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8节
“嘉之来了。”罗艺大步走入屋内,点头打了个招呼,勉强露出个笑容,但脸色颇为不渝,灵州战事不利,自己被逼的连连引军后撤自然不爽,但更重要的还是居然是邯郸王李怀仁那黄口小儿出任行军总管。
不过运气好胜了突厥几场,居然被称为当世名将,居然还压在某头上……诏书中可是写的清清楚楚,邯郸王李善,出任灵州道行军总管,领陇州、岐州、泾州、宁州、原州战事,虽然本职是河州刺史,但除非立即滚回陇右道去,否则罗艺就是李善正儿八经的部将。
天晓得在知道管国公任瑰几近全军覆没之后,罗艺还觉得自己有机会呢……谁想得到压根就没上备选名单。
在收到太子来信之后,罗艺更是不满,一直拖着不肯回华亭,一直拖到太子心腹赶到华亭请见。
不过罗艺也心里有数,自己不可能违抗太子的意思,原因也很简单,罗艺入唐之后长时间处于实际的割据状态,在武德五年才正式入朝,而且是立场坚定的投入太子门下。
立场坚定到罗艺亲手鞭挞侯君集、程咬金等秦王爱将,弟弟罗寿、独子罗阳殴打秦王心腹房玄龄,罗艺没有其他的选择,现在即使想学李靖、李善一样效忠李渊那都已经没可能了。
简而言之,罗艺没有退路。
“拜见郡王。”
“好了,嘉之又不是外人。”罗艺摆摆手,笑道:“太子有令,一封书信即可,何劳嘉之赶至?”
这位所谓的“嘉之”是北周归化郡开国公尔朱端次子尔朱焕,尔朱端的父亲就是在韩陵之役后与孩童换衣侥幸逃得一命的尔朱敞。
尔朱敞生有两子,长子尔朱端,次子尔朱休,再往下五个孙子,长孙就是尔朱焕,如今的代州司马尔朱义琛是次孙。
尔朱焕生于洛阳,长于河东,青年从军,曾随李渊出塞击突厥,后晋阳起兵,在攻灭宋老生一战中身先士卒立下头功,武德元年太子李建成、秦王李世民统兵攻打洛阳不克。
回师途中太子有意笼络,从那之后,尔朱焕就投入东宫门下,为太子心腹,官居郎将,如今是长林军的统领之一。
罗艺还没有被赶出长安之前几乎每日都去东宫,很清楚面前这位中年人虽然身份不高,但却是太子嫡系,自然要放下架子。
“让出制胜关?”罗艺犹豫了下,低声问:“是太子的意思?”
尔朱焕点头解释道:“邯郸王去信太子,殿下召幕僚商议,洗马魏征建言。”
罗艺脸色变了又变,迟疑了好一会儿压低声音问道:“京中局势如何?”
“秦王按兵不动,但频频调集麾下旧将回朝或入天策府,幽州都督王君廓、齐州总管李世绩都在入京途中。”尔朱焕轻声道:“殿下翘首以盼……”
罗艺神色渐缓,低低笑了几声,在心里念叨了几句王君廓这个名字,“陛下……”
“陛下提及,有意召郡王回朝。”尔朱焕嗤笑道:“除了王君廓、李世绩,秦王麾下大将还有李大亮、公孙武达都已经入京。”
局势越来越紧张,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李渊虽然现在心意难测,但作为君王,必须保持一定的平衡……李世民连续召心腹大将入朝,那李渊就不会拒绝罗艺回京,这也是他当日在两仪殿许诺的原因之一。
所谓罗艺立功,即召回朝……说的模糊一点,罗艺虽然是一路南窜,但终究坚守六盘山等关卡,没有像裴龙虔一样弃军而逃,使敌军轻易破关入陇州,这也勉强算是有功的。
罗艺的视线漫无目的的扫来扫去,眼神闪烁不定,他知道在如今的局势下自己的分量……太子最可靠,同时也最有实力的援军。
原因很简单,罗艺入朝后不久因为一系列的事件导致被驱逐出京,任陇右道河州总管,但李渊是特地指明了,使罗艺率本部人马。
换句话说,李渊是刻意的将罗艺以及其麾下将士调离本土,使幽州不再是之前实际割据的状态,但同时也带来一个问题,那就是罗艺麾下有一支数量不少极为精锐敢战的军队。
第八百六十九章 六盘山(下)
虽然罗艺麾下士卒不算太多,但多有骑卒。
就现在罗艺驻守原州、陇州边界处,麾下尚有三千余骑,这也是之前李善一直忧心忡忡的原因之一。
一旦有变,李善未必能比罗艺更快的赶到长安城外,如果是李世民已经控制大局那还好说,如果是太子得手或者在僵持阶段,那罗艺很可能会成为太子打破平衡的后手。
李善那夜与李世民、房玄龄、杜如晦密议一夜,他坚持认为,与其放罗艺在外,还不如让罗艺回朝,将其计算在内,反而局势更明朗,应付起来也更容易。
“那……”罗艺思虑良久才开口道:“不如将六盘山全都交给郭孝恪……嗯,全都脱手,某率军驻守华亭周边。”
尔朱焕心里明镜似的,陇州中部、南部都是平原,骑兵奔驰迅速,往南岐州也不用翻山越岭,再南下就是京兆了。
“还请郡王手书一封,请太子殿下决议。”尔朱焕小声说:“两仪殿内,邯郸王曾经提及芙蓉园旧事,劝太子相忍为国。”
罗艺脸色一阵白一阵青,当年胞弟、独子在曲江池被李善打的落花流水,丢尽了脸面,轻飘飘一句相忍为国,就要一笔勾销了?
