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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她不过二十二三岁的年纪,正是一个女人最好的时节,长相不算绝美,但至少也是中上,很秀气,很耐看。
    她这般,裴长卿反而是有些不好下手了,便决定先去看看她丈夫情况怎么样。
    没想到,他过去的时候,那人已经断了气。裴长卿把尸体翻过来,准备拉到一边去,跟那些尸体一起烧掉,但当看清楚他的面貌时候,裴长卿身子一震,不由得惊呆了。
    然后他大步走回来,来到那妇人跟前,一把把她拉起来,盯着她的眼睛道:“从今日起,我就是你的夫君!你的官人!”
    “啊?”妇人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着裴长卿。
    不远处有一条小溪,裴长卿带着妇人走到溪边,然后洗干净了脸上的草木灰,又用刀把胡子刮掉,然后转过身来。
    这女子一看,顿时跟见了鬼也似,不由得后退了两步,满脸的惊骇。原来眼前这个年轻人,竟然跟她已经死去的丈夫极为相似,不说长得一摸一样,但至少也有九分相肖,若不是极熟悉的人,肯定会把他们两个当作一人。
    ————
    林中空地。
    裴长卿几具尸体身上的财物都收拢起来,扔到一边,然后把这些人的尸体的都扔进大车里头,然后四处寻了许多枯枝败叶,堆放在大车下头,点燃了火。
    火势熊熊,很快便吞噬了大车,也吞噬了里头的尸体,一股难闻的味道弥散开来。裴长卿皱了皱眉头,往后退了两步,那女子却是痴痴的看着大车,似乎在追忆什么,还是裴长卿拉着她退到了一边。
    “在想你家相公?”裴长卿问道。
    女子目光没有焦距,似乎在回答自已的话,又似乎在喃喃自语:“我今年二十,十六岁上嫁给他,成亲四年,我照顾了他整整四年!自我们成亲开始,他就病了,这四年来,我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没过上一天好日子,每日除了伺候他就是熬药,一想起以后的日子,就暗中垂泪,生怕他撒手走了,我这辈子,就再没指望了。但他活着,我就有指望么?”
    裴长卿看着她,这是一个柔顺、怯懦,被生活折磨的已经麻木的女子。
    火中发出荜拨荜拨的生意,这里很安静,女子似乎从未碰到过一个可以听她诉说心事的人,此时跟打开了话匣子一般,滔滔不绝,裴长卿只是很安静的听她倾诉。
    她是伏羌人,姓谢,名韶韵,也算是小家碧玉出身,父亲是秀才,屡试不第之后,在商铺当账房,家境算是很殷实的。自小便被许给了门当户对的闻家少爷,这闻家少爷名安臣,有个很雅致的字:折柳。
    闻安臣是当地有名的神童,十二岁就中了秀才,要知道,当今张相爷,也是十二岁中的秀才!一时间,闻安臣被目之为未来不可限量之人物。结果,刚中进土没多久就一病不起,中间好几次差点儿就死了!为了冲喜,便匆匆迎娶了谢韶韵,结果病情没有任何好转。
    谢韶韵这几年又当娘又当媳妇儿又当老妈子,伺候着自家这个丈夫。因着自已儿子的事情,闻家两位老人郁郁而终,就连家产也都被他的病给折腾光了。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了,谢韶韵只得去娘家求助,结果爹娘都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还把她说了一顿,话说的很难听,最后只拿出三五两银子来打发她走。
    这点儿钱哪里够填闻少爷的无底洞,很快就花完了,谢韶韵没法子,眼看开春了,自家相公身体也好些了,她便带着他,准备去秦州投奔一家文家的远房亲戚。
    结果,就碰到了这么一档子事儿。
    于裴长卿而言,这是天降奇缘,他最最需要的就是一个清白身份,有了这个身份,才能走上自已想要的道路!
    庆幸的是,从谢韶韵口中他得知,闻安臣和谢韶韵两人是在城外上的车,算是临时搭车,除了这些死了的人之外,没人知道他们两人曾经坐过那辆大车。
    “从今日起,我就是闻安臣,就是你的相公!记清楚了!”裴长卿盯着她,一字一句,缓缓说道。
    “不瞒你,我不算是个好人,也杀了不少人,但我是有苦衷的!你这些年,日子过得不好,跟了我之后,我会好好照顾你,绝不会再让你受苦!我不知道你现在恨不恨我,但你可以试着去接受我,我们两个,至少从今日起,是名义上的夫妻了!”
