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官人 作者:三戒大师

    秋雨在黎明前停歇，外面鸡鸣天白，他也缓缓睁开眼。

    这几天，他直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中——他发现自己竟然变成了另个人，不仅样子变了，脑海中还了份陌生的记忆。直到今天，震惊渐渐变成麻木，他终于接受了这荒诞不经的现实——自己的灵魂竟回到了六百年前，和个叫王贤的年轻人的身体融合在起！

    ‘能活着jiù shì 万幸了……’他轻叹声，庆幸自己大难不死，庆幸自己是个没有妻儿牵挂的孤儿，生活在哪里都没区别……

    想到这，他对自己那身腱子肉，变成现在这副枯瘦如柴，连手指都动弹不得的小身板，也就没什么不满了。

    他正在寻思着，如何去面对‘自己’的家人，突然听到外面吱呦声门响，紧接着便是个怒气冲冲的声音：

    “这瘟鸡，天都大亮了还不打鸣！早晚把你炖了！”

    这声音，来自个泼辣的女人，这正是王贤的老娘。她训完了鸡，又训起人来，“群懒种还不滚起来，再睡天就黑了！”

    在老娘的喊声中，王贤的大哥王贵赶紧穿衣起床，胡乱抹把脸，便要去做饭。

    “你媳妇呢？”老娘正端着簸箩在喂鸡，见是儿子做饭，登时拉下脸。

    “翠莲……”王贵的上眼皮厚厚的、嘴唇也厚厚的，看就很老实。在老娘面前，是跟老鼠见了猫似的，闻言缩缩脖子道：“今天那个不舒服……”

    “个月来十五天的身子……”老娘哼声，骂道：“骗鬼呢！”

    “娘，俺去挑水了。”王贵憨憨的笑笑，拿起竖在墙角的扁担。

    “俺俺，难听死了，跟谁学的！”老娘又哼声，喂完了鸡，在围裙上胡乱擦擦手，只胳膊夹个木盆，只手提个桶，便往西厢房走去。还不忘吩咐老大道：“吃饭之前，把天井扫了！”

    “嗯。”王贵乖乖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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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贤就住在西厢房，他虽然已经醒了，但还没想好该怎么去面对这家人，尤其是那位愤怒的老娘，决定还是闭眼装昏。

    房门被重重推开，头裹青巾的老娘，提着桶、端着盆，啪嗒啪嗒走进来。其实这位母亲长得很秀气，双眼睛黑白分明，非常的有神，不发作的时候，并不像母老虎。但当她发作，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便变得寒光四shè，锐利逼人！

    张利嘴是能把活人骂得背过气，然后再气活过来。

    进屋之后，她第眼先看儿子，见他还是闭着眼，动不动，便习惯xìng骂道：“兔崽子还不醒，老娘要被你拖累死了！”说着走到床边，掀开被子，给他翻身擦洗，按摩敲打……还把贴身的衣裤给他换了。

    说起来，卧床这么久，王贤身上却仍光洁如初，个褥疮都没有，这在闷热cháo湿的江南地区，简直是个奇迹。

    虽然已经入秋，但个瘦小的女人翻动个十六岁的男子，还是很吃力的。忙活到半，老娘就已是满头大汗。她边擦汗面郁闷道：“人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养儿养儿、防病防老。老娘倒好，上辈子欠你们王家爷们的，给你们当牛做马！”

    说完jì xù 给他擦拭腋窝，王贤是个怕痒的，不禁哆嗦。

    老娘登时就jī dòng 了，下窜到床头。王贤还要装昏，老娘大耳刮子已经啪啪的抽上了……下下是真打啊，痛得他忍不住呲牙裂嘴。

    “王贵，王贵！”老娘看着他脸上生动的表情，满脸惊喜的尖叫起来：“快来呀！”

    王贵在外面扫地，听到老娘叫，扔了笤帚就冲进来，蒙头蒙脑的问道：“娘，咋了？”

    “你看你弟弟，他醒了！”老娘说着话，翻开王贤的眼皮，便见他眼珠子滴溜溜的转，这下是装也装不了了，“吴大夫怎么说的来着？”

    “吴大夫说……”王贵挠头想了想道：“俺忘了！”

    “还不快去请大夫！”老娘最看不惯他这窝囊样，飞起脚，把大儿子踢出去。

    很快，县医学的吴大夫便匆匆赶来，为王贤诊视。王贤既然已经接受了现在的身份，也就借着这机会‘醒’过来。

    其实不用诊视，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到王贤缓缓睁开眼了。

    全家人彻底松了气。小妹银铃蹦三尺高，围着床大笑大跳，王贵也直抹泪，就连王贵媳妇都很gāo xìng，问吴大夫道：“不用再花钱抓药了吧？”

    吴大夫正在喝茶解渴，闻言喷了王贵脸。

    老娘狠狠瞪王贵媳妇眼，对吴大夫道：“她是问啥时候能好利索？”

    “这急不得，”吴大夫慢悠悠道：“他身子太虚弱了，我开个补养的方子，吃上个月看看。”

    “啊，还得吃药！”王贵媳妇喜sè尽去，大声抱怨道：“他都把家吃空了，还吃！”

