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言 作者:来自远方

    李谨言做了个很奇怪的梦。梦中，个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低语着句他听不懂的话。醒来之后,梦中的切都不可寻,只有那句话仿佛仍在耳边流淌。他开始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在做梦。

    那句话他听不懂，却能记得发音,音调有些奇怪，不是国语,也不像英语，倒有些类似楼少帅和乔乐山交谈时经常使用的德语。

    李谨言仰躺在床上，看着帐顶,模仿着梦中的音调，尝试发音。

    在床边系军装纽扣的楼少帅动作顿，转过头,看向毫无自觉的李谨言：“你在说什么？”

    “啊？”李谨言愣了半晌，刚醒过来，他的头还有些迷糊，压根没意识到楼少帅就在床边，直到对方单膝跪在床沿，两只手撑在他的头旁，才反应过来，“我没说什么啊。”

    李三少十分无辜的看着神色不明的楼少帅。

    楼少帅：”……”

    门外传来丫头的声音，打破了这刻的沉默。

    “少帅，言少爷，起了吗？夫人让言少爷洗漱过后早点过去。”

    事实上，楼少帅昨天刚回家就被楼夫人抓住耳提面命，告诫他：“明天你两个妹妹出门子，你媳妇要忙整天，你今天老实点，不许折腾他。”

    结果楼夫人还是不放心，大早就派丫头来叫人，生怕楼少帅时兴起，李谨言起不来，那楼家今天可就要出笑话了。

    听到丫头的声音，李谨言暗松口气，楼少帅看他的眼神实在是太吓人了。不像是生气，倒像是带着股懊恼，仿佛要把他整个人都撕成块块，嚼吧嚼吧吞下肚子样。

    早餐已经摆好，除了六小姐和七小姐，楼家人都在。

    天还没亮，六小姐和七小姐就被丫头叫起身，开始为婚礼做准备。两个小姑娘都是夜没睡好，毕竟今时不同往日，过了今天，出了楼家的门，她们的生活就会变得完全不同了。

    五姨太坐在桌旁，频频看向门口，当看到楼少帅和李谨言出现时，不由得松了口气。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太过明显，转头就见楼夫人正在看她，只得尴尬的笑笑。

    “父亲，母亲。”

    楼少帅的问候板眼，李谨言则是脸带微笑，“大帅，娘。”

    “恩，坐下吃饭。”

    楼大帅从盘子里拿起个鸡蛋磕碎了，没送进自己的嘴，反倒放进了楼夫人的碗里，“吃点。”

    楼夫人点点头，桌旁的几个姨太太看得心下发酸，就算是二姨太，也不由得捏紧了手中的帕子。可到底在楼家后宅过了这么年，三人心中的酸意都没在脸上露出来。

    楼家的早餐很简单，米粥小菜，煮鸡蛋再加上烙得薄薄的葱油饼，李谨言昨天没吃晚饭，闻到米粥和烙饼的香气，肚子早忍不住叫了起来，连喝了两碗粥，吃了张烙饼个鸡蛋才放下筷子，再看看坐在他旁边的楼少帅，已经三碗粥，三张饼，两个鸡蛋下肚，正端起第四碗粥。楼大帅也不遑让，父子俩仿佛是在比谁能吃得样。

    楼大帅和楼少帅没放筷子，其他人也只能陪着，李谨言干脆从盘子里拿起个鸡蛋，剥掉壳，递给楼少帅，不想楼少帅没伸手，直接偏过头，口咬掉了大半，他们两人没觉得什么，反倒是把桌旁的其他人看得不太好意思。

    正喝粥的楼大帅哼了声，转头去看楼夫人，楼夫人没看他，只是用手绢掩着嘴，楼大帅以为她不舒服，仔细再看却是在笑。

    吃过了早餐，楼夫人直接把李谨言拉走了，虽然因为外边打仗，不好太过张扬，可楼家嫁女，该讲究的还是要讲究。

    五姨太有心上前听两句，却被四姨太拉住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你千万别犯糊涂。万好心办了错事，让六丫头脸上不好看。”

    听到四姨太这番话，五姨太也只得作罢。

    这边，楼夫人坐在沙发上，项项仔细嘱咐着李谨言，“其余的事情都交给下头的人去办，礼单也由刘管家带着人负责，那些你不方便出面接待的，自有大帅和逍儿，你只要做好我交代的几件事就成了。”

    李谨言点点头。

    “别担心，也不用紧张。”楼夫人拍了下李谨言的脸颊，“你是个聪明能干的孩子，我看第眼就知道。”

