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奇遇
一路凡尘 作者:一叶苇
国庆节后,天气很快就凉爽了,山山岭岭的树开始慢慢的变了颜色。
秋收已经差不完了,犁地种麦的活才开始,家人都在忙,连柳蕤和放秋假的柳葳都在跟着大人后面捡红薯,只有星期六回家的柳侠带着猫儿在痛痛快快地玩。
猫儿已经快三岁,有记性了,柳侠前面因为下雨连续两个星期没能回家,他被吓怕了,这次在弯河那道岭上接到柳侠后,他就秒钟也不肯离开柳侠身边了。
而且,他还知道,自己睡觉,起来小叔叔就会不见了,所以星期六的晚上,他直熬到快十点才坚持不住睡着,睡梦里还是呓语不断,都是在喊“小叔抱抱”、“小叔回家”“小叔不去学”。
柳侠夜都没睡好,直在发愁第二天午后怎么才能在不让猫儿发现的情况下自己离开家。
星期天吃过午饭已经快点了,无论柳侠怎么抱着晃悠怎么拍着哄,猫儿都硬撑着不肯睡。
最后没办法,柳侠干脆躺在炕上搂着他,拍着背给他读《悲惨世界》里大段的议论,好长时间才把他哄睡着了。
柳凌早已经把架子车套好了,这次,柳海和柳侠要带上冬天的厚铺盖。
柳侠轻轻的亲了猫儿好几下,才慢慢挪起身让孙嫦娥躺猫儿身边。
孙嫦娥摸摸柳侠溃烂的嘴角,叹了口气:“清早起来打呵欠慢点,别光让流血,本来就瘦。”
柳侠咧嘴笑笑,嘴角疼的厉害,但他还是乐呵呵的说:“没事,俺班人全都这样,过段自己就好了。”
今天是柳凌拉车去送他们。
柳魁吃完饭就跟着柳长青起去大队商量申请救济粮的事了,开完会他去上窑北坡下口接柳凌。
要不,上窑南坡太陡,即便是空架子车,柳凌个人也不可能顺利的拉回来。
事实上,在陡峭的山路上负重运动,下坡比上坡要危险的。
哄猫儿睡耽误了时间,比平时动身晚了十五分钟,所以路上他们都不敢停下。
上坡路柳侠和柳海撅着屁股使劲在后面推。
柳凌驾辕,他奋力向前的身体几乎和路面成了平行线。
到上窑南坡,柳海和柳凌背起铺盖先爬坡走。
平时都是等上面的人回来起推了架子车再上坡,今天柳侠也不敢着干等了,吭哧吭哧硬是往坡上拉了二十几米。
柳凌和柳海折回来,赶紧接过架子车,柳海驾辕,柳凌和柳侠在后面推着,三人齐心协力的把架子车弄到坡顶,贴身的衣服早就湿透了。
到望宁大街,柳侠他们又看见电线杆子上扯着的红色横幅:响应国家号召,积极报名参军 。
柳海对柳凌说:“五哥,咱伯不是说现在没法招合同工吗?那你干脆报名参军吧!”
柳凌看了看那条横幅,淡淡的笑了下:“人家不在咱大队招人。”
柳侠惊讶:“为啥?咱这里好像好几年都没来招过兵了,今年有了,为啥不让咱大队的人参加?”
柳凌说:“咱县每年都会来招兵的,只不过这几年都没有咱和三道河、杨庙的,都是在荣泽附近和北面那几个公社招,说是咱这边文化素质太差,身体条件也不好,主要是罗圈腿,以前每年参加体检那么人,费那么大劲,也招不到几个人,县武装部就干脆不在咱这边瞎耽误工夫了。
今年是咱公社书记王永民去县里要求的,听说闹的很大,才争取到的机会,不过公社的人也怕武装部的人不耐烦,以后不会给望宁机会,就决定只招望宁附近和靠北边那几个大队的,咱南边这几个大队根本就不让报名。”
柳侠和柳海同时怒道:“这也太欺负人了,咱生到山里就倒八辈子霉了?学校要解散合并,连招兵都不要了?咱这儿的人就该辈子窝死在里面啊?”