    “慢慢养不行么？”老娘其实也不舍得再花钱了，她哪还有钱？

    “当然可以，”吴大夫捻须道：“但他躺得太久了，身子亏空极大，要是不赶紧调养过来，只怕将来好了，也是个病秧子。”

    “那直接给他进补行不？”老娘又问道。

    “虚不受补，你现在给他补，要害死他的。”吴大夫摇头晃脑，脸悲悯道：“弟妹，王贤年纪这么轻，不能让他落下病根啊！”

    “嗯。”老娘面sèyī zhèn yīn晴变幻，终是狠狠点头道：“先生开方吧！”

    于是王贵磨墨，吴大夫摊开纸，笔走龙蛇开出张方子，吹干了墨迹，递给王贵道：“抓药去吧，早吃早好！”

    “嗯嗯。”王贵应着声，小心翼翼将方子接过，又看了眼老娘。

    “把先生送huí qù ，再顺道把药抓了。”老娘叹口气道，“你跟陆员外说声，先记账，月底并结。”

    “娘，人家药铺都说了不佘给咱了……”看着妹妹在给吴大夫收拾药箱，王贵小声对老娘道：“人家说你这人忒没信用，这话都说仨月了，也没见文钱……”

    “你不去缠磨怎么知道？”老娘恼火的从手腕上解下个金镯子，拍在他手里道：“把zhè gè 押在那，先抓了药再说！”

    “嗯嗯。”王贵这下松了口气。

    吴大夫早就收拾好了，直优哉游哉的喝茶，待娘俩说完了，才起身告辞。

    “王贵，去送送先生。”老娘又从腰间摸出串钱，差不二十文的样子，递给儿子。

    吴大夫见状笑道：“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竟然见着弟妹的钱了。”

    “麻烦你那么回，终于把小二看好了。”老娘大言不惭道。“这次把诊金并结清了。”

    吴大夫迈步往外走，差点跌倒，回头苦笑道：“合着我出诊次，就值文钱？”说着摆手道：“算了算了，我好人做到底，义诊了！”

    “那谢先生了。”老娘也不推让，便从儿子手里把拿回钱，道：“等我家啥时候发达了，也给先生封两包雪花银子。”

    “你敢送我还不敢要哩。”吴先生摇头大笑出门，王贵赶紧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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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王贵送吴先生走了，老娘瞥眼儿媳道：“你身上不难受了？”

    王贵媳妇脸红，讪讪道：“还不好，我过来看看还得huí qù 躺着。”便灰溜溜回屋了。

    老娘哼声，目光又转向儿子，心里是又gāo xìng又火大。gāo xìng好理解。火大是因为，她这儿子是从赌坊出来，被人打伤的。县里也没破案，最后只能以‘赌博争执遭报复’定案。是以在老娘心中，这儿子jiù shì 因为赌钱被打的！

    对zhè gè 游手好闲、又好赌博的儿子，老娘早就绝望了。想到他rì后难免故态复萌，害得家里雪上加霜，老娘就气不打处来。要不是王贤刚刚醒过来，少不了顿臭骂。

    “rì后再跟你算账！”老娘把儿子看了又看，最后狠剜眼，便留下银铃照看他，自个回屋干活去了。许是兴奋后的虚脱，她的脚步有些虚浮，走到门口时，被门槛绊了下。老娘踢下门槛，怒道：“早晚锯下来烧柴禾！”

    老娘走后，小妹银铃将早晨熬得小米粥，兑了点热水，喂给王贤喝。银铃的xìng格很像老娘，但毕竟年幼，还不泼辣，只是活泼而已。她边微粥，边叽叽喳喳，讲述王贤昏迷后的情形，免不了也要数落他的不是。

    通过她的话，王贤知道家里虽然境况很不好，但要是没他这放倒，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欠屁股债不说，连饭都要吃不上了……想到这，王贤才意识到，方才老娘脚下拌蒜，似乎jiù shì 饿的四肢发软所致。

    在六百年后，还有‘病返贫’的说法，王贤记得鲁迅家里也是这么败了的，是以对妹妹的话深信不疑，不禁生出老大的kuì jiù 。

    “街坊都跟娘说，你肯定醒不了了，拖天花天的钱，还得把好人拖累坏了，还不如早断了利索。也jiù shì 娘这样的脾气，认准了的事儿谁也拉不回，要是换了别人家，几个你也死得透透得了！”

    “哥，就算我求你了。家里为了给你治病，欠了这么债。等你好了千万跟那些人断了吧。安生找份工，好么？”小妹说完就灰心了：“算了，江山易改本xìng难移，怎么能指望你改呢？”

    被个十来岁的小妹妹鄙视成渣，王贤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哪还好张嘴？

    “张嘴啊！”见他拒吃，银铃杏眼圆瞪道，“说你两句就想绝食?有骨气就改给我们看，到时候妹妹给你磕头赔罪！”

    王贤的脸通红通红，臊得。

    见他还是不吃，小妹小嘴瘪道：“二哥，你别不懂事了，咱家不是以前了。咱们富阳不出小米，娘用正下蛋的老母鸡，才换了这十来斤，我们可口都没尝过！”

    王贤深深叹，口口吃完了稀饭，粒都没浪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