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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话相见恨晚

      金国是我老家,一路北去,但觉一草一木异常熟悉。可惜我近乡情怯,并不怎么开心。
    世人都说要荣归故里,其实不过是为了耀其朋济。在陌生人面前风光有什么意思?就是得在昔日平起平坐的老乡之间,脱颖而出尽量炫耀,才能满足我那点小小的虚荣心理。
    如今一身长袍,两袖清风,一事未成,怎有颜面归家,徒然惹姐姐嘲笑。我只好效仿大禹,过家门不入,直奔上京。
    我乃一介布衣平民,按理说见不到大金皇帝。不过一路步行而来,我也不是闲着什么都没做。为人只要懂得闭上嘴巴张开耳朵,就能收集到不少有用资料。
    比如什么皇帝与皇后不合啦,金兀术如何骄纵得势啦,皇帝怎么心生不爽啦,我人未到上京,耳朵却早就先于我到了,天下局势便在老百姓口口相传闲磕牙间尘埃落定。
    在一个月白风清的夜晚,我黑衣蒙面,潜入完颜宗弼府,这个完颜宗弼就是宋人口中的金兀术。凭我的武功,直接潜入大内,还有一定难度,潜到他这儿,当然也肯定得被发觉。
    我翻墙而入,气定神闲,掏出小锣,咚咚一敲。随即出现几名侍卫,遂顺我心,将我五花大绑,带到目标人物面前。一路还喜不自胜地喊着:“大人!抓到一个探子!”
    我是不知道他们府的提成奖金怎么算,不过眼看他们美成这样,想必金兀术为人还不算小气。在我依据谁算阶下囚生活的饮食标准到底如何之际,人已被带入大堂。
    虚窗夜朗,月色森森。
    威武男子身披锦绣,紧锁眉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见到我,他挥挥手,遣退左右,看来对自己的功夫颇有自信。
    我正思忖怎样开口自我推荐。
    他背转过身,悠然问道:“秦相公此番可捎来书信?”
    我略一怔忡,旋即恍然大悟。原来他与秦桧暗中早有沟通,把我当成了送信的探子。笑话,我可没有打算老老实实按师父说的,给他们办事,我所有行动目的都只为我自己能平步青云。
    我道:“大人,如今大宋天子希望两国议和,不知大人作何考虑。”
    金兀术道:“议和不难,我原本就不太想继续打下去。如今你们大宋人才济济,两国相拼,谁也讨不到好处。不如让大宋按年送来黄金白银增强我国国力,日后再说。”
    我心道不妙,这金兀术头脑清醒,且具政治眼光。问题是他全说对了,这历史上还需要我出场么?
    我谄笑:“大人说得对。秦相特派我来禀报大人,只要您坚持主和,您的夙敌岳飞马上死路一条。”
    金兀术浑身一震,目光如电,刷刷向我射来,头顶青筋暴竖,怒拍桌案“我三番五次警告他说,此人定要死于我手。他敢动我的仇人?”
    “秦相也是一番美意,他曾和小人说过,大人用兵天下第二,只是打不过一个岳飞而已。”我趁机搬弄是非,只盼金兀术愤然开战弄一个天下大乱。
    没料到金兀术竟然垂头丧气,跌回座椅。“说得没错我、我总是输他一点”
    我面色如土,恢复记忆。想起幼年就曾与此人有过一面之缘,当时他已奉岳飞为天下第一,恐怕早就暗中把心相许,不管流年偷换星河迢递。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我对金兀术失望不已“只要大人您坐稳屁股。我回朝一报,宋金议和,岳飞不需假大人之手,自有人代劳,替您一偿多年夙愿。”
    “谁?”不知为何,金兀术咬牙切齿。
    “昔日的康王赵构,今日的大宋天子。”我眨眨眼“他和您在面对岳飞的问题上是异国知己,同仇敌忾。”
    金兀术忽然大怒,拔剑而起“明日南下!我定生擒岳飞!死斩赵构!”
    我莫名其妙,不知所以。但觉金兀术此人反复无常,颇不可靠,言行矛盾,无法统一,绝非我的最佳拍档。
    “只怕大王阻止”我顺坡往下,惺惺劝告。一切目的都只为见到大王,以圆我第一佞臣的宏伟目标。
    “没有任何人!”他擦拭宝剑,挑唇一笑,阴森森道:“能阻止我见岳飞!”
    我愕然。原来大人您几番挥兵,抱的都是这个目的?