柳凌笑笑:“不说这个,快走吧,要不赶不上人家的车了”
他们到和张鹏他们约定等车的地方不到三分钟,车子就来了。
柳海和柳侠趴在窗户上使劲跟柳凌摆手,让他赶快回去。
柳凌从罗各庄走回柳家岭的时间,要比柳侠他们坐汽车从罗各庄到荣泽时间还长,柳凌到不了家天就黑了。
离开罗各庄,柳凌拉着架子车往回走,大坑连小坑的公路上不断有拉煤的大卡车呼啸而过,卷起的黑灰色尘烟让他连眼都睁不开
走到望宁大街,他把架子车停在公社大院门口,去卫生院把包银花送给王君禹。
出来后在卫生院门口,抬头看着深秋湛蓝澄澈的天空,明媚的阳光照着公社大门口的片臭水坑,也照在旁边柿树和白杨树金色的枝叶上。
太阳高高在上,公平的照耀每片土地。
大地却崎岖不平,自然造就出无数永远无法沐浴到阳光的黑暗之地。
而他们,凤戏山深处的人们,生活在人类世界的阴影中,挣扎在文明世界的边缘,仰望文明世界的曙光,却终其生无法到达曙光照拂之地。
命运是无法改的存在,他把自己禁锢在这个偏僻贫穷的山沟的同时,也给了自己个充满温暖的家和大家相亲相爱彼此守护的家人,比起那些连亲情都没有的人,自己已经够幸运了,如果再祈望,是不是太贪心了呢?
大哥说,大队所有的干部都想让自己去大队小学校教学,回去就答应了吧,听说以后的民办教师也有工资,挣了钱就可以帮家里还账了,三哥也可以喘口气,给自己攒点谈对象结婚的钱了。
柳凌深吸口气,收回思绪,看了看公社大门口群在他的架子车旁闲聊的人,走了过去。
那群人看着柳凌小心的从臭水坑边走过来,让开点路让他过去。
柳凌与群穿着体面的人擦肩而过,拉起架子车往望宁大街上走去。
还未走到大路上,辆装得如小山般的拉煤车风驰电掣的过来,卷起的尘烟让柳凌不得不又后退了好几步。
看着那辆车渐行渐远,卷起的烟尘也慢慢散开,柳凌拉起车子准备继续走。
“哎,小伙子,你是哪个村儿的?”柳凌身后传来个声音,说的是标准的普通话。
柳凌回头,疑惑的看着刚才还在公社门口,这会儿正在他身后的群人。
他刚才已经看到了这群人中间那三个穿军装的,也注意到其中有两个明显不像是本地人,也不会是荣泽人,应该是部队下来招兵的。
可是,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呢?所以他努力无视他们的存在。
可现在,他们中那个看起来不像本地人、有二十三四岁的军人主动和他打招呼,柳凌心跳有点加速,但还是很平静的回答:“柳家岭的。”
那人温和的微笑着继续问:“不上学了吗?”
“今年刚高中毕业。”
那人扭头看了看另外两个穿军装的人,又转过来问柳凌:“我看你还小着呢,就高中毕业了?”
“我十八岁了。”不算是撒谎,周围人都是这么算年龄的,柳凌这样开解自己。
那人又看看其他两个穿军装的人,露出非常满意的神色。
有四十来岁、比较像本地人的军人问柳凌:“ 想不想当兵?”
柳凌停顿了下才回答:“ 想,不过俺大队的人没资格报名。”
看起来非常年轻、个子却是最高的军人闻言抬高了下巴,眯起眼睛看着柳凌,神态倨傲中带点惊讶,但没开口说话。
说普通话的军人问柳凌:“没资格?”他转头问本地的军人:“张股长,为什么?”