    被楼夫人做这么亲密的动作，李谨言竟点没觉得不自在。或许楼夫人给他的感觉同二夫人太像了，她们都是自己的“母亲”。

    又过了片刻，门外传来了管家的声音，已经有贺喜的人到了，请言少爷出去。

    “去吧。”楼夫人又拍了下李谨言的手，“记着你是楼家的人，整个楼家将来都是你和逍儿的。若是有人敢自讨没趣，不用忍着，也别手软”

    李谨言应了声，出去了。

    房门关上，楼夫人靠在沙发上缓缓舒了口气，个眉清目秀的丫头在她的身后，给她揉着肩膀。

    “那件事，查得怎么样了？”

    “回夫人的话，我娘让我告诉夫人，那姑娘的确是王家失踪的那个。”

    “还真是她？”楼夫人半闭着眼睛放松了身体，“逍儿就带人把她抓起来，没别的吩咐？”

    “人的确是给关起来了，还是关重刑犯的地方。少帅当着那么人的面说她是南方的奸细，早晚会处置。”

    “这事不能拖。”楼夫人倏地睁开眼，“当初有胆子跑，如今却腆着脸回来，还当街喊出那样的话，若是被有心人利用了，谁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来？”

    “夫人的意思是？”

    “你去告诉你娘，让她……”

    楼夫人示意丫头低下头，在她耳边低声吩咐了几句。

    “记住了吗？”

    “我记得了，夫人。”

    “恩。”

    丫头口中的王家小姐，此刻正被关在城中所专门关押重刑犯和死刑犯的监狱里。虽然她个人“独占”了整间囚室，可透过铁栏杆，还是可以清楚看到对面囚室中的情形，那些衣衫褴褛，面目狰狞的男人，朝她说着下流话，做着下流的动作，还……

    王小姐蜷缩起身体，紧紧的靠在墙边，偶尔有只蟑螂或者老鼠爬过脚边，都会引起她声尖叫，其他牢房里的犯人们便会发出阵大笑。

    泪水沿着她的眼角滑落，她想不通，自己怎么会落到这步境地？

    她明明是要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怎么竟会变成这样？

    她后悔了，她真的后悔了，若是知道楼逍是那样个人，她根本就不会逃婚！不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

    楼家的少夫人本该是她，和那个被报纸上称为“民族英雄”的男人并肩的本该是她！

    在丫头和奶娘的帮助下，她费尽千辛万苦从家里逃出来，却在路上遇到流匪，就在奶娘被杀，她也陷入绝望时，个好心人救了她……

    牢房里的声音越来越大，狱卒见闹得实在不像话，在牢房门口用力的敲着铁门，“闭嘴！都给我闭嘴！再不闭嘴老子赏你们几鞭子！”

    “呸！”个长了满脸络腮胡子，粗壮得像熊样的男人大声骂道：“去你x的！和我震关北抖威风，也不撒泡尿照照，你有那能耐？！”

    “你！”狱卒被气得脸色铁青，大汉却起劲了，把扯开早就破烂不堪的囚衣，“来呀，你个狗x养的！他x的披了身狗皮，还真当自己是什么人物了？！”

    “你，今天我非让你知道我的厉害不可！”

    狱卒被气得失去了理智，大汉的脸上闪过抹得逞的表情，愈发起劲的叫嚣：“你来呀，你不来就是孙子！”

    就在这时，狱卒的肩膀被只大手扣住了，回过头就要破口大骂，等看清身后人的脸却立刻没了声音。

    “萧、萧先生……”

    萧有德点点头，脸上的表情十分温和，“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热闹？”

    狱卒生生打了个激灵，这个萧先生可不是好惹的，凡是落到他手里的不死也要脱层皮。想到这里，狱卒的眼中闪过抹狠毒，便将刚刚大汉的所为添油加醋说了出来。

    “哦？”萧有德听得有趣，“震关北？我想起来了，就是那个两年前被少帅掀了山寨的胡子？”

    “可不是。”狱卒说道：“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其他几个匪首都砍头的砍头，吃枪子的吃枪子，就这个家伙，直关在这里也没个说法。”

    萧有德点点头，示意狱卒打开铁门，“你们都留在这里，我进去看看。”

    “是。”

    跟着萧有德的大汉都是身黑短打，腰际鼓鼓囊囊，看就揣着家伙，满身彪悍之气。狱卒常年跟牢里这些穷凶极恶的犯人打交道，自然能看出他们都不是善茬，不由得退后两步，声不敢再吭。

