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面的告白 作者:三岛由纪夫

    引子

    美——美是种十分可怕的东西！可怕的是因为它无法以规矩量度。因为上帝给人类设下的尽是写谜。在美中，两岸相会，所有的矛盾并存。我没什么学问，但我对于这件事情想了很。神秘的东西实在是太了！在这个地球上，有太太的谜困苦着世人。若解开了这个谜，那真是像出水而不湿身样。啊，美！我无论怎样也无法忍受的是，甚至连具有美丽心灵和出色理智的人类，常常虽以圣母玛利亚的理想出发，而以所玛城（据《旧约·创世纪》，所玛为淫恶之城，后被天火烧毁）的理想告终。不，还有可怕的，即心怀所玛城理想的人，同时又不否认圣母玛利亚的理想，简直就像纯洁无瑕的青年时代，心底炽燃着对美的理想的憧憬。不，实际上，人心宽广，甚至太宽广了。如有可能，我想将其缩窄些。唉！真他妈的，搞不懂到底是怎么回事，真是的！以理智的目光看是丑恶的东西，以感情的目光看却是绝顶美丽。所玛城中到底有没有美？……

    ……但是，人就是个总想说自己痛苦的东西。

    ——陀斯妥耶夫斯基

    《卡拉玛佐夫兄弟》

    第三篇之第三

    热心的忏悔——诗

    第章

    很长时间，我总是坚持说我看到过自己出生的情景。每每说起此事，大人们就笑，最终感到自己似乎是被嘲弄了，就以种略带憎恶的眼神，盯着这个面色苍白得不像个孩童的孩子。偶尔在些不太熟的客人面前提起此事，祖母担心人家肯定会认为我是个白痴，就厉声止住我的话，让我到边玩去。

    笑我的大人，通常大都想用某种科学的解释来说服我。说什么那时婴儿还没睁眼睛啦，就算是睁了眼睛也不可能有清晰的意识而留下记忆啦。他们用兴致勃勃的少带有点演戏色彩的、通俗易懂的解释，以使孩子能理解，这已成了惯例。他们摇晃着仍是疑的我的小肩膀，问我是不是这么回事，同时，似乎是发现差点中了我的圈套。他们想，不能认为他是个孩子就大意。这家伙肯定是设下陷阱，想问出“那事”；要不是那样，为什么不像个孩子似地天真无邪地询问：“我是从哪儿生出来的啊？我是怎么生出来的啊？”——他们重新沉默不语，脸上带着莫名的淡淡微笑，像是他们的心被深深伤害了样，静静地看着我。

    但是，他们过虑了。我根本就没想问“那事”。不仅如此，我甚至特别怕伤大人的心，根本就不可能想出什么设圈套的计谋。

    无论他们怎么说给我听，怎么笑着离我而去，我总是相信看到自己出生情景的体验。也许是从当时在场的人让我听到的他们谈话的记忆得来的，或是从我凭空想象中得来的，总之肯定是什么地方得来的。那就是我刚出生后第次给我洗澡的盆檐。那是个清爽的初次使用的木盆，从里面看，光线微弱地照在盆檐上。只有那个地方，木质耀眼，看上去像是用金子做的。水波荡荡漾漾，它的舌尖几乎要舔到那里。但是，那盆檐下面的水，也许是由于光线的反射，或是光线也照射到那里，恬静地映照着，闪闪发光的小水波，看上去像在不断地碰碰撞撞。

    ——被认为对这记忆最为有力的反驳，即我不是在白天出生的。因为我是生在晚上9点，不可能有阳光照射进来。那么会不会是电灯的光线呢？尽管被如此嘲弄，我仍认为，无论天怎么黑，也未必没有阳光只照射在盆的个地方。我就这样毫无困难地步入了悖理之地。而且，光线摇曳的盆檐，次作为我确实看见我自己生下来初次洗澡时的内容，在我的记忆中游来荡去。

    我出生于震灾后的第三年。

    在那10年以前，祖父因发生在殖民地长官时代的贪污案，承担部下的罪责而退职（我并非在玩弄美辞丽句。像祖父所具有的那种对人愚蠢的信赖，其完美程度，在我半生中都没见过能与其相比的）。从此，我的家我想说几乎就像哼着小调，以轻松的速度从斜坡上滑了下来。庞大的借债、查封、卖房产，而后随着贫困的加深，就像是无知的冲动，越来越炽燃着病态的浮华。——就这样，我生在个习俗不太好的小镇，房子位于镇上角，是个破旧的租房；有装模作样唬人的铁门、前院以及与近郊礼拜堂差不大的西式房间。从坡上看是二层楼，从坡下看是三层楼，使人感到是个熏得昏暗的、有点错综复杂样子的盛气凌人的房子。有很昏暗的房间；六个女用人及祖父、祖母、父亲、母亲，总共十个人起居于这个像个破橱柜样吱吱作响的房子里。

    祖父的事业欲，祖母的疾病和浪费癖，是家烦恼的根源。祖父常常被些不三不四的溜须拍马的人带来的图纸所诱惑，做着他的黄金梦游历于很远的地方。出身于古老名门的祖母，憎恶蔑视祖父。她有个清高孤傲、不屈不挠、种疯狂的诗般的魂魄。她的痼疾——脑神经痛，长久、顽固地侵蚀着她的神经。同时，这又在她理智里增加了无益的清晰。那直持续至死的狂躁发作竟是祖父壮年时代留给她的，这又有谁知道呢？

    父亲就在这个家里，娶了纤弱美丽的新娘——我的母亲。

    大正14年[1925年]1月14日早晨，阵痛袭击了母亲。晚上9点，生下了个不到5斤重的小婴儿。第7天的晚上，我被穿上法兰绒的汗衫，奶白色的纺绸内裤，碎白道花纹布的和服，祖父在家人面前，用奉书纸[用桑科植物纤维2造的种高级日本白纸]写下了我的名字，把它放在供桌上，置于壁龛中。

    头发总是金黄色的。在直搽用橄榄油中变得黑了起来。父母住在二楼。祖母以在二楼抚养婴儿很危险为借口，在我出生后的第49天，从母亲手中把我抢夺了过去。那是间始终关闭着门窗、弥漫着呛人的疾患和老年人气味的祖母的病室，在那病榻边上铺放着我的铺，我就这样被养育。

    在生下来还不到年时，我从楼梯的第三级上跌了下来，额头受了伤。那是祖母去看戏了，父亲的表兄妹们还有母亲在休息时起吵吵嚷嚷，母亲忽然去二楼拿东西，我追着母亲，被拖地和服的下摆挂了下，结果跌了下来。

    派人去歌舞伎场将祖母找了回来，祖母在大门口，用右手里的拐杖支撑着身体，目不转睛地盯着迎出来的母亲，用令人奇异的冷静语气，字字像是要雕刻上去似的说：

    “已经死了吗？”

    “不。”

    祖母用女巫般的坚定步伐，向屋里走去。……

    ——在我5岁那年元旦的早晨，我吐出了像红咖啡样的东西。主治医生来后说“不敢担保”。给我注射了樟脑液和葡萄糖。手腕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