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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图南(三)

      扶风歌 作者:蟹的心

    冬季气候干冷,官道上的积雪和泥土踏作处,又冻得硬实。陆遥等行人纵马疾行,很快就穿过东掖门,进入蓟城的内城。

    东门内道左,群民夫正呼喝着号子,忙着将座石碑立起。这是元康五年时为修建戾陵遏的征北将军刘靖所立纪功碑。石碑原本立于梁山以东的高粱水畔,本朝开国后少人维护,渐渐荒废。祖逖组织人手将之移入蓟城以内,或许是为了向bǎi xìng 们昭示新任刺史的治政将如名臣刘靖,务以惠民为先。

    眼看煊赫的骑兵队伍jīng guò ,立碑的民夫们,路上往来的寻常平民们纷纷退往道左拜倒,而各处路口值勤的将士仅行半礼,随即就将胸膛挺起,jì xù 得笔直。

    驻扎在蓟城以内的,本来已是直属于陆遥的部队。但将士们中的许人都用羡慕的眼光看着紧随在陆遥身后的那些骑兵,嫡系之中最嫡系的亲卫。众人皆知陆遥治军以厚赏重罚为要,只要善战、有功,就有大把的提升机会。在过去历次战役中,数以百计的骁勇士卒得到拔擢。其中,尤以被抽调入将军亲卫队伍的前途最为看好。在亲卫队伍中磨练段时日,就被派出担任百人将乃至队主以上职务的大有人在。而在为有功将士颁授田亩的时候,亲卫出身的将士也占据了相当数量。

    数月前还都是样的泥腿子、穷当兵的,如今却有人跻身将校之列,连家产也不愁了,这不能不引起全军上下的羡慕,激发起众人杀敌建功、拼出个前程的渴求。陆遥对士卒们的心态非常了解,也非常满意,若在平日里,他定会举手向士卒们示以嘉勉。

    但此刻陆遥实在有些心思沉重,顾不上了。燕都坊里的三个女人台戏,究竟进行到了什么程度?今日的yì ;会面,会对身在中原的竟陵县主造成怎样的影响?陆遥纵马而行,脸色愈来愈阴沉。

    蓟城的规模在北疆算得首屈指,比起并州的晋阳城也不落下风。周武王灭商后,封尧帝的后裔于蓟,封召公于燕。百余载后,“蓟微燕盛”。蓟国被南进的山戎所灭,而燕国借助齐国之力击退山戎,并吞了蓟侯的土地,又以蓟城为都。再此后历经秦汉两代数百年经营,此地始终是北方重要的军事、政治中心。凭借着南通齐赵、北临鲜卑、向东贯通扶余高句丽等地的独特地理条件,蓟城又是当之无愧的经济中心。诚如桓宽在《盐铁论》中所述,燕之涿蓟,与赵之邯郸、魏之温轵、韩之荥阳,齐之临淄等地,皆富冠海内,为天下名都:“非有助之耕其野而田其地者,居五诸侯之衢,跨街冲之路也。”行人沿着大道向前,半晌之后,才接近占据了蓟城东北角共约四个里坊范围的平北将军府。

    泰始元年,武皇帝封文皇帝第七子司马机为燕王,邑六千六百六十三户。后又以北平、上谷、广宁郡万三百三十七户增燕国为二万户,是大籓也。不过,司马机并未就国,而是转任青州都督,不久即薨,无子。齐王司马囧辅政时,曾表以子司马几入嗣,在他政争失败被杀后,国除。这样来,蓟城的燕王府始终都只是个摆设,从未真正启用;陆遥此番便老实不客气地将之占据,并把主要的办公场所设在明光殿。这里与祖逖的幽州刺史府隔开了两个里坊,距离也正hé shì 。

    但这片区域毕竟荒废年,修缮非日之功,且为了避免被人抨击为逾越礼法,建筑规格也需得作诸调整。到目前为止,真正能够投入使用的也只有几处主要的办公场所,除了日常值守的部分吏员进驻以外,陆遥本人依然常驻于郊外的军营。

    庞渊从将军府的侧门里出来,催马迎上队伍:“护卫阿玦姑娘来幽州的还是王德,何军主正在陪着。将军是否要在府里用些饮食,顺便见见他?”