    哗——跨国会晤,也真是不容易。上次打了十年,好不容易差点见到了,赵构又连下十二道金牌把岳飞给召了回去。难怪他对赵构如此深恶痛绝。难怪岳飞感慨,十年之力毁于一旦。
    我异常感动,热泪盈眶,迭声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金兀术心思细腻,思量半晌后,对我说:“此番南下,得有个借口。”
    我微笑“人世间的任何事均能找到借口。”
    “你来伪造一封书信。”金兀术对我说“就当是大宋天子写的,内容极尽挑衅,最好让我王龙颜震怒。”
    我说:“事情根本无须如此麻烦。只要您把我送进宫内,遥折自有方法,不出一时三刻,就让圣喻直达,明日开战。”
    金兀术皱眉不信“圣上对我,多有罅隙。恐怕此事并不容易。”
    “大人放心,我乃天下第一说客。”我尽情吹嘘“一定可以让大人得偿所愿。”
    就这样,我屁股还没坐热,就直接从元帅府被送到了宫里。细作当得我这么忙,也算一种成就,足以自慰。
    手持完颜宗弼的金牌,我一路畅行无阻。
    虽然我也奇怪事情竟会如此轻易,但想来是天之授受,要我得成大业。我对侍从说:“元帅大人有密报须连夜呈上,你且带我到陛下面前。”
    这侍从也不想想,既是密奏,知道的人自然越少越好。平白无故,何需用他带路,分明是我睁眼瞎子,对路不熟。
    我跟着侍从七扭八转,一路越过亭台楼阁,蟾宫桂角。走过一处殿堂,忽见墙上有字。墨迹淋淋,龙飞凤舞,尽得草书三昧。
    我这人生性好奇,最爱没事找事。当下命侍从擎灯,凑近眯眼一瞧。
    只见上书:
    蛟龙潜匿隐苍波,且与虾蟆作混和。
    等待一朝头角就,撼摇霹雳震山河。
    不看则已,一看我面色大变丕然失色。
    “这、这是何人所写?”我手指颤抖,几乎口不能言。
    因我手持令箭,这侍从不知我何等来头,遂毕恭毕敬答:“此乃行军万户完颜亮书写。”
    我半晌无语,感慨万千,平生未见过如此英雄人物。这分明一首反诗,他竟然堂而皇之书写在大内的墙上,谋反之心昭然若揭。奇怪在于,好像除我之外,还没有别人注意。
    我啧啧称奇,一面记下英雄完颜亮的大名,一面跟侍从进入大殿。
    遥遥只见一青年,双目呆滞,面壁而坐。口中讷讷有词,如背绕口令般絮絮叨叨无休无止。我看他身披龙袍,眉目依稀有几分熟悉。想来就是我小时候的同窗,如今的大金天子——完颜合刺。
    这孩子幼时天姿聪颖,考试常常压在我的头顶。怎么数年不见,当了天子,却更像变成了个傻子?
    我问侍从:“大王何以至此?”
    侍从不敢讲。
    我说:“但言无妨。”
    侍从看我一眼,依旧欲言又止。
    我大怒,扬起令牌“不说是不是?小心我禀告元帅,治你不敬之罪!”
    侍从如天下人一般无二,都是软的不吃偏吃硬的。当下双膝一软,脸色发白双手扶地臀部高抬,摆出一副愿任我胡为的蠢相。
    “因、因为”他颤抖抖道“大王上朝的时候,总是没有他说话的份。所以每晚才坐在这里,自己念念叨叨,以解心中郁结。”
    我哈哈一笑,原来如此,这大王真是当得好生没劲。怪不得这侍从不敢明言,他以为我是完颜宗弼的人。却不知,我只站在我自己这一边。
    当下踢他一脚,偿他所愿。省得他跪在那里,扰人视听。侍从捧着屁股,心满意足,仓皇退去。
    我双手搓脸,努力挤出肃颜正色。握拳挡唇,大声咳嗽。
    大金天子完颜合刺如梦初醒霍然惊起“你、你是谁?”
    我嫣然一笑,琅琅然道:“我乃天仙降世。为君来解心中烦忧。”
    此时夜入凉风,大殿幽寂。前后无人,唯我与当今天子顾望失色。我解开发带,黑发如水,映衬得我奇妖诡艳杏眼迷离。嘿嘿,虽然只有天下第二的美色,骗骗这个被皇后管得早就如饥似渴的皇帝,还是很有自信的。
    果不其然,他一见我便两眼发直。信不信我是天仙没关系,反正他肯定愿意听我说话,这是确无疑虑的。
    “你是仙女?”完颜合刺惊疑未定向我望来。
    我这些年跟随鬼见愁,别的武功一样没学会,只有轻功差强人意。当下如弱柳扶风,腰肢一折,便从这端飞到那端。
    淡然立定,冲他嫣然回眸“如果不是,这大内森严,我又怎么进得来?”
