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官人 作者:三戒大师

    远征的大军从金陵路北上,抵达běi jīng行在时,已经是三月份了。

    对于王贤他们来说,这是段令人愉快的旅程,因为几年前,皇帝下令重新疏浚了大运河,所以他们此行的辎重都是跟船走的,官兵们得以轻装北上。论节气,马上jiù shì 谷雨,谷雨前后,种瓜点豆。望无垠的华北平原上墒情已动,柳条由黄变绿,榆钱儿绽青,牛欢马叫,光如酒,行在宽阔的官道上,真如踏青般。

    这是王贤这辈子,第次沿运河北上,路上不可能到处闲逛,但过了淮河之后,还是明显感觉到,bǎi xìng 的衣着外貌,都比江南要差了很,尤其是那些拉纤的民夫,衣不蔽体、面黄肌瘦,表情麻木,没有生气。这样的面孔,王贤在杭州的灾民身上看到过,没想到在山东省,尽是这样的表情。

    “山东遭灾了么？”路上,他终于忍不住小声问道。

    “遭灾不假,却不是天灾……”如今已经提升为副千户的许怀庆,是济南府人氏,闻言喟叹声：“但说天灾也对……”

    “什么意思？”王贤问道。

    许怀庆支支吾吾,好会儿才小声道：“讲了是要惹麻烦的,但军师是俺信得过的……山东不讨当今皇上喜欢啊。”

    “嗯。”王贤转念,就明白他的意思了。山东,尤其鲁西,是靖难之役的主战场,朱棣发兵靖难,打破李景隆五十万大军,正待鼓作气、趁势南下,却在济南府踢到了铁板,被铁铉揍得满地找牙,险些老命不保,打了两年眼看就要树倒猢狲散……后来实在没bàn fǎ ,只好铤而走险,绕倒南下,谁知却吉星高照,入金陵当上皇帝,再调兵包围济南,最后费了老大牛劲才打下来。

    朱棣在山东、在铁铉身上吃尽苦头,自然要展开疯狂的报复,不仅烹了铁铉父子,还对山东展开报复xìng大屠杀。之后数年里,无论是征漠北、还是修运河,他都先征尽山东民夫,同时哪怕灾年也不肯免粒粮税。bǎi xìng 赋役重于天下数倍,如何得以聊生？

    行在这条由隋炀帝开掘,永乐帝疏浚的大运河旁,看着河边愁苦万状的民夫……王贤心说,乖乖隆地洞,自己就到过浙江、直隶和山东三地,三地bǎi xìng 都把朱棣视为仇敌,这永乐皇帝还真是……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

    不过当大军离开山东,他又看到完全另番景象,尤其是过了沧州之后,路上全都是香烛鲜花、万民欢呼迎送的场面……那种沿途数百里,都有bǎi xìng 香花醴酒,望尘拜舞的场面,是任何官府也没能力组织出来的,何况朱棣也不知是为了避免遇到尴尬,还是怕耽误农事,早就下旨各级官府,只需提供纤夫,不许迎来送往了。

    “这到了陛下龙兴之地,”莫问是通州人,他家jiù shì 军户,自幼练习武艺,学习兵法,加上才华过人,才显得鹤立鸡群。只不过他排行老七,怎么也轮不到继承军职,这才考了武举人。他轻声为王贤解释道：“皇上起家的军队,都是我们幽燕带的人氏,皇上靖难成功后,不仅屡次减免我们这边的赋税,还赏赐给bǎi xìng 钱帛,以谢他们从龙之功……”说着小声叮嘱道：“在这儿可不能说皇上半个不字,让老bǎi xìng 听到就麻烦了。”

    “怪不得皇上年总有半年住在běi jīng呢。”王贤点点头,心说世上果然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建文旧臣半是浙江人,朱棣登极后就huī fù 了洪武朝对这浙江的重税,所以浙江的老bǎi xìng 都不喜欢他;京城bǎi xìng 几乎家家都在永乐初年的清算中有人死去,怎么可能不恨zhè gè 皇帝？山东就不用说了,济南府到现在还人烟罕见呢……怪不得朱棣后来会迁都běi jīng,人当然想找个都喜欢自己的地方住着了。

    王贤的历史知识再不好,也知道朱棣迁都běi jīng,但他却不记得,具体是哪年了。

    “是啊,皇上离不开北平,将长陵都修在昌平了。”莫问小声道：“燕京的bǎi xìng 都传说,皇上将来要把都城迁到北平……哦不,běi jīng呢。”北平是旧名,到了永乐朝,才因为是朱棣的龙兴之地,升格为陪都,称作běi jīng的。

