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氏玉华 作者:沈芳好

    这《牧羊歌》原是北疆牧人口口相传而来的，李盛还从未听过女子唱过，而此时在吟唱此曲的女声，极为甘醇低悠，不同于般女子的柔媚尖细，竟把这《牧羊歌》唱出的极为不凡。

    李盛今日心情本就不错，此刻又突然听到如此让人心怡的歌喉，脚下步子便迈得越发急切了，很快绕过“芳华园”东侧的林荫道，来到了荷池前面。

    这“芳华园”本就是李盛为了崔泽芳而在钟鸣殿里特意修建的，叫人于这园子的各处，依着石林、水塘、坡地等不同的景色与走势，种上了不同时节的花木，以确保这“芳华园”年四季都常有花开，硬是将“新年都未有芳华，二月初惊见草芽”，变成了芳华永驻，真正合上了“芳华园”这个名字。

    如今呢，正是夏荷初开的时候，崔皇后便命人在荷塘边的水榭里设了赏花宴，这水榭大半个都掩映在高大的榆树下面，虽外面艳阳高照，但坐在水榭里却是清风送爽、水汽茵茵，而眼前满池初开的粉白夏荷，衬在那盘盘的碧绿叶上，随着轻风水波微动，又添赏心悦目。

    而让人觉心旷神怡的，则是伴着水声传来的女子极为柔和醇厚的歌咏，那昭美人跪坐在崔皇后对面西侧的席位上，吟唱间神色淡然端庄，反给她娇憨明媚的容貌平添了丝脱俗情怀。

    李盛再也想不到如此悠扬苍茫的《牧羊歌》，竟会是那个冒冒失失的昭美人所唱出来的，他停在了水榭后面的树荫下面，伸手止住了身边的内监与宫人们，示意他们不要扰动皇后娘娘她们几人，就这样立在那里，直到昭美人唱完了最后个音律。

    “难怪安国郡公夫人曾经再向本宫炫耀呢，昭美人这把喉咙果然是不同凡响......”。

    曲完毕，崔皇后便轻轻击掌夸赞起来，而后突然扭头，像是无意间才看到了水榭后圣上的华盖样，连忙起身迎驾，而坐在皇后对面的王婕妤与昭美人却是真的毫无察觉，这突然见到圣上亲临，连忙都起身拜倒施礼。

    李盛此时压了压脸上的兴奋之色，先许了几人平身，而后颌首笑着说道：“皇后竟然如此会享乐，怎么只带着她们两人独享，却抛下朕个人不管呢。”

    崔泽芳脸上神色安然，边请李盛入座，边掩唇笑道：“只许圣上天天抛下妾身去忙着制琴，却不许妾身也如法炮制回吗？”

    李盛哈哈笑便坐到了崔泽芳的旁边，抬眼见王婕妤座位前已经摆了琴，便颇有兴致的说道：“王婕妤既然带了琴来，想必定擅长，何不奏来听听。”

    这王婕妤入宫至今还从未承宠过，如今于这阳光明媚、景色怡人的时候得了圣上的和颜以对，饶是她性子再老成娴静，脸上还是微微泛起了红晕，连忙躬身应下后，便坐到案几边弹奏起来。

    王婕妤做的是曲《高山流水》，此曲虽平常，但却极为考验弹琴者的指法，王婕妤双手虽不算白皙，却生的极为纤细修长，右手抹、挑、勾、剔、打，左手吟、揉、绰、注、撞，不但曲调准确急速，且双手在弹奏间飞舞的形状也极为优美，不管是粉蝶浮花式，还是春莺出谷式，不但与琴音配合的天衣无缝，平添了几分妖娆之美。

    这样的琴艺绝非朝夕可成，想来这王婕妤定是从小苦练出来的，连崔皇后看了也不由连连点头，可是圣上李盛的目光却只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在她琴音开始变的急速繁杂起来之时，脸色的神情便慢慢淡了下来，而后是几次转到了坐在他们西首的昭美人身上，不过昭美人直垂首端坐，并没发现罢了。

    昭美人没发现，崔皇后却是看的清清楚楚，她眼底浮起丝复杂神色，脸上倒是直平静如常，不过眼神再转到王婕妤的身上的时候，便了份嘲讽与怜悯交杂的复杂之色。

    果然，待那王婕妤曲奏完，李盛只淡淡点头赞了句好，便忽然扭头冲着昭美人的方向问道：“昭美人刚才所唱的是《牧羊歌》吧，此曲于长安城内知道的人并不，昭美人又是哪里学来的呢？”

    李盛这话出口，那王婕妤的脸色顿时白，而原本低头发呆的昭美人则是吓了跳，俯身施礼后，嘴里却是吱唔了下，才低声答道：“启禀圣上，是妾身原来在永嘉坊府里......和......和那人所学的......”。

    李盛与崔泽芳听她这样说，便都猜到了她原是和那程平程娘子所学的，倒也明白了昭美人为什么说的如此迟疑，那程平如今已是逆贼，难怪昭美人不敢讲明白呢。

    其实他二人这次却是猜错了，四娘这首《牧羊歌》是五娘玉华教的，只不过玉华教的时候便嘱咐了她别告诉别人的，因此四娘刚才说的时候才犹豫了。

    谁知昭美人这无意间扯的个谎话，却激起了圣上李盛的兴趣来，他于琴曲事上，本就至情至性，对程娘子的才华也是向心中暗赞的，此刻也不顾忌她的身份敏感，反倒问了昭美人许她在永嘉坊跟着程平学艺的事情，他这边问答的兴致颇高，那崔皇后在旁坐着，却是拿起帕子掩面打了个哈欠，浅笑着说道：