“黄口小儿……”罗艺咬牙切齿,“不过侥幸而已,陛下如何能托付以军国大事!”
尔朱焕不动声色,“当日情形,若不是邯郸王……那只能是秦王了。”
这句话堵得罗艺没话说,李世民出任主将,那就意味着东宫是大势已去了。
但罗艺还是不罢休,“若是泾州挡不住突厥……”
“昨日泾州战报,邯郸王初抵战场,次日以重骑破阵,突厥虽未溃散,但伤亡近万。”尔朱焕咳嗽两声,“据说赵国公兵锋一度抵汗旗百步内。”
罗艺的脸都僵住了,内心深处的情绪和当年的裴世钜是一样一样的……还两位可汗携手南下呢,怎么就这么废材!
“邯郸王年初加冠,正是弱冠之年,却奋发而进,跃马扬鞭,草原无族不惧。”尔朱焕真心实意的大赞特赞……类似能赞誉自己这位嫡亲外甥的场合并不多啊。
“久闻李怀仁交游广阔……”罗艺哼了声,“魏玄成、韦挺与李怀仁交好,不料嘉之亦与其有交情?”
尔朱焕一怔,摇头苦笑道:“微末之身,何能与邯郸王交际,只是……足下亦知,此战关乎重大。”
罗艺这下不吭声了,他如何不知道,如果李善在泾州战败,那太子就再也挡不住秦王重回战场了,那也意味着太子的东宫之位摇摇欲坠。
叹了口气,罗艺招手叫来亲卫,“去唤郭孝恪来!”
几日来,曾经得李善提点的郭孝恪一直有些担忧,但没想到今日罗艺一回华亭,就将六盘山防线几乎全都拱手相让。
当日,郭孝恪立即领兵接手防线,与陇州长史杨则率六千士卒北上,原州西南部防线依托六盘山而立,道路曲折险狭,险关重重,是关中抵御胡蛮入侵的天然屏障。
“嘿嘿,天下雄关莫过于此。”郭孝恪查看地势,细问老兵,不禁对李神符、任瑰以及裴龙虔都嗤之以鼻,“居然让梁师都、突厥两度破关。”
杨则不动声色道:“燕郡王自灵州南撤,坚守山南……”
郭孝恪嗤笑道:“不言其他,仅仅箫关一处,两千精卒足以守御……据说守军不战而逃?”
六盘山自西北往东南,几乎贯穿了整个原州,是关中平原的天然屏障,唐军防线以及原州七关都是依六盘山而立。
而箫关虽然也位处原州,甚至也位于六盘山的北段,但并不位列原州七关,它的地位比原州的其他关卡更加重要。
《史记……·年表》中曾有记载,东函谷,南崤武,西散关,北萧关。
箫关襟带四方,关中咽喉,乃兵家必争之地,是整个原州的北面门户,甚至可以说是整个关中的北大门。
这样的要塞,却在数月之内两次失陷,实在让郭孝恪难以置信,他是洛阳人,当年与李世绩北上投唐,在长安待了半年就南下了,从未见识过如此险要关隘。
换句话说,如果罗艺从灵州南撤之后,没有一路南下,而是坚守箫关……要知道箫关不仅仅只是一处要塞,实际上是与秦长城相连接,构成了一个完整立体的防御体系,那突厥、梁师都很可能会止步灵州,顶多去会州打打秋风。
但罗艺却选择一路南窜,将箫关拱手相让,后面的原州七关中的石门关、木峡关连续失守,罗艺退到六盘山西南侧,才依托木靖关、陇山关、六盘关、制胜关组织防线。
现在的局面就是,突厥、梁师都控制住了箫关,肆无忌惮扫荡各方,试探性攻打唐军防线,意欲攻入泾州、陇州,而唐军守御有余,反攻不足,难以北上,只要不能抢占箫关,突厥、梁师都就能进退自如。
最悲惨的可能是,梁师都死守住箫关,突厥就能如当年随意进出河东一样,随意进出原州,甚至能明岁攻打陇右,抢占凉州,使凉州、灵州、会州连成一片,动摇大唐在关中、陇右的根基。
一想到这些,郭孝恪就有些头皮发麻,暗想那位邯郸王能破解这样的困局吗?
