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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槲寄生绿

      越磊跟弟弟对视良久,最后妥协:“也是,要高叁了。”
    高叁,高考。越到紧急关头,越是什么事都堆着一起来。越森嘲讽地笑笑,考大学什么的他已经完全不指望了。
    一个残废考去哪里,有什么意义呢?
    但听着郭佩仪声嘶力竭的哭喊,他还是没办法完全任性。
    “妈妈就算累死在工厂,也一定会供你继续读书的!你要是敢不去上学,你要是敢!呜呜呜呜……我以后怎么去见你爸爸……”
    到最后,越森怀疑自己的默许,只是为了让妈妈不要再哭了。
    哥哥最后的决定是让他转到靠近市中心南区医院的学校,这样方便去好的医院复诊,万一……有什么事,也能及时送医。
    然而事情总不会这么顺利的,最理想的泽城一中已经不接受转校生了。也是,泽城最好的高中,多少人挤破头也进不去,更别说花了许多时间看病治病,出勤率和档案成绩都不怎么好看的越森了。
    妈妈对着教务处主任求了又求,对方委婉地表示真的不是不想帮忙,而是真的没有学位名额。“上次联考全市排前二百的学生都没辙,更别说您……”
    越森在办公室外听到这里,决定去走廊尽头看看风景。
    他还没好全,肿瘤还有压迫,手术的后遗症也没完全消失,走起来东倒西歪。等摸到栏杆,额头都出了一层薄汗。
    一定是因为夏天要来了,嗯。
    他首先低头看了看地面。叁层楼高,跳下去也没有用,只是加快一下变成残废的进度。
    ——胡想些什么!
    所以说心情不好的时候绝对不能站在高处,还是别往下看了。
    越森强迫自己抬头,从这里能眺望连茵山,在泽城潮湿阴雨的天气里,满目浓墨的槲寄生绿,饱和度拉到心灰意冷的最低。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那座钟楼。矗立在半山腰,锋利的尖顶仿佛一根扎破这漫山浓绿的针,神不存在的旨意从中流泻而出。
    仅仅是这么遥远的一瞥,越森脑子里就莫名有个声音响起,震耳欲聋得他听不清具体的内容。
    那是一种紊乱和平静共存,向死与向生融合的混沌。
    他回身,拉住了来寻他的妈妈:“那是哪里?”
    郭佩仪神情疲惫,却依然强打精神笑了笑。
    “葆华中学,说那里可能还有机会。”
    过了两周,他就在办转学手续的途中遇见了徐烟林。
    他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想法,原本也不相信一见钟情,不,原本也不知道什么叫情有独钟,更不知道怎么描述自己见到她时的感受。
    比起优雅和美丽,她身上那种古井无波的从容更让他舒服。
    当然这不是说他不喜欢她的身量容颜……
    啊啊啊我到底在想什么!
    越森下车的脚步差点绊了一下,不得不在车站的座椅上冷静了一会儿才能起身回家。
    自从生病以来,他一直在寻求的就是冷静。
    打开家门,郭佩仪已经在家了,炖汤的香味从厨房遥远又熟悉地飘来。
    “你回来啦?怎么才回来,这时间,石头差不多都快到了。”
    越森震惊:“哥哥也回来?”
    “那当然啊!新年诶,你都回来了,你哥哥肯定也得回家。”郭佩仪肉眼可见的开心。
    可能那超级忙碌的律所终于肯给哥哥一些休息的机会,让他不至于蜗居在律所附近的那间廉租房,可以回家迎接新年。
    越森不知自己是高兴还是紧张,他对哥哥好像有一种天然的崇拜,可是这种崇拜却在手术失败,他发脾气不治了之后,变成了畏惧。
    好像那次发脾气用掉了他所有的勇气。
    所幸哥哥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过多坚持,对他和以前一模一样,只是进门见他第一眼,还是第一句就问:“有没有按时去做理疗?”
    越森在沙发上挪了挪屁股,下意识去掏手机:“有的。”
    “是哦?”越磊不置可否,解了袖口进厨房帮忙。
    “你也到啦?来帮我把姜蒜切了,不要切太碎了,上次木头挑了好久……”
    他们家的房子挺小,一眼望得到头,但每个角落都打扫得干干净净,岁月的痕迹掩不住勤劳和情感的颜色。
    越森一个人在客厅,听着妈妈的絮叨,朝那边张了张嘴,却又什么都没说出来。
    吃完饭,电视里放着晚会节目,妈妈在茶几边上削水果,越森在旁边低着头看手机。越磊洗了碗甩着手出来,仿佛随口一问:“成绩现在怎么样?”
    越森放下了手机,但没说话。
    因为家校通的存在,郭佩仪是知道越森成绩的,闻言朝越磊使了个眼色。但后者没有理会,在越森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语气严肃。
    “看来是不怎么样了?
    “这是一辈子的事情,现在这个情况,复读更是来不及。”
    来不及了,他脊椎里面的“好朋友”很快就会长大,他就更不可能去学校上学了。
    “若是半年前能接着治疗的话,本来还有点可能……”
    越森眉头狠狠一皱,上下嘴唇嵌到一起,手不自觉抖起来。
    都是我的错,都怪我咯?
    郭佩仪心惊胆战地把两个小果盘分别推到两兄弟面前,但似乎被忽略了。
    “你不说话我也知道你在想什么。”越磊板起脸来的样子很是冷酷,压着视线看向越森。“你想放弃努力,但我知道你的实力远远不止于此,不论是康复还是学习。”
    “我没有。”
    “你没有什么?”
    越森嘴角痉挛,试图用深呼吸克制自己:“高二病得太久了,很多内容跟不上了。”
    “是哦?”越磊明显不信。“等你把房间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书丢了,你就跟得上了。”
    我的书……!