    “说得不错。”他见我身影飘忽,当下信了三成。另外七成因有美色添补,也就不那么刻意追究了。
    “仙人可知,我心中郁结所为何来?”
    我心想,就你那点小念头,路人皆知,我又岂能不知。但还得扮作高深莫测状,做出悲天恤人的口吻:“大王的忧怨何止一桩。不过最郁闷的就是朝政大权授受于人,无法自行处置。”
    “你可知,那人是谁?”大王面色阴沉。
    我幽幽道:“自从大王即位,便处处受完颜宗翰的管制。大王孝仁天下,对辅政之臣处处礼让,他却骄纵自傲不把大王放在眼中。大王精明细巧,暗中夺权。百折千磨,终于走向胜利。大权却又旁落完颜宗干之手,待宗干过世,又来了一个完颜宗弼!真是天意弄人没完没了。”
    大王被我戳中心事,鲜血淋淋,痛不欲生,当下蓦然号啕:“朕自十六岁登基,至今七载!权臣相继倾轧朝政!好不容易收拾完一个,又来一个!为何总是永无止境!”
    我见他睚眦俱裂,心中好是害怕。当下躲到柱后,只露出一半脑袋,怯怯观察。帝王这行果然不是好干的,那边有大宋天子半夜逃跑受了惊恐不能生育,这边是大金帝王临朝端默只能暗夜自语以作消遣。
    我吐舌作摊手状,此乃千古帝王病,百药无医莫可消除。
    我说:“帝王是天子,天子就是神之子。神子有难,四面八方各路神灵,岂敢不来相助?如今我有一计,可除大王心头大患。”
    大王将信将疑:“完颜宗弼如今手握重权,能奈他何?”
    “此事需分两个步骤。”我暗中一转眼珠,已想好一举三得之妙计“第一,您连夜下令,命完颜宗弼统兵南下。两国交战,刀剑无眼。反正这家伙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一旦他战死重伤”
    大王面色阴郁,信口接道:“安知不会又出一个另完颜宗弼?”
    我心想,谁让你们姓完颜的那个太祖阿骨打,没事生那么多儿子玩,随便搬出一个也够你受的,不过我当然不能这样讲。
    我微微一笑,甜甜说道:“大王可以扶植您自己的人才嘛。”嗯,现在开始,才是我佞臣人生的起步。什么秦桧岳飞金兀术,在我萧遥折的故事里,他们通通不过配角人物,连台面都没得上。支走金元帅,空出戏台我来粉墨登场。
    “扶植人才,为我所用”大王眼前一亮欣然神往。
    “对对。”我则趁机附和“我来之前,帮大王算了一卦,有个人才可以托付,此人就是行军万户完颜亮!”
    其实完颜亮是何许人也,我在今夜之前,压根一点不知。只是我想当个佞臣,也得有个奸主。这才一拍两合,须知暴君奸臣历来缺一不可。原本有心投靠金兀术,见了才知道那人莫名其妙。眼前这个皇帝又神经兮兮全无霸气,把一个明君变成昏君才是佞臣所为,一个已经浑浑噩噩的皇帝,我就算毁了他的江山,大概这大金历史也不会记我半点功劳。
    完颜亮既然敢在天下人前暴露内心大志,想必是块绝世枭雄好材料。虽然尚未谋面,我已心驰神往。
    “真是此人?”大王大喜。
    “对、对啊”我眨眨眼,不明白他为何如此高兴,难道这个完颜亮有何不妥?
    “此人是我堂弟!”大王兴高采烈“乃我至信之人!”
    哗——原来是辽王完颜宗干的儿子啊。
    我知道这个皇帝幼年丧父,是叔叔完颜宗干抚养成人。既然他们还有这层关系,想必一定可以顺遂我心。我沾沾自喜,此番总算没有挑错。
    “但不知元帅肯否领兵?”大王又转喜为忧“此事恐怕堪得忧虑。”
    我自信道:“此事包在我身上。”
    “仙子已有妙计?”
    “当然。”
    我心道:废话!本来就是他想出征,派我来当说客。我是双面间谍,占尽两头便宜。
    “此事如成,朕定重重赏你!赏你”他一时无法接口,面露难色。
    也对,我既是神仙,就不能索要金银珠宝。身为女人,又不能授予官职。
    我眼珠一转,帮腔接道:“中京有个青年,名为萧裕。此人与我有缘,就请大王赐他一官半职。”
    “大事既成,定当谢赏!”
