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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节

      至于昨夜记不清的梦,就让它留在昨天吧!
    第52章 梦为远别啼难唤7
    因为昨夜暴雨, 冲垮了令暎山脚的山石和泥土,华滟与太子妃等一行人不得不绕路,从玉泽园另一边大门出行。
    玉泽园是皇家名园, 占地百顷,近处既依靠令暎山,远处又连带到海津镇。
    离上京最近的几处大门都泥泞非常,下人来报实在无法通行,太子妃无奈,也只好应允了。
    只是这样一来, 原本半日不到的路程, 因为要从海津镇出发再走官道回上京,便做了一整日。
    华滟在马车上昏沉了一路,好在官道平整, 她也没受多大的苦楚。
    走着走着,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太子妃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滟儿,前头就是宣平门了。侍卫说前面有一个茶摊, 咱们这次出来东西没备齐,就暂且借地方歇歇脚吧。”
    华滟应了一声,扶着女使的手下了马车。
    早有内卫清了场地,支起一圈围障来, 而茶摊主人亦早早领了金银,识趣地躲到一旁去了。
    几名太子妃宫里的下人上前熟练地点火烧柴, 煮沸井水来清洗茶具, 随后泡上一壶清清的茶水来供给诸人饮用解渴, 暂洗浮尘。
    濯冰几个摒弃茶摊的桌椅不要, 另从马车上搬下几个绣墩子来,用手绢搽拭过一遍后再扶华滟坐下, 端了清茶给她。
    水质不如玉泉甘冽,茶汤冲得也不及宫内恰到好处,但此情此景,饮来却别有野趣。
    太子妃在茶摊周围走了走,颇为感慨:“自我入宫以来,几乎不曾私下里出过宫。听这鸟雀叫声,多年未闻了啊。”
    华滟道:“嫂嫂以前,常在乡野间吗?”
    太子妃笑了笑:“我十五岁以前,都长在新野外祖家,后面被选入东宫了,才回到上京里待嫁。”她的手指拂过粗粝不平的竹制方桌,摸摸陶制的茶壶,眼里分明有着怀念:“我做女儿时,常常溜出家门去,像这些街边的小摊,我是混得极熟的,说几句话就能饶上一大碗茶汤。
    跟……”她看了眼华滟,顿了顿道,“从夏天里从河边摸了鱼蟹上来,被晒得满脑门都是汗,痛快灌一碗凉茶下去,别提有多爽快了。”
    说着说着,她似是从回忆的沉湎中清醒过来,看一眼华滟,有些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角,“看我,又说些胡话了。”
    华滟问:“嫂嫂那时候,快活吗?”
    太子妃怜惜地看着她,慢慢道:“快活,自然快活呀。可是,人不能一辈子都这样无拘无束地过下去的,总有些事要去做,总有些责任要担……”
    华滟隐隐觉得太子妃的神情不太对,可她又回想不起什么。思及昨日,她的记忆只迷迷糊糊地停留在自己为了提神,喝了许多杯酒。
    濯冰说她喝醉了,难道,后面她醉后还发生了什么她记不到的事情吗?
    她这边在思考着,一下子没有回答太子妃的话。太子妃见她陷入沉默,就善意地起身离开了,去吩咐跟车的宫人们都能喝上一碗热汤,身上暖和起来。
    今日虽然没有下雨,但是时近黄昏,急风刮起来吹在身上也是极烈的。
    不久后,车队休整好了,将要出发之时,天上却突然吹起狂风来,无数枯枝败叶被卷起来吹上了天,砂石走尘一阵接一阵,直迷人的眼睛。
    紧接着吹来的是一股奇臭无比、挟着腐烂味的风,华滟不过掀开了襜帷一条细缝,那股无孔无入的味道钻入鼻腔,叫她几欲作呕。
    濯冰凌雪等人亦用帕子捂着口鼻,见她脸色不妙,纷纷上前来扶她,七手八脚地取出身上佩着的香囊抵在她鼻下,只是香味和臭味混合在一起,那股微妙的气味更为难闻。
    华滟趴着呕吐了一会儿,那股腥臭味随着风平渐息逐渐消散,路上飞沙走石也停止了滚动,有个小太监隔着车厢过来禀告了一句,车队又开始前行。
    太子妃的车架行在华滟的马车前列,快靠近城门宣平门时,华滟听到路边行人的阵阵惊呼。
    她忍不住打开襜帷看了看,随即就愣住了。
    只见高大巍峨的城门前不远的空地上,有一座高耸的土堆。不少等候京城的民众、在城门口担了食水来卖的百姓、甚至守城的军士们,都忍不住跑出来,指着那土堆交头接耳,议论声纷纷不绝。
    车队渐驶渐近了,原来淡去的恶臭味又卷土重来,愈来愈烈。
    华滟凝神张目,悚然发现那不仅仅只是土堆!