张股长笑着解释了番,理由和柳凌刚刚跟柳侠、柳海解释的差不。
年轻军人突然开口问柳凌:“你腿有毛病么?”他斜睨着人居高临下问话的样子非常傲慢。
柳凌把脸扭到边,平息了自己几秒钟才转过来,直视着那双看似淡然实则傲慢的眼睛说:“我家里现在有两个曾经的军人,还有个正在军校进修的,我全家没有个罗圈腿。”
那人挑着眉上下打量了柳凌好几遍,对另外两个军人说:“张股长,鲁连长,我看他的腿没问题,”他又转向柳凌,忽然换成副笑嘻嘻的脸说:“身材比例不错,就是你这裤子.......呵,艺术品啊!”他说完还嘬着嘴吹了声口哨。
口油腔滑调脆生生的京片子,再加上脸上调笑的表情,柳凌的脸“腾”的下就红了。
他这几天都在地里掰玉米出红薯,衣服全都脏了,今天送柳侠两人来望宁,他只是洗了把脸,把里面昨天被汗湿透的布衫换成了春天大嫂给他做的件白粗布布衫,还是这带农村男人最常穿的传统半圆小立领的那种。
外面是柳魁给他的件旧军装,已经洗的发白,穿在他身上特别宽。
而裤子,柳凌尴尬的直想退到架子车后面让它挡着自己的下半身。
这不是他最好的条裤子,两条腿的膝盖处和屁股都打着大补丁。
收秋干活的时候动作幅度很大,衣服很容易破,柳凌不舍得穿他那条没有补丁的裤子,棉布的裤子没有弹性,他每天蹲着出红薯,裤子膝盖处被撑起来,形成两个难看的大包。
看着柳凌的窘相,连张股长和公社大院里几个作陪的人都觉得那个年轻人的话太刻薄,所以不约而同的为柳凌解围:“农村干活的时候都这样,都这样,哈哈,都这样。”
张股长对个年轻人说:“你记下他的名字,给他报个名。”
年轻人从口袋里掏出个皱巴巴的本子说:“我知道他,俺兄弟跟他个班,柳家岭大队书记柳长青家的孩儿,俺这公社大院的标语都是柳长青帮忙写的,他伯跟他大哥都当过兵,他伯还参加过抗美援朝哩!哎,你叫啥,我上次记住了,这会儿不知道咋就想不起来了。”
柳凌抑制着心里的狂喜,镇定的说:“柳凌,柳树的柳,冰凌的凌。”
那年轻军人又挑挑眉,唇角带着漫不经心的微笑看着他。
柳凌回去的时候几乎是路狂奔,在上窑北坡下看到柳魁的时候他下冲过去抱住了大哥,欣喜若狂的搂着柳魁的脖子又蹦又跳:“哥,我要当兵了,我也要当兵了........我可以去看看外面什么样了........哥.......我要当兵了........“
柳魁稳稳地着,轻轻拍着柳凌的背,让他尽情的欢呼跳跃表达着他的快乐,等柳凌终于平静了些,他才问柳凌发生了什么事。
柳凌兴奋的把自己刚刚遇到县武装部和下来招兵的军人的事告诉了他,贯稳当内敛的柳凌,说话之间居然有点语无伦次。
但柳魁还是完全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他是真心的为柳凌感到高兴。
在他们这个大家庭的这么兄弟里,如果只有个机会,只能有个人有改变命运的机遇,柳魁最先想到的甚至不是最小的柳侠,而是柳凌。
柳钰和柳海都结实强壮,即使是下地干农活也让人觉得踏实。
柳侠虽然看着也瘦的很,但却皮实禁摔打,性格生而强悍,没有个皮糙肉厚的身,却有颗水火不惧的心。
只有柳凌,不管他自己么好强,从不承认自己的体质比家里任何其他的个人弱,但柳魁和家里其他大人都觉得柳凌还是太纤瘦柔弱了些,这样的孩子就该是过着娇贵些的日子的。
柳魁高兴的嘿嘿笑起来,手拉着架子车,手拉着柳凌:“如果真的像那个鲁连长说的,他们是京都那边过来招兵,那真就太好了。大哥不想你去我原来当兵的那个地方,您三哥现在的部队也太艰苦了,走吧,回家,咱伯咱妈他们要是知道你要去京都那边当兵,不定能高兴成啥样呢!”
柳凌跳到后面,只手用力推着架子车,仰起头对着前面的山川开心的大叫:“哦嗬——我要当兵喽——,我也要当兵了……..”
快乐的喊声在深秋的山林间层层叠叠盘旋回荡,空远辽阔,悠长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