    我与大王月下拍掌,达成盟誓。
    当然喽,中京的萧裕,还会有旁人吗?我暗中眨眼,扮个鬼脸。萧遥折等于萧裕,女扮男装,是我长项耶。
    你们知道人生在世,什么最郁闷?
    就是你辛辛苦苦,办成一件大事,却被他人剽窃成果。这就好比一个心怀大志的江洋大盗,终于九死一生成功犯案窃得大内秘宝,正等待一朝名动天下知,却偏偏遭逢官场风云,办案大员愣把此事借机嫁祸栽赃给一位清白官吏。
    在这个清白官吏狂呼“天日昭昭”的时候,他半点也不知道。有人比他更郁闷,就是蹲在梁上那个明明偷了东西却偏偏无人喊打的小偷。
    如今,我就是这个小偷。岳飞,就是那个官吏。
    我真郁闷啊。如果没有我,金兀术会那么顺利领兵反攻吗?千算万算,人力终究胜不过天意。我怎么知道一向兵贵神速的岳飞会因为感冒,救援迟到?我怎么知道大宋还有个想独吞战功的张俊,欺上瞒下,把岳家军给赶了回去。
    历史潮流不可违逆,金兀术率兵安然渡淮北上,赵构又被吓了个屁滚尿流。我三面斡旋都比不上岳飞一场感冒,果然英雄就是英雄,老二就是老二,苍天一早安排好我只能当个小人物。因为金兀术大胜回朝,我们大金皇帝明着高兴暗中不爽。早先答应要封我的一官半职,被七折八扣,最后辗转落到我手中,居然只是个——“猛安”
    哼哼,猛安是啥?
    猛安就是一千兵卫,手下只管一千个人的小兵头。
    我女扮男装,带着一千弟兄安营扎寨——这日子,真是既寒酸且寒碜。我没脸回大宋见师父,也无颜归家见父母。
    正在此时,又听说,那个曾得仙人美言的行军万户完颜亮,被提升当了“奉国上将军”敢情这票人全得了好处,只有我竹篮打水空忙一场,为他人作嫁衣裳。
    我不忿。
    欲找他们理论!
    但是能找谁呢?我思量,找秦桧?
    我说什么?就说他能杀岳飞是我的功劳?是我让金兀术率军攻打大宋?是我让岳飞救援来迟?是我让他有了“莫须有”的把柄?
    我不敢。如今宋金议和,兔死狗烹。像我这种略知内情的细作,还不是一网打尽防留口实的份?何况师父还不知藏在哪里等着问我自作主张之罪呢。
    找金兀术?
    想想就胆寒,还是算了。他生擒岳飞的志向破灭,死斩赵构的梦想也没有实现。宋金也议和了,这会儿他有气也无法靠打仗宣泄了。我白送上门,不就当了现成一个让人泄火的小白菜么——这地里黄的事打死我也不干!
    想来想去,就唯有找完颜亮了。
    我可是他的恩人。
    施恩不求报,那是君子所为。
    我不是君子。圣人有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我一人就独占双份。既是女子又是小人!
    平白施恩,绝非我类行径。
    遂挺胸抬头,效仿李白,仰天大笑出门去。昼伏夜出,潜回上京。
    正巧皇后生了儿子,天下大赦,举国欢庆。我适逢其会,混入宾客席。隔桌围坐一堆宗室公子。
    其中一人,白衣白袜,黑瞳秋水,不能凌波微步也是顾盼生辉俊逸神飞。
    反正我这个人没什么文化,也无法具体形容他有多美。依稀只觉他嫣然一笑,我眼前便漫天桃花。
    这种症状,只在我初遇师父那年有过。当时是我年纪小,如今怎能知错再犯。我自掴耳光,自我警醒。要知道天仙美人向来毒蝎心肠,红颜早晚得进化成祸水。
    正在自我挣扎,忽闻那桌有人开口:“我主英明仁爱,感天动地。非但令宋人称臣,如今又生下太子。我们大金国运之盛,已不必言。”
    又有人道:“传说我主曾在深夜见过临世天人。”
    我百无聊赖,托腮眨眼,心想,天人就近在眼前,只可惜你们眼拙,认不出我啊。
    “不如我们做诗助兴!”座有一人,兴致勃勃。
    此言一出,四呼百应。于是贵族子弟纷纷拿出佩扇,挥笔题诗。
    我冷眼旁观,不知道这帮汉化版的二代金人能写出什么。忽见有人缓缓起身,随手一挥掸开扇面。我见是那白衣美人,便瞪眼屏息,静听高见。
    只见他气宇不凡,潇洒激昂,吐出冰珠玉脆十个大字:“——大权若在手,清风满天下!”