    而是一座堆垒无数尸体的京观!
    她回想起那日宫中小宫人说起的故事,宣平门,不正是这座城门吗?
    京观上原本结结实实地覆着土,但是昨夜暴雨,又刮大风,冲散了不少泥土,前些日子天气炎热,那土下的尸骸不少已经化为了白骨,剩下的尸骨则被风吹日晒,连同血肉混着湿泥一起,散发出常人难以忍受的恶臭味来。
    华滟怔怔地放下捏住鼻子的手。
    道听途说,始终不如亲眼所见来的冲击大。
    眼前这残酷的、恶心的、血腥的景象,竟然是他亲手下令造成的吗?
    他在她面前,从来都款语温言、风度谦谦,原来,沙场上的他,竟如此、如此狼戾暴虐吗?
    保母桑嬷嬷看她一直盯着窗外,还以为她是被吓到了,便安慰道:“殿下,这些都是鞑靼蛮子,死得活该!”
    华滟沉默。
    濯冰亦轻声劝道:“殿下,这些腌臜事物还是别看了罢。”
    原本在缓慢前行的马车突然震了一震,然后行驶的速度渐渐加快了。
    华滟正欲放下车帘,眼底却突然映出一道亮光。
    她仰头去看,原来高耸的京观后面竟然还插了数根高高的杆子,只不过杆上挂的不是旗帜,而是人头。
    而悬在最上面的那个人头,一头灿烂若金的头发在风里招摇。
    这时日将西沉,世间万物都仿佛沉浸在巨大的光辉中,西天金灿瑰丽的红霞在整个天际铺陈开来。红彤彤的太阳挂在城墙上,像一只煮熟的咸蛋黄,浸开油润润的光泽。
    那光泽照耀到墙角下如蝼蚁一般忙忙碌碌的群众上,照耀到土堆上、尸骸上、人头上……最后,灿烂的像是金秋最沉甸甸的麦穗般的,失去了光泽的枯发,将这夕阳的余晖折射到了华滟了眼里。
    华滟不自觉地攥紧了手。
    她想起那夜莲花宴上,座下那傲慢、放浪、跅弛不羁的异族王子。他生着蜷曲的金发,碧绿的眼眸,俊美的面容。
    她猛地扑到马车窗边,急声唤道:“奇墨!奇墨!”
    奇墨迅速地从随侍的人群中钻了出来,应道:“殿下有什么吩咐?”
    华滟伸手指了指那高高悬挂着的桅杆,她听见自己平静地说:“哦,也没什么要事。不过是看那东西有些奇怪。你去打探打探,那上面挂着的,是什么。”
    奇墨回头张望了一眼,有些奇怪。那分明就是人头嘛!
    不过公主吩咐,他自然不敢推辞。
    奇墨恭恭敬敬地答道:“是。”随即就故意走慢了几步,落到人群里,不一会儿就看不出他的身影了。
    等到前头侍卫验过了身份,车队开始往内城走去,华滟的马车也跟在后面,缓慢地经过一道道城门。
    驶过第三道城门时,奇墨气喘呼呼地从后面赶上来。
    华滟示意女使拉他上来。
    奇墨给她行了一个礼,气息仍有些不顺。
    他咽了咽口水,拣了些方才打探来的消息,斟酌着说给她听。
    “据说那些杆子上,挂的都是鞑靼蛮子头人的头颅。”他偷偷抬头窥了眼华滟,舔了舔起皮的嘴唇,接道:“殿下您指的那个,奴婢问了问一个老守军,老守军自称是亲眼看过胤国公捉住那些鞑靼蛮子的现场的。只有那一个人,是胤国公亲手杀的,还砍下了他的头叫他们高高地挂起来,以作示威。其他人都是温家的亲卫捆好后交给他们处置的。”
    华滟淡淡地问:“是吗?那这个特殊的人是什么身份。”
    奇墨道:“听说……听说是个什么王子……据说以前还来过我们大夏呢!”
    马车里的女使纷纷惊呼着捂住嘴。
    他说着气愤了起来:“枉我们大夏每年赏那些蛮子那么多的金银和粮食,竟然不识好歹!还要攻打我们!幸好有温大将军把他们给打退了!”
    不知道是哪个年轻的女婢偷偷说了一句:“咱们殿下配大英雄,简直是男才女貌,天生一对嘛!”