    萧有德间接着间牢房的走过，路过关押王小姐的囚室时，脚步顿了下，“王典茹？”

    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王小姐立刻抬起头，看到在囚室门口的萧有德，仿佛看到了救命稻草般，下扑过来，跪在地上抓紧了囚室前的铁栏杆，“你是来接我出去的，是不是？！”

    萧有德摇摇头，似乎在笑她的天真，不再理她，转身走向对面的囚室。定了，看着囚室里满身戾气的大汉，开口说道”“震关北，或者该叫你孟二虎，想不想从这里出去？”

    “出去？”孟二虎嗤笑声，“去哪里？法场？”

    “西伯利亚。”萧有德的神色变得认真起来，“你被抓到后直关在这里，可想过为何没有杀你？无非是你虽为匪徒，却不失侠义之心，只抢劫劣绅贪官，从未伤害百姓，对孤寡贫苦有周济。少帅敬佩你的侠义，打算给你个机会。”

    “西伯利亚？”孟二虎掏掏耳朵，“什么鸟不拉屎的地方。”

    萧有德笑了，“你被关在牢里，恐怕不知道外边发生的事情。就在几个月前，少帅带兵在满洲里狠狠修理了老毛子顿，还从老毛子手里抢了地盘，要了五千万大洋！”

    “什么？！”孟二虎瞪大了双虎目，“你可别诓我！”

    “我有什么必要诓你？少帅的本事，你不是亲身领教过吗？”

    孟二虎不说话了，萧有德接着道：“如今，少帅打算再和俄国人讨点利息。孟二虎，据我所知，你家子都是被老毛子给祸害死的，走投无路之下才落草为寇，如今给你报仇的机会，怎么样，做不做？”

    听着萧有德的话，孟二虎双钵大的拳头狠狠的捶击着地面，想起当年在海兰泡惨死的家人，胸中燃起了熊熊的怒火。

    报仇？杀老毛子？

    “我做！”孟二虎猛的抬起头，“只要能让我报仇，老子什么都做！”

    “好，是条汉子！”

    萧有德声大喝，叫狱卒来打开牢门，狱卒还有些不情愿，只说这孟二虎狡诈诡，又力大无比，若是……不想孟二虎瞪眼，高声道：“我孟二虎对天发誓，如有虚言，天打雷劈！死后下十八层地狱！就算投胎也做个畜生！”

    “打开吧。”萧有德说道：“这样的汉子不会说谎。”

    狱卒这才打开了牢门。

    和孟二虎同被萧有德从狱中带走的还有另外两个重刑犯，他们身上都背负着不下条人命，犯了重罪，却又情有可原，其中人杀了为害乡里的劣绅恶霸，是有数十村民送来血书，为他求情。

    如今，他们都将被送往西伯利亚，在那里，他们会有个新身份，开始新的“生活”。

    牢房的门被关上，光明消失，阴暗再度笼罩，王小姐全身瘫软的趴在地上，嗓子已经叫得沙哑。她什么都不想了，她只求能有个人来，把她从这里带出去……

    就在这时，牢房的门又次打开，狱卒扯开嗓子，“开饭了啊！”

    犯人们全都涌向囚室门口，牢房的伙食和猪食没什么区别，即便是猪食，也能帮这里的人继续活下去。

    王小姐闻到那股艘水般的味道，忍不住的作呕。等到她的囚室前，狱卒却从推车里取出了碗米饭，上面还铺着几块红烧肉和几根青菜。

    将饭碗推进牢房，狱卒压低了声音：“外边有人关照的，吃吧。”

    若是以前的王小姐，对这样粗陋的饭食根本看都不会看眼，可被关到牢房至今，她粒米未进，闻到米饭的香气，口中不自觉的开始分泌唾液，在狱卒走后，终于扑过去端起饭碗，狼吞虎咽起来。

    狱卒摸了摸揣在怀里的几个大洋，进了这里的，除非像孟二虎几个，“老天”开恩，否则压根甭想再出去。反正早晚都是个死，早死晚死，还不都样。

    楼家的大门前，响起了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李谨言笑着迎接来贺喜的宾客。楼少帅在李谨言旁，看到人群中的萧有德，当对方示意事情办妥之后，点了点头。

    两顶大红的花轿抬到了楼家门前，两个新郎官，个军装挺拔，个长衫儒雅，贺喜的宾客交口称赞，全道这两门亲事是天作之合。

    李谨言笑得脸都发僵了，忽然想起件事，低声问楼逍：“少帅，你在这里，六妹和七妹谁背出门？”