    “不用。就让何云好生作陪,休得怠慢。”

    “是。”

    骑队并未停步,jì xù 向前。往南越过处人工建造的园林水泽,可以看到成片的高大建筑群落,那是许幽州官宦、大族居住的卢龙、蓟北、燕都等坊。

    虽说定下了与陆遥的姻亲guān xì ,但自家爱如掌珠的妹子未能争取到平北将军正室的地位,使得鲜于嗣起初颇有些遗憾。结果次日便从方勤之那边得到了关于陆遥正妻身份的暗示,顿时吓得不轻。以他的聪明,自然明白平北军府文武大员们是寄望将军内院之中有所制衡,这才促成了这桩婚事。但鲜于嗣本人既不认为北疆地的豪族有资格与皇族相较,也不认为鲜于氏之女有实力与竟陵县主争风,没有dǎ suàn 这么快就参与到军府中最为核心的冲突中去。辗转思虑整日之后,鲜于嗣完全无视了同僚们的殷切期待,转而将自己的姿态摆到极低。他连夜求见平北将军禀报说:只将幼妹安置在家族在燕都坊的处别院,待平北将军府建设完毕,就作为姬妾送入军府。

    zhè gè 举动反倒令陆遥措手不及,时间还以为是谁人威吓了新任的城局参军。毕竟鲜于氏是最先向军府靠拢的幽州世家,对其家族中的嫡女以寻常姬妾相待,绝不符合陆遥礼遇地方大族的原意。

    须知当代风气奢靡,贵人嗜好蓄养姬妾的极,比如王浚王彭祖在世时,府邸中有名号的侧室夫人十余,而姬妾、美人几达百人,婢女的数量难以计数。另方面,昔日卫尉石崇宴客时,常令美人行酒,但凡客饮酒不尽的,立时侍从斩杀美人,此事固然证明了石崇之凶暴;然而姬妾侍女的地位之低下,也由此可见斑。如果自己贸然以鲜于氏女为姬妾,只怕会激起其它大族的反感来。

    陆遥赶紧好言抚慰鲜于嗣,隔日正式颁下令去,宣布平北将军纳胡氏、鲜于氏二女为夫人,赏诸军酒食为贺。

    在陆遥想来,与竟陵县主的婚事乃是江东陆氏与皇族的首次联姻,意义非同小可;其程序比通常纳采问名之类的六礼复杂许,只怕年内都未必能完成。自己纳侧室夫人之举,大可以日后徐徐解释。可如今竟陵县主的亲信侍女阿玦突然再度来访,硬生生把这事情变得复杂。

    鲜于家的女儿究竟是何等相貌性子,陆遥完全不知;但胡六娘……在太行山中呼风唤雨、势压群匪的胡大寨主可不是个温婉和顺的女人。以她的火爆性子,若与阿玦闹得不快,想必与县主之间也没得消停吧,那么日后家宅中战火纷飞的悲惨情形,陆遥提前就可以料得七八分了。

    马睿策马紧随陆遥,这时眼看陆遥面色不对,终于忍不住道:“将军,我听说大丈夫三妻四妾乃是常事,又听说,大丈夫……”

    “闭嘴。”陆遥有些不耐烦地道。

    他至今都未曾见过鲜于家的女儿,与胡六娘的婚姻也并非仅仅是两情相悦那样单纯,但既然订下了婚约,陆遥就必然诚心诚意地对待她们,把她们当作自己的妻子,而非以声色愉人的货物。马睿那种不将脂粉美色放在心上的粗鲁武人态度,完全无助于自己解决问题。

    但事到临头,陆遥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去处理。他忍不住暗中痛骂那天在酒宴上推动了联姻的文武臣僚们,又后悔自己定力不足,未能克制住时冲动。各种各样的古怪可能在他脑海中出现,越来越令人紧张。在前世就极度厌恶各种言情剧、宫斗戏的他,绝不愿意看到那些恶俗的狗血剧情在自己身边上演。当日进军代郡时,胡六娘收拾地方群氓的狠绝场景虽说陆遥并未亲眼目睹,但朱声后来脸色惨白地转述的jīng guò ,足以使陆遥体会到胡六娘的厉害。说起来,身为名专业技能树完整点开的悍匪,胡大寨主手上的人命没有百,也得有七八十吧……无需怀疑,只消言不合,她随时就敢拔刀砍人!