    马车咯噔震了一下,已完全入了内城,纷杂喧闹的人声扑面而来。
    华滟微微侧首,从被撩开的车帘里看到华灯初上的繁华上京。
    她的心微微紧缩了一下。
    原来、原来如此。
    昨夜今日,身边无论女使还是太子妃的欲言又止和异样,都是来源于此。
    不知道为什么,当她确切地听到这句话,落实了内心的猜测时,心口处居然会觉得既酸涩,又绵甜。
    *
    隆和十四年十一月。
    许是被不久前那一战给打怕了,鞑靼这次竟规规矩矩地派了使团前来求降,不仅递上了降表国书,随着使团一同抵夏的还有大批的牛羊、皮毛、马匹等物。做足了矫首归顺的姿态。
    至于在之前的战役里身亡的鞑靼十八王子,使团提都没提他,只是谄媚地笑着,递上泥金塞给来自皇宫的宦官们,祈求他们在皇帝面前说些好话,为他们多谋些赏赐的丝帛与茶叶。
    皇帝对他们这番做派显然极为满意,不仅大手一挥,允诺了多赐予他们百斤的茶叶和糖,更大发慈悲地同意了鞑靼遣使谢罪后的求婚。
    只是皇帝唯一的女儿、嫡公主永安公主已被许给了大败鞑靼的胤国公温齐,那么和亲的人选就要从宗室中挑选了。
    这些事情在宫内传的纷纷扰扰,华滟从玉泽园回来后就病了一场,病根难处,绵延不绝,养了许多天都没有好全。
    如今奚贵妃愈发不理事了,太子妃掌着后宫宫务,自然也不会拿这些杂事去烦她。
    正式赐婚的圣旨十月上就已经颁下,华滟身上原担着的那个兰台令副使的职务自然就卸下了。一是心力不足,二是如今她出宫,已不再需要寻什么借口了。
    突如其来的战事不仅改变了前朝的格局,温齐以一种强势的姿态插足了前朝政事,同时新科状元向昂之很得皇帝赏识,率他同门师兄弟、同科进士、同会同好等人,开始着手在南方推行田地清丈,誓要清掉豪门大户的隐田。
    这一文一武都是棘手人物,鸳湖党人应对不及,对后宫的掌控便渐渐放松了。
    加上三皇子不知为何日渐烦躁,不仅脾气极大,到了年岁去书房开蒙进学,竟是一个字也不愿写,一本书也不愿读。奚贵妃被他闹得焦头烂额,原来还有兴致时不时撩拨一下东宫一脉,这会儿是全副身心都扑在三皇子身上,三皇子却也不见好。
    据说某日皇帝去麟趾宫坐的时候,三皇子竟然失手把一个花瓶砸向了皇帝。皇帝虽没有受什么伤,但因此怫然大怒,渐渐地,连麟趾宫也去得少了。
    而华滟,若是身体舒服了些,更愿意出宫去往她的公主府,而不是呆在沉闷的、死水一般的皇宫。
    皇帝对于这个女儿许是有愧疚之心,连御赐建造她公主府的地方,都选在一处名园上加建。永安公主府建成,比她两位皇姐荣昌公主、湖阳公主的府邸足足要大上两三倍。
    荣昌公主、湖阳公主要说不羡慕,自然是可不能的。可她们也知道自己出身不如小妹,而对永安公主下嫁胤国公这桩婚事,上京城百姓议论纷纭。其中有大半都被那日暴雨后的京观给吓着了,说胤国公残酷绝情,狼戾寡恩,不堪良配。
    而胤国公温齐,在上京百姓的口中,除了有赫赫武功,还是生着青面獠牙的怪物,说起来竟能叫小儿止啼。
    可怜公主出身高贵,却为着安抚臣子不得不下嫁,不愧是龙子凤孙,天潢贵胄,一腔为国啊!
    也因此,两位姐姐对华滟多有怜爱,公主府还未完全建成,就时不时地送她一些名贵家具,或是字画、摆设等物。或是接了她出宫小住散心,总之,完完全全就是轻怜重惜。
    但华滟一直教人留意着温齐的动向,几番出宫,绝对不与他碰上。
    她也说不清自己是何心理,虽同意了与他成亲,但暂时完全不想见到他。
    尽管温齐接连托人送给她好几封信,但她拆开看完就看完了,竟不为其中字句所动。这算心硬吗?华滟默默自问。不!我只是……暂时不想与他见面。这也许是……暂时的害怕吧?太子妃是这样的说的,婚前她虽与太子就相识了,但婚期定下来后,她完全不敢去见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