    谢韶韵怔怔的看着他,终于,眼中逐渐出现了神采,良久之后,她才轻轻点头。
    不知道为何,裴长卿说出那番话来的时候,她感觉很安心,似乎什么都不用自已操心了。这是在过去那些年中,从未有过的感觉,一时间,心很放松,舒服的只想睡过去。
    把尸体和大车都焚烧成灰烬,确保不会留下什么蛛丝马迹之后,裴长卿带着她去了一处山洞,这里是裴长卿的临时据点。
    他把里头埋藏的银两都取出来,又换上了最后一套干净衣服,这是一套土子的阑衫。洗了脸,洗了头发,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和靴子的裴长卿,长身玉立,丰神俊朗,宛然世间佳公子。
    第10章 古怪的未亡人
    谢韶韵看了他一眼,又赶紧低头,不敢再看。
    而后,裴长卿——现在应该叫闻安臣了——尽量消除了痕迹,带着谢韶韵,往秦州城方向走去。
    官道平直,虽然只是夯土道路,但由于保养的好,再加上西北地区雨水较少,是以官道保存的状况是很不错的。两人走了约莫一个时辰,走在前头的闻安臣便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痛苦的呻吟。他回头看去,便瞧见谢韶韵捂着左脚蹲在地上,秀美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一脸的痛苦。
    “怎么了?”闻安臣走过去问道。
    “脚崴了……”谢韶韵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中有些畏惧,强撑着站起来,道:“我能撑住的。”
    她生怕闻安臣嫌弃她是累赘,把她扔在这里或是直接杀了她。她是那种很柔弱怯懦的性子,虽然只是短短的相处,但已经很依赖眼前这个男人。
    让她没想到的是,闻安臣有些歉意的说道:“是我的不是,想的不够周到。你终归是个纤纤女子,走了这么长时间的路,就算不崴脚,也很累了。”
    他四下看了看,指着路边一处道:“咱们过那边歇歇吧!”
    “嗯。”谢韶韵很感激他的体谅,轻轻点头,心里却是很为难。以她现在的情况,很难走到那里去。
    闻安臣走到她身前,身子微微蹲下来,回头笑道:“来吧,我背着你。”
    “啊?”小手轻轻捂住嘴,谢韶韵脸色有些发红,要趴到这个刚认识没多久的陌生男子背上,她心里还是有些羞怯。
    闻安臣却没有给她犹豫的机会,他直接后退了一步,然后一揽谢韶韵的膝盖,便让她趴伏在了自已的背上。谢韶韵啊的一声惊叫,然后她又赶紧捂上了嘴,脸上一片通红。
    后背能够明显感受到一阵阵温软,但闻安臣却没多想,他背着谢韶韵稳稳的走过官道两侧的排水道,走进那片林中空地。
    “来,我给你揉揉。”闻安臣把谢韶韵小心的放在地上,坐在她身边,伸出手来。
    谢韶韵一听,赶紧把腿往后一缩,低着头扭捏不语。闻安臣恍然,对这个时代的女子来说,脚是绝对的隐私,便是同床共枕的丈夫,也是极少给看,更别说自已了。两人现在的关系,显然还没近到那一步。
    于是他洒然一笑,道:“没事儿,大不了我明日背着你走。”
    谢韶韵低低的说了两句,闻安臣也没听出说的什么来。这个女孩儿,实在太小心,太羞怯。
    因着谢韶韵脚受伤了,他们便没再走,到了晚间,闻安臣升起篝火来。西北的春日晚间,还是颇有些凉意的。谢韶韵烤着火,依然感觉冷,他瑟缩着身子一直在发抖,而这时候,忽然感觉身上被披上了一件衣服。
    她怔住了,抬头呆呆的看着闻安臣。
    “没事儿,我扛得住。”闻安臣笑笑,弯腰从行李中拿出刀来,哐当一声,把刀出鞘。
    谢韶韵不由得往后挪了挪,闻安臣瞧着他,叹了口气:“放心,杀谁都不会杀你的。”
    闻安臣现在绝对是个心狠手辣的人,但他绝不会滥杀无辜,尤其是谢韶韵,这个女孩儿不但于他而言极为有用,更在某种程度上,可说是赋予了他一次新生的机会。
    远远的,有凄厉的狼叫传来,这人迹罕至的旷野中,出现狼一点儿都不意外。谢韶韵这才知道闻安臣为何拔刀,知道自已误会了他,她心里有些愧疚,低声道:“对不住。”
    闻安臣回头,洒然一笑:“无碍的。”
    一夜无话,第二日,闻安臣背着她继续上路。
    他的身材俊朗而挺拔,他的笑容温暖而干净,靠在他坚实的后背上,似乎能感受到他强劲的呼吸和心跳。这样的情景,往日只有在最美最奢侈的梦境中才会出现,谢韶韵瞧着他的侧脸,一时间竟是痴了。
    “这,就是我以后的良人了吗?”
    强壮,高大,英俊,对敌人勇武而对你自已则儒雅守礼,这样的相公,要几辈子的福分才能修到?而他,就这么突然的出现在自已眼前,让自已如此的猝不及防!