    楼少帅示意李谨言回头，只见身凤冠霞帔的六小姐和七小姐分别趴在两个粗壮的喜婆背上，旁边还有丫头扶着，被从内堂背了出来。

    “这也行？”

    “怎么不行？”

    李谨言只以为出嫁要由兄弟背出门，却不知道，不说楼六和楼七，就是前头出嫁的五个小姐，楼少帅也没背过个。

    本就是庶女，再加上楼少帅的身份，谁敢让他背？正因如此，楼逍才会把李谨言直接从李谨丞的背上抱下来，毫无顾忌。他的出身，家世，受到的教育，注定了他性格中的霸道，却霸道得理所当然，让人无从置喙。

    鞭炮和贺喜声中，楼家的两个小姐被送上了花轿。

    牢房里，王小姐将碗米饭吃得干干净净，放下饭碗，刚打了个饱嗝，腹中却突然阵剧痛……

    当天，楼家，钱家，杜家都摆了喜宴，关北城里好阵热闹，虽然外头正在打仗，可老百姓们相信，只要有楼大帅坐镇，北六省就安全无虞！

    李谨言在吃喜酒的人里看到了乔乐山，自从他帮火药局解决了硝化甘油稳定性的问题，又把苦味酸和tnt给弄了出来，就被杜维严当成佛爷给供了起来。由于硝化甘油的事情，李谨言有段时间见着乔乐山总是绕道走，后来想想，既然他当时没有揭穿自己，现在就不会，纯粹是自己瞎担心。

    想通了之后，李三少出于对乔乐山“仗义”的感激，给他的薪水和奖金愈发的丰厚，乔乐山又对李谨言说了串鸟语，李谨言听不太懂，却能从他的表情和肢体语言中看出，乔某人是在说，他绝对不会出卖自己！

    李三少很满意，果然钱是个好东西。

    如今看到乔乐山，李谨言鬼使神差的想起了梦里听到的那句话，也不知道是不是脑筋时没转过弯，直接把他拉到边，将话问出了口。

    乔乐山听着李谨言蹩脚的发音，表情十分怪异的看着他，重复了句：“ibsp;liebe dich”

    “对，就是这句！”李谨言右手握拳，敲在了左手掌心，“这话什么意思？”

    乔乐山的表情怪异了，用同样蹩脚的国语夹杂着英文问道：“你确定想知道？”

    “恩。”

    “i love you.”

    “啥？”

    “我爱你。”

    乔乐山话音刚落，身后猛然响起阵拳风，飞快的躲闪开，转头看，就见楼少帅正在他身后，神色不善的盯着他。乔乐山忙举起双手用力摆了摆，然后指指李谨言，嘴里飞快的冒出了串德语。楼少帅的神色有瞬间的怔忪，脸上破天荒的闪过抹尴尬。在这个关键时刻，李谨言的脑子终于转过了弯，看着楼少帅，想到某种可能，顿时傻眼。

    这世界玄幻了吗？

    于此同时，因病留在察哈尔，没有到关北城来庆贺婚礼的察哈尔省长王充仁，看着坐在对面悠闲品茗的中年男子，眉头深锁。

    “长庚兄，你这样不是为难小弟吗？”

    “为难？”邢长庚放下茶杯，“你以为王小姐死而复生，先是大肆污蔑造谣生事，又当街嚷出了那句话，楼盛丰还能容你？”

    “这是两码事。”王充仁握紧了拳头，“我的女儿早已经死了，她不过是个冒牌货。”

    “是不是冒牌货，不是你句话就能推干净的。”邢长庚笑道：“认识王小姐的人虽然不，可也不是没有。何况，楼逍是以什么名义把她抓起来的？南方的奸细！”

    “……”

    “女儿是奸细，你这个做父亲的……”

    邢长庚的话没有说完，却足以让王充仁想明白了。见王充仁意动，邢长庚接着道：“也不是让你现在就反了他，等到大总统收拾了南方之后，再见机行事。成功了，你就是功臣，失败了，大总统也照样能护得了你。以王老弟的才干，只做省的省长未免屈才，但出了王小姐的事情，留在楼盛丰的手下，王老弟不说进步，就是想保住现在的位置，恐怕都难吧？”

    王充仁咬咬牙，“长庚兄，请容我考虑。”

    “好。”邢长庚起身，“我等着王省长的回复。”

    特意在省长二字上加重了语气，邢长庚拿起帽子，头也不回的走了。

    王充仁动不动的坐在椅子上，神色阴沉，突然猛的挥手，将放在桌上的茶盏扫落在地，摔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