的睡梦中。
虞夫人一扫平时的从容淡定,她动作迟缓地抚平自己凌乱的鬓发,又觉得有些不够,便凭空摘了一朵仙女蒿插在发间;随后又捏碎了一朵艳红的花朵,将汁液细细抹在唇上;最后她又艰难地地弯腰擦净衣裙上的污渍,又一寸寸抹平衣上的褶皱。
待她做完这一切,有些忐忑地问同是女子的李药袖;“我好看吗?”
李药袖正忙着从沈檀皮兜里掏零嘴,闻言抬头一怔,小鸡啄米地点头:“好看的!”
虞夫人有些羡慕地看着他两,轻声道:“在很久以前,我也有过……”
她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再说下去。
“来啦来啦!”小黑蛇活泼元气的声音突然从密密的风雪传出,随即一道黑色的旋风凶猛地刮过雪地,眨眼游到了他们面前。
尾巴一甩,一个乱糟糟的人影一头栽进了深深的积雪中。
沈檀:“……”
李药袖:“……”
虞夫人呆呆地看着雪地里两条乱蹬的腿,“噗”的一声掩唇笑出了声:“文郎还是这般有趣。”
她“哎呀”了一声,两根枯黄的枝条从裙底伸出,想将人从雪地里扯出来。岂料刚到了城门边缘,枝条被看不见的手突兀地折断。
虞夫人身形微微一晃,怅然若失地叹道:“果然还是不行啊。”
正在雪地里奋力挣扎的男人听见她的声音忽地动也不动了,下一刻他疯狂地扒拉着积雪,狼狈地爬出来,嘴里一刻不停地念着:“长信春日宴,侯君十二载;长信春日宴,侯君十二载……”
在远远看见虞夫人的身影时,他倏地静默了下来,呆呆地看着那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