    想到这里,陆遥感觉自己的背上几乎沁出了冷汗。

    这时燕都坊坊门大开,骑队直抵鲜于氏的宅院。陆遥眼色示意,骑立即奔出喝问:“胡夫人和鲜于夫人可回来了?”

    “回来了,就在内院……”如今的蓟城,还有谁能带领大队骑兵如此声势煊赫地往来?骑士虽未报名,守把院落的鲜于氏仆役已猜出来者是谁。几人迭连声地应了,又屁滚尿流地奔去开门。还没等大门完全打开,骑队就鱼贯而入,上百只铁蹄翻飞,溅了他们身的土灰。

    这处宅院坐北朝南,前后三进,规模不大,但是建造得精致,似乎最近还jīng guò 了用心的休整,漆都是新的。前边的院落中间有块空地可以驻马,靠近大门的地方有片马厩。陆遥在堂前纵身下马,又冲着跑来引路的仆妇问道:“胡夫人和你家姑娘回来时,没什么不妥吧?”

    那仆妇吃了惊,忙不迭地道:“胡夫人性子随和友善,今日出游十分欢愉,并无任何不妥……哦对了,胡夫人带了位女郎前来,谈笑甚欢,据说是她的故交好友。”

    “嗯……”性子随和友善?这què dìng 是在说胡六娘么?谈笑甚欢应该是真的,似乎自己可以放点心……但kǎo lǜ 到胡大寨主的脾气,又不能当真放心。陆遥点了点头,挥手:“我去见见她们,你来带路!”

    眷属所在的内院,即便亲卫们也不允许进入,因此马睿立即上前步,低声请示:“将军……”

    陆遥略犹豫,才有些刻意地轻松道:“大家都休息休息吧,我自去即可。”

    穿过前厅,是个规模较小的院子。两边都是厢房,院子大概三五丈见方,地上的方砖显然是新铺的,院里有些零散的花树,还有两个灌满水的大水缸。这进院落没有正房,只有座不高的院墙,院墙后面就可以看到后院里几株大树横生的枝干。院门此刻虚掩着,缝隙间隐约有青年女子的言语声传来。陆遥侧耳倾听,却听不清她们在说些什么,但似乎语气并不激烈的样子。他略觉舒心,止步安抚下自己忐忑了路的情绪,这才走上几步去推门。

    才抬手,忽听院落内利刃出鞘的声音锵然作响。继之而发的,便是陆遥在战场上听过无数次以至于再熟悉不过的、那种刀锋入肉的沉闷声音!

    陆遥的经验太丰富了,仅凭借这声音他就可以断定,这是次蓄谋已久的精准斩杀!

    “不要!”陆遥失声惊呼,猛地蹬地发力,冲进后院。

    陆遥本是沙场上斩将搴旗的勇士,纵然近来地位渐高,日常依旧苦练不辍,随时做好身当锋镝而战的zhǔn bèi 。因此武技愈发圆熟老辣,体力也始终保持在高峰,情急之下,这记冲撞真是威势骇人到极点。两扇院门受到强大的力量撞击而荡开。门板撞击在两侧的墙上,发出巨响,随即门轴咯吱吱地响了两声,崩断了。而被他的身形所挟带起的大股劲风,轰然卷入院落,将园中未及扫除的残雪扬起半天高。

    漫天雪粉飘飘洒洒落下的时候,便现出三个人来。

    名全身裹在厚厚的皮裘之内,显得身躯娇小的少女瞪大了对圆圆的眼,动也不动地盯着猛冲进来的陆遥,显然已被骇得呆住。

    大半个脸蛋都油津津的宫装少女眼看着陆遥闯入,惊呼声,拼命地把满嘴的吃食往下咽。偏偏随着zhè gè 动作,的油脂从嘴角溢出,于是整张脸都变得油津津的了。

    唯有混身上下充满着妩媚风情的红衣女郎不动神色地jì xù 挥动利刃,从头洗剥干净的黄羊背脊上切下尺许长条的瘦肉,放到铁炉子上翻动炙烤。待到条羊肉香气四溢的时候,她才看了看陆遥,娇声笑道:“道明,我知你们江东人从不爱吃腥膻之物。倒不曾想到,我们姐妹几个偷偷地烤些黄羊肉来吃,都会让你这般紧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