    “启禀圣上，臣妾等人已经在这儿坐了快个时辰了，现下倒觉得有些疲乏了，圣上若对昭美人的歌艺感兴趣，不妨叫她伺候您回钟鸣殿慢慢倾谈吧。”

    李盛这才回过神来，见崔泽芳果然是面露疲态，心中也未想，便点头应了，于是那王婕妤便个人回了那承香殿，昭美人则跟着圣上皇后两人，起回到了钟鸣殿内，到了内殿，崔泽芳便推说被风吹的有些头痛，命人伺候自己先歇息会儿，李盛见她不舒服，本还不放心，崔泽芳却直说自己只要小憩片刻就好，硬是将李盛劝走了。

    李盛见崔泽芳面色说话如常，确实并无大碍的样子，便带着昭美人来到内殿旁边的琴房里。

    进了琴房，等李盛坐好了，昭美人忙跪拜行礼，李纪开口叫她起来，昭美人却仍是屈身趴伏于地上半天也没动。

    李盛见她这样，心中动，眉头便皱了起来。其实，刚才于水榭里与这昭美人应答的时候，李盛便觉得这昭美人形容举止畏畏缩缩的，和之前那夜留给他的印象十分不同，此刻越发觉得明显，心中顿时不喜起来。

    身为国之君，面对着三宫六院，李盛虽不喜女色，对这女子争宠的手段可是见的了，看到昭美人如今这副样子，还只当她也是在耍什么手段，便沉下声音问道：“你为何如此畏手畏脚的，难道这宫里有谁欺负你了不成？”

    李盛说完了这句，便等着昭美人的下文，看她会说出什么报委屈的话来。

    谁知那昭美人听了却是神色茫然，摇了摇头轻声说道：“启禀圣上，妾身便未受过任何欺负。”

    李盛见她竟还装傻，脸色越发难看，略微提高了声音斥道：“既然没人欺负你，你做出这等小家子的样子作甚，你的规矩呢？”

    昭美人见总是脸慈和的圣上突然发火，吓的浑身颤，总算明白了圣上是在恼怒自己的举止失当，她心中害怕，不敢再有任何的隐瞒，连忙叩了个头后，哆哆嗦嗦的说道：

    “启禀圣上，是......是妾身不对，妾身这阵子胖...胖了不少，身姿丑陋不堪，故而......故而不敢被圣上看到了不喜......”

    李盛听了好半天，才弄明白了这昭美人话里的意思，他时反应不过来，不由定睛看了趴伏在地上的昭美人半响，这仔细看之下，才发现日不见，这丫头确实是长胖了不少，她此刻缩肩拱背的，大约是想把自己蜷缩的小些吧，可越是这样，那丰盈的腰身与臀肉，却是越发显得滚圆，整个人趴在那里，倒犹如个颤巍巍的大米团子般。

    李盛怔愣了半天，便再也忍不住了，突然仰天哈哈大笑了起来，跟在他身边伺候的宫人少年都没见过圣人这样了，俱是吓了跳，趴在地上昭美人则是片迷茫，不由仰脸看着李盛发呆。

    这李盛越笑越大声，越笑越失态，简直是副停不下来的样子，这昭美人开始心里还有些恐慌，不知道圣上这是不是怒极而笑了，而后却见圣上边不时用手虚点自己两下，边不停拍着大腿，显然就是在耻笑自己，她先是愣，而后便不由慢慢红了眼圈。

    这崔四娘不过才十五岁的年纪，虽性子粗糙些，却也正是最爱美的年纪，她入宫后日子过的实在太舒服，皇后住进钟鸣殿后，连每日的请安也改为初十五了，她已经承宠，又是崔皇后外甥女，宫里也没人敢怠慢她，四娘第次过上了不用学东西，不用担心规矩的逍遥日子。再加上宫里饮食又精致美味，这人很快便被吹了起来。

    这宫里贵人是要伺候圣上的，对容貌体态自然都有严苛要求，伺候她的掌事女官难免要对她严加提点管束，她自己也知道胖了难看，便尽量克制了食欲，又每日都到园子里闲逛，可是这肉长的容易，想甩掉却难，到了今天，昭美人已经好几日没用晚膳了，却仍不见什么成效，今日突然见便面见了圣颜，她心里既自惭又着急，本就十分难过，眼下被圣上如此点着鼻子嘲笑，便实在忍不住哭了出来。

    李盛笑的都有些喘不上气了，却突然发现面前跪着的胖团子抽抽的，好像是哭了，大约是怕被人发现吧，她脑袋整个的埋在地上，极力的克制着，但仍可听到含糊不清的哽咽抽泣之声。

    李盛愣了愣，很快便猜出了这人儿大约是被自己给笑恼了，他此时心情大好，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想叫宫人们去扶她吧，却又怕她加羞恼，想了想，便自己起身去拉了昭美人起来。

    这昭美人知道在圣上面前露出悲容乃是大罪，便极力克制着，想要硬忍回去，糊里糊涂的便被李盛拖了起来，这才发现拉着自己手的，竟是圣上本人，她又怕又羞，时间手脚都不知道该放哪里了，忍不住便又想跪下请罪。

    李盛瞧这昭美人雪白圆润的张脸上，两只眼睛哭的红红的，连鼻子也蹭红了，越发显得可怜可笑，他硬忍了笑，边拽着胳膊不让她再跪下，边连忙出言柔声安慰起来。

    哪知这昭美人个没稳便往前扑了半步，两人拉扯之间，李盛急忙拖着她往后退了退，等周围宫人回过神来的时候，两人已经起跌坐到了龙椅之中，那昭美人整个人坐在了圣上的腿上，倚进了圣上的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