    “哦……”王贤心道,不是传说,而是定。但这话他万万不敢说出口,要是传到锦衣卫耳朵里,十个太孙也保不住自己,弄不好还得满门抄斩。

    到了běi jīng城下,他确信自己的判断……这座宏伟的都城已经基本建成,比在南方的那座要高大雄威,有泱泱天朝的气概。从尚未命名的巍峨城门楼下进去,笔直宽阔的大道四通八达……虽然诸般建筑尚未最后完工,看起来仍是个大工地,但已经能感受到那种宏伟,无比的宏伟就像突然进入个庞大的世界令人震撼到忘了呼吸的宏伟

    不只是王贤,所有初到běi jīng的官兵,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他们虽然从京城而来,但金陵城依山傍水,对座超级城市来说,地势十分逼仄,诸般建筑不得不因地制宜,根本顾不上什么中轴、什么对称,从气势上自然无法与běi jīng城相比。

    “想不到,竟然完全是新建的……”莫问咽口吐沫道：“我小时候来过北平,当时距离中山王修北平城,也才二十几年,城墙和建筑都还新着呢。”

    “hē hē ,”王贤笑道：“皇上气吞山河,可能是想要座全新的都城吧

    “嗯,”莫问点点头,小声道：“可也够劳民伤财的……”前几rì还嘱咐王贤,不要说皇帝的不好,今天他这种谨言之人,自己却忍不住了。

    “大战在即,不要说伤士气的话,”王贤拍拍他的肩膀,笑道：“赶紧让将士们入营歇息吧,皇上开恩休整三天。再出发,就没好rì子了。”其实好rì子从通州就没了,运河到了尽头,将士们的负担登时重了很,再没有之前的轻松了。

    不过悲剧的是朱瞻基,好歹王贤他们还享受过段悠闲时光,太孙殿下却每天都要跟着几位师傅念书……这是皇帝的旨意,朱棣特令内阁大学士每rì严加教导太孙,使其文事武备皆不可偏废。这就好比出来旅游,本以为终于可以放松,结果还跟着家庭教师,你说悲惨不悲惨？

    朱棣对这座běi jīng城的要求极高,永乐七年,在燕邸旧宫的基础上修建的奉天殿完工,但他看过之后不满意,便下令推倒重建。在紫禁城修好之前,又下令修了西宫为暂居之处,

    虽说是暂居,却也点不含糊,也有奉天门、午门、承天门、奉天殿……凡殿屋千六百三十余间,规格与南京的皇宫相仿。可见虽说是行在,但朱棣并未将běi jīng当作驻跸之所,而是正经的都城。

    此刻,皇帝换上便袍,在奉天殿的暖殿中悠然踱步,声音透着难得的愉悦道：“说来也怪,朕只要回到běi jīng,就又生龙活虎,什么毛病都感觉不到。”

    “北方的气候于燥,风湿自然无法作祟。”王贤曾有面之缘的那位内阁首辅胡广,出现在皇帝身边,他其实居丧未满,但因战事被夺情起复,伴驾出征。这位大学士最大的好处,jiù shì 从来不惹皇帝生气,何况还是皇帝这么gāo xìng的时候：“微臣也是浑身舒泰,老骨头都像年轻了几岁。”

    “对,jiù shì zhè gè 感觉。”朱棣面sè红润,jīng神抖擞,快步走到御案边,展开份地图,用手指着说：“běi jīng是个好地方啊,金元两朝都在这里建都,不是没有原因的”大臣们就没在南京城,听到过皇帝这样响亮jī dòng 的声音：“它是连接长城内外、大漠南北的咽喉,东南面是广阔无垠的平原,西边是直延绵到山海关外的山脉。山间的关口,有‘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据此山川形胜,足以控鞑虏制天下,为我大明万世之基”说着有些动情道：“所以永乐五年,皇后薨逝,朕没有在紫金山修建皇陵,而是把朕和皇后的长陵,修在了昌平,jiù shì 要让天下人明白,我大明朝的国门,是由天子来戍守的”

    “皇上肺腑之言,听得微臣铭感五内,臣代天下黎民叩谢皇上了”胡广忙大声称颂起来。见他跪下了,其余大臣心里暗骂马屁jīng,也只好跟着称颂起来。

    “hē hē ,都起来。”朱棣开心笑道：“朕是不会亏待你们的,等着过二年京城彻底完工,你们再看,保准来了就不想走。”

    皇帝这话里的暗示,连那些公侯武将都听得出,他们大都是燕京人氏,当然愿意衣锦还乡,自然乐不可支。但文臣们就乐不起来了……他们可都是南方人啊,在他们眼里,běi jīng甭管叫什么,都是边塞苦寒之地,谁愿意从江南搬到这儿来？但是人家皇上又没明说,他们也无从反对,只是心里暗暗jǐng醒,看来要想保住京城,必须早作dǎ suàn 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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