    “噗嗤——”我噙在口中的酒,立时狂喷。对面的宫人被我喷了一脸,十分生气,但我已无暇他顾。仓皇环视,这朝堂宴饮贵客聚会的场地所有人神色如常,唯我与白衣公子四目相对,彼此惊艳。
    以前不识完颜亮,但知狂人鬼见愁。
    如今才知道谁是真心英雄!就是他——完颜亮!我激动得不能自语,几乎冲上去与其人当场结拜。可惜其人远比我行动更快,已用扇面托着一杯清酒,直直向我走来。
    “这位大人,何以失态。难道我作的诗有辱您的耳朵不成?”
    “这问题让我怎么回答呢。”我诚恳地环顾左右“可以借一步说话吗?”
    完颜亮微笑摇头“但言无妨。”
    我压低声线:“狂妄也要有个限度,怎么能把反诗脱口而出。刚当了奉国上将军,你就大权若在手,清风满天下,难道就不怕有人告你谋反?”
    完颜亮微笑纠正:“我现在已是骠骑上将军。”
    “哗——你升得好快啊。”我心理更不平衡了,此刻一定顶了张嫉妒的脸。我问:“我好奇一件事很久了,有关于你。”
    他不答反问:“公子认识我?”
    “你是天下第一狂人,我是天下第一小人。我们虽未谋面,却神交已久。在下萧裕,又名萧遥折。不远千里,来此专为见你。”
    他气定神闲轻松一笑“你我既不相识,你又怎知我姓名?”
    “敢在大厅广众之下,自曝谋反大志的想来也不太多。”我抚额叹息,指着满座贵客,说出心中不解“为何这许多人,却偏偏没有一个,去揭发你的谋逆之心?”
    完颜亮轻描淡写地挥扇耳语:“答案非常简单。因为这帮傻瓜,能识几个汉字就不错了,他们根本看不出我写的是什么意思。”
    “原来如此。”我瞪眼,难怪他敢狂言于大内,堂皇书写反诗。另外此刻我才恍然大悟,为什么小时候,我考试永远比不上完颜合刺。原来是因为我学问太高,这金国的老师他看不懂,真真误人子弟。我解开一个千古之谜,心里更恨完颜合刺。这蠢才平白给我的少女时期留下一个心理阴影,逼得我放弃了第一才女的志向,转而踏往第一佞臣之路。哼哼,种豆得豆,今天我萧遥折就当个佞臣还报他一箭之仇。
    “这举座之中,只有你听出我心中志向。”完颜亮感慨万千,拍拍我的肩膀,一副视我为知己状。最后总结“你一定是个才子。”
    我满面黑线,这诗句如此浅显,我再听不懂,就和他们一样成了傻子。但脸上还是装得情深意长,拉住美男子的小手。
    “您是太祖之孙,辽王长子,我朝第一孙子。按理说,这皇帝大位本该由你继承。”
    完颜亮听我这样一讲,当场泫然欲泣。我估计这些话他对自己说过很多遍了,如今终于从另一人嘴里听见,当然感动莫名。
    我又道:“您向来德高望重,名声远播,人心天意皆有所属。如果您真抱有鸿图大志,遥折必当竭尽所能跟随殿下!”
    这几句话,我说得异常诚挚。双目莹然,绝非虚假。要知道我等这样一个人出现,已经很久了。谁让我天生老二命,没法挑头当大哥。当不了天下第一,那就当天下第二好了。我对大金皇帝完颜合刺说过,人必须得扶植一个自己人。其实那话是我在对我自己说,自古君臣相交,都得起于微贱。
    刘邦与张良、刘备与关羽、李世民与秦琼,甚至赵构和秦桧虽然这些例子不太吉利,但足以说明,微贱之时交的朋友,才容易受到重用,才容易产生感情!
    人人都知在你得势时巴结逢迎的,有何稀罕。就是在不走运时,还会来欣赏你陪伴你安抚你的那一个,才会被轻而易举引为平生知己。
    千里马没有遇到伯乐也照样还是千里马,只可惜这世间的千里马们都想不通这个道理。他们都想像伯牙一样遇到钟子期,玩一个摔琴谢知音,断袖酬知己。
    即使我眼前这个狂人,照样无法免俗。
    怪只怪,人人都知道锦上添花,却没有多少人可以雪中送炭。
    于是完颜亮涕泪纵横,紧握住我这知音的手臂,足有三时三刻不肯轻放。
    我们是逆臣贼子相见恨晚,一时间,但觉有万千腑肺之言,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真真个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平生再也没有第二人如这般意气相投。
    当夜,我便搬入完颜亮位于上京的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