    越森浑身一震,突然就想站起来大吼“你知道个屁”,想让他不要管自己的事情,想说自己有自己的打算。
    反正我就是个废人!还瞎努力努什么力!
    他眼睛泛红,正要嘶声开口,茶几上的手机突然震了一下,越森低头。
    微信:1个通知
    面容解锁下一秒自动划开。
    徐烟林:吃饭了吗?
    他突然愣住了。
    越磊在对面看得清楚,自家弟弟脸上压抑的愤懑突然就冲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他自己也没发现的欣喜。这下搞得越磊有些上不去下不来,只是瞪着越森。
    “哎呀!”郭佩仪突然叫了一声。
    两兄弟同时抬头去看她,妈妈放下刀,摸了摸自己的拇指。
    划到手了?越森连忙站起来,但动作比越磊稍慢了一点。
    “莫急莫急,没破没流血。”郭佩仪冲他们笑,展示着因为长年累月缝制各种布料而长满老茧的手指,粗粝得连水果刀也不能打败她的战绩。
    越磊越森都放下心来,但又都觉得心头软软地疼起来。
    “别吵了,啊?吃水果吧,大过节的,说这些干什么,陪我看会儿电视啊。”郭佩仪趁热打铁,一人嘴里塞了一块脆甜苹果,封住了他们还没有说出口的话。
    国家电视台的晚会节目对于越森来说还是太无聊了一些,他埋着头乖乖坐着,跟徐烟林发了一晚上的微信。
    她真的说话算话,开始多来信了,虽然她说话真的很简略,但他能看懂。
    等他放下手机去洗澡的时候,越磊侧头看了看郭佩仪。
    知子莫若母,郭佩仪手上织着毛衣,头也没抬:“你今天急什么,他已经比之前好很多了。”
    “还不急,他没时间了。”越磊听着浴室的动静,压着音量说。
    郭佩仪叹了口气,数了数针,把毛线放到了一边。“是我不好,让他一个人在那么远的地方……”
    越磊反对这种看法:“这个无关,他就是需要多跟同龄人在一起。”想起弟弟方才双手握着手机打字的样子,他若有所思。
    “同龄人都在拼命学习,谁能照顾好他……”妈妈越想越难过,“年底了服装厂事情又多……”
    “操心那么多厂里的事做什么,我马上转正了,你就别这么累了。”越磊又瞟了一眼她的手。
    “你别管我,我有自己的考虑。”
    郭佩仪别开头,语气嫌弃,嘴角却是上扬的。
    快零点的时候,郭佩仪泡了点洋甘菊花茶,拉着两个儿子跟她一起碰杯。
    “新的一年我们都顺顺利利——!”
    越森觉得别扭,垂着脑袋没有跟家人对上视线,只是盯着手里的马克杯,跟另外两个杯子亲密地碰在一起。
    越磊喝了一口茶,眼睛却盯着越森:“差不多就睡了吧,别跟同学聊得太晚。”
    听见这话,越森闭了闭眼睛,克制冲动般长长吐气。
    郭佩仪半张脸还埋在杯子里,挑眉用力瞪了大儿子一眼:不是说让他多跟同龄人交流吗!你管他他又要不高兴了!
    妈妈和哥哥做好了迎接越森情绪宣泄的准备,没想到越森沉默了一会儿,鼻子里发出一个听话的“嗯”来。
    洋甘菊的甜香丝丝馥馥,温润的茶水用蒸汽书写安宁,读来字字句句都沁人心脾。或许这个夜晚我们毋需多言,真正亲密的人总会明白彼此的想法。
    徐烟林翻了个身,把手机锁屏放在枕头边。窗外隐约能听见烟花的响声,遥远让绚烂的爆炸也显得意外和平。
    爸爸今天又没回家,妈妈一早也带着妹妹去睡觉了,她自己在灯下写作业,有一搭没一搭的跟越森发微信,竟不知不觉快跨年了。
    她后知后觉去洗漱睡觉,脑子里却依然清醒,躺着也不觉得困,下意识又要去摸手机看越森有没有说什么。
    明明刚才写“多陪家人,少发微信”的人就是自己。
    越森说他妈妈和哥哥都在家跨年呢,真好啊,我也想有个哥哥。
    哥哥会是什么样的呢……会关心我有没有受委屈,会陪伴我渡过难受的时刻,会带我去吃好吃的吗?
    徐烟林稀里糊涂想着,睡意渐浓,在最后还有一丝意识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什么,挣扎着给越森发了一条微信。
    “新年快乐。”
    越森回复时,她正好睡着:“新年快乐,晚安。”
    像一句耳畔缱绻的低语,魔咒一般应验,在这个没有家人陪伴的跨年夜,她依然睡得香甜。
    元旦当天下午高叁就返校了,毕竟过节这么悠闲的事情实在不适合他们。而且说来长那时短,很快又要期末联考了。
    徐烟林进校门的时候眼睛一直在往车房瞟,看见熟悉的小电瓶,心莫名其妙就漂浮起来,等到了教室发现后座上没有人,愣得在教室门口呆了好一会儿。
    “怎么,忘东西了?”关山抱着一沓通知,在她背后俯下身来问。
    “……没有。”徐烟林抬腿就走,回到座位上之后才觉得自己这样的状态很有问题。
    她决定去打个水缓冲一下,走到楼梯口时,却看见了上楼来的章筱颖。
    仿佛是一种重映,仿佛是一种提醒。
    困扰她许久的中伤与误解突然以一种陈旧的姿态扑来,不似之前的伤人,但总归是在她的心上不轻不重地拧了一把。
    她并不责怪章筱颖,只是……
    这次徐烟林移开眼,做了转开视线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