“听闻数月前,邯郸王在华亭大败梁军?”郭孝恪随口问道,他抵达华亭后,与几位佐官先后相见,其中长史杨则是陇州本地府兵的实际统帅,但对郭孝恪礼敬三分,两人勉强算是一见如故。
“不错,梁军偷城,华亭失守。”杨则捋须笑道:“恰逢邯郸王率亲卫北上,胆识无双,穿城从北门而过,设伏败敌,后召集残卒,大溃梁军,当日黄昏前收复华亭,县人无不拜服。”
郭孝恪啧啧两声,“如此年少,如此胆识……果有名将之姿。”
“当日还在汧源,殿下就言……”杨则犹豫了下才继续说:“听闻五原郡突厥内乱,殿下忧心,言阿史那·社尔其人,有枭雄之态,不料果真如此。”
郭孝恪撇撇嘴,“听闻邯郸王去岁在苍头河畔堆垒京观,怎么就没一刀斩了都布可汗的头颅,否则……”
“咳咳,咳咳。”杨则用力咳嗽几声,小声提醒道:“是陛下决议将阿史那·社尔送归草原的。”
“呃……”郭孝恪挠了挠下巴有些尴尬,眼角余光正瞥见一个亲卫疾步而来。
“嗯?”
“邯郸郡王亲笔来信。”亲卫掏出一封信递了过来。
郭孝恪精神一振,拆开信件看了几眼,突然眉头一皱,顺手递给了杨则。
只看了几眼,杨则就脸色一变,失声道:“出兵?”
第八百七十章 试探(上)
陡峭的山崖上,劲风吹拂而过,将杨则的衣衫吹得呼呼作响,却吹不散这位陇州长史眉间的疑惑。
六盘山易守难攻,坚守不难,但若要出击,很难取得胜果,毕竟地势崎岖,虽然是居高临下,但敌军也能够设伏,甚至佯败诱敌,伏兵四起。
如果泾州那边打不开局面,那六盘山这边更不可能了,杨则不觉得邯郸王想不通这个道理,就算真的想不通,窦轨、温彦博、李道玄那么多久经沙场的大将名士,也绝不会忽略。
郭孝恪眯着眼睛想了会儿,摇头道:“虽只在进军途中见过数次,但邯郸王绝不会不智于此……将信使叫来。”
片刻后,只有右臂的青年大步走近,杨则一眼就认出了,是李善贴身亲卫朱八,据说是最早跟着李善的。
“朱八郎,殿下何意?”
“拜见阳翟县公,拜见长史。”朱八行了一礼,沉声道:“郎君有意使阳翟县公遣派小股兵力出关。”
郭孝恪招手让朱八走近,小声问了几句,沉思良久后才点点头,“无伤大雅……不过天节军已然退至华亭,当日殿下遣派偏师,并无骑兵大队。”
“同来者尚有管国公亲卫统领刘仁轨,率三百骑兵而来。”朱八应道:“数月前,此人随管国公北上,每战必为先锋,斩将夺旗,勇力非凡。”
一旁的杨则皱着眉头,“若是突厥设伏,或后撤诱敌……”
郭孝恪脸色不变,“或邯郸王另有谋划。”
三个时辰后,木靖关城门大开,身披铠甲的刘仁轨率先出门,手持一柄铁矛,身后跟着数百甲士,再往后还有数百牵着战马的士卒蓄势待发。
六盘山脉东坡陡峭,西坡和缓,木靖关位于六盘山西侧,地势相对平坦,刘仁轨手持铁矛,率先冲阵,山坡下的数百梁兵猝不及防之下被铁矛连续捅翻了四五人才反应过来。
木靖关坚守了这么久,守军突然开城门出击,这让梁军大为意外,一时间都组织不起,刘仁轨虽是以步卒出战,但勇武非常,率数百甲士轻易的凿穿梁军脆弱的防线,将梁军士卒驱赶的四处逃散。
“倒的确是一员勇将。”关上的郭孝铬点点头,“且看梁军如何应付。”
从七月初到现在也不过就两个多月,刘仁轨的命运如同被上天有意捉弄,随管国公北上,战功赫赫,马前无当,从默默无闻到名满军中,刘仁轨一度以为自己距离那位邯郸王也不算太过遥远。
不料随着突厥马蹄声响,美梦如同阳光下泛着七彩的泡沫一般轻易破碎,全军覆没,唐军仓皇而退,梁师都卷土重来,刘仁轨带着几十个亲卫逃亡,在茫茫大山中忍受着解饿,忍受了随时可能的野兽袭击,花了半个多月才回到泾州。
刘仁轨以为自己再也没有机会了,特别是在那日亲眼目睹那位邯郸王英武的姿态,但没想到机会突如其来的再次而来。
虽然临来之前那位郡王也说过,此战所为试探一二,但生还的可能性并不高,但刘仁轨却没有选择放弃。
翻身上马,刘仁轨手持大弓,连续射翻了几个逃兵,接过士卒递来的铁矛,驱马加速,山风在耳边呼呼作响,似乎太阳穴都在一鼓一鼓的跳动。
“木靖关?”梁洛仁有些惊讶,“居然敢出兵?”
“三百骑兵就想破阵?”
梁洛仁有些难以理解唐军的动向,想了想又抬头看了眼,“还有一个多时辰就要入夜了,这时候出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