    闻安臣身高腿长,体力也好,谢韶韵也不重,是以速度不慢。等到傍晚时分,就已经能够瞧见秦州城的城墙了。
    而此时,谢韶韵已经面色通红。闻安臣每走一步,她的胸前就和闻安臣的后背摩擦,让她感觉身体有些异样,似乎酥酥麻麻的。她的眼中也洋溢着一种莫名的情愫。当然不是爱情,毕竟不可能这么快,只是那种混杂着信任和依赖的感情。
    临近秦州城,路上已经能够瞧见许多行人车马,熙熙攘攘,来往进出。谢韶韵感觉到似乎很多人在瞧着自已,她害羞的紧,低声道:“把我放下来吧!”
    闻安臣这一次却不好说话,他瞪了谢韶韵一样:“你脚还没好,怎么能下地?”
    “哦……”他一说话,谢韶韵气势立刻就弱了许多,好一会儿之后,方才又鼓足勇气,声若蚊蚋:“有人瞧着咱们呢!”
    “瞧就瞧吧!我是你相公,背着又怎么了?”闻安臣理直气壮道。
    一听到这句话,谢韶韵只觉得浑身酥软,心里软绵绵的,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又往前走了一段,距离城门大约有五六十丈的距离上,闻安臣忽然听到路边传来一阵哭号之声。他循声看去,只见官道旁边约莫四五丈之外,是一片耕地,此时这片田地中,起了一座新坟,坟前有一个穿着丧服的妇人跪在那里哭喊,声泪俱下,很是悲切。
    看样子,她应该是刚死了相公。
    “又一个可怜人啊!”
    谢韶韵心中低低道,看到这个妇人,她心中也是有了些悲切。只不过甚至就连她自已也分不清楚,所悲切的,到底是那个真正闻安臣的死,还是她过去那几年的日子。
    闻安臣也驻足向那边观看。
    “有点儿不对。”闻安臣忽然道。
    “怎么了?”谢韶韵惊诧道。
    “你听她的哭声。”闻安臣道:“你能从里头听出什么来?”
    谢韶韵终究是阅历浅些,听了好一会儿也没听出什么来,只是摇头。
    闻安臣瞧着那妇人所在的位置,目光冷峻,道:“我在他的哭声里,只听到了恐惧,而没听到悲伤。”
    旁边忽然传来一阵啪啪的鼓掌声,一声声音接着响起:“这位公子,当真是一针见血,看的透彻,听的明白。”
    闻安臣侧过头看去,只见说话的是一个中年文土,约莫四十岁上下,身材削瘦,长相清庾,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帅哥,可见年轻时候定然也是极俊朗的一个人物。他也是读书人打扮,穿着一袭月白色长衫,戴着四方平定巾。在中年文土旁边,还停着一辆马车,马车旁边站着两个青衣小帽的小厮,车辕上坐着一个身强体壮的车夫,身后还跟着两个牵着马的彪悍壮汉。
    看这派头,显然不是一般人,非官即富。
    第11章 不哀而惧,是以知其有奸也
    此时,中年文土正瞧着闻安臣微笑点头。
    闻安臣在谢韶韵耳边嘱咐了一句,轻轻把她放下来,而后对着中年文土深深一揖,道:“后学末进闻氏安臣,见过前辈。”
    都是读书人,叫一声前辈总是不会错的。
    “有字吗?”文土问道。
    “字折柳。”
    “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闻折柳,哈哈,当真是好字!”中年文土朗声一笑:“你可以叫我黎先生。”
    “是,黎先生。”闻安臣恭恭敬敬应了一声。
    他看出此人肯定颇有来头,是以有心结交。毕竟前路渺渺,多一个朋友总是好的。
    黎先生对身边一个小厮道:“你先去打探打探,这妇人什么来路?那坟中埋葬的,是她何人。”
    “是,老爷。”小厮很机灵,领命而去,而后很快便回来了。
    他禀告道:“这妇人是城中刘张氏,前几日,她家男人死了,说是得的急病。”
    黎先生不置可否的点点头,指了指那兀自在啼哭的妇人,向闻安臣道:“你怎么看?”
    闻安臣道:“这女子哭声中,我听不到哀伤,只有恐惧。可见她的哭,不是因为死了丈夫而悲伤,而是因为对某些后果有畏惧。”
    “夫人之于所亲也,有病则忧,临死则惧,既死则哀。今其夫已死,不哀而惧,是以知其有奸也。”黎先生曼声吟道。
    “这是《折狱龟鉴》卷五察奸中的话。”闻安臣笑着接口道。
    “你看过?”黎先生眉头一挑问道。
    闻安臣微微点头,谦道:“略有涉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