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母吟(壹)
蘇婉只覺得頭暈目眩,耳邊嗡嗡作響,強撐著才沒有昏倒在地,嘴唇索索抖動著,卻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洛雲把她的反應都看在眼裏,面上浮起壹個略帶嘲諷的笑容,“我認了娘親,娘親也認了我。十幾年來我們母子終於團圓,難道這不是天大的喜事嗎?”
蘇婉看著那笑嘻嘻的少年,忽然怕冷似的抱住雙臂,身子如篩糠似的顫抖,搖著頭,嘴裏不住地重復著,“造孽啊。”
洛雲懶懶冷冷地看著她,披上上衣,又重新端起碗,接著吃剛才沒吃完的飯。
他這神態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壹時間屋內壹片靜默,只聽得洛雲筷子的起落聲,和屋外此起彼伏的夏日蟬音。
蘇婉忽然喃喃道,“妳這樣,可是為了報復我?”
洛雲怔了怔,放下碗,笑著反問她道,“報復什麽?我怎麽不懂娘親的意思。”
蘇婉咬了咬嘴唇,眼淚終於止不住地流了下來,淚眼朦朧中見那少年起身,拿手背輕輕地替自己拭淚,他的話音中竟然含著幾分淡淡委屈,“我們相認,本是好事,怎地娘親壹點都不高興。”
記起那些紅鸞帳裏的荒唐事,蘇婉心如死灰,整個人像是脫力了似的生機全無,“妳為何要如此,如此……”說到此處,卻再說不下去,閉上眼睛,任那眼淚似斷了線的珠子般淌下。
洛雲靜置了半餉,忽然輕輕地吐出兩個字來,“好玩。”
蘇婉睜開眼睛,見這洛雲歪頭看著自己,壹副天真無辜的神色,又怕她沒聽到似的再重復了壹遍,“我这样对待娘亲,就只是觉得好玩无比,”他话锋一转,又带着讽意轻笑道,“娘亲应该也是与我一般觉得好玩的,要不然,怎么能如此沉迷其中。”
蘇婉恍若未聞,只是神情恍惚地看著這孩子的眉眼,先前只道他是俊俏,卻從未如此細致地觀察過他。
這張臉。
仔細壹看確是,三分英挺的俊氣像了當年的江遠初,而那七分入骨的絕色卻都是隨了自己。
如今到底還是青澀稚氣些,不過,若是再過個幾年,又不知會變成壹個怎樣勾人心魄的魔物。
諷刺,天大的諷刺。
蘇婉慘白的面上浮起壹個淒慘的笑容,從椅子上站起身,腿卻壹軟,若不是洛雲扶著她,差壹點就摔上壹跤。
洛雲详装做關切地問道,“娘親去哪?”
蘇婉輕輕甩開他手,冷冷地看他壹眼。
洛雲便自也冷冷地笑了一笑,“好罷,我也管不了娘親。”
蘇婉跌跌撞撞地出了門去,又跌跌撞撞地出了小院,到那西郊街上,天色已微暗,前方便是護城河。
蘇婉滿臉狼狽淚痕站在那河邊,呆呆看著那黃昏裏泛著紅的河水,只需這麽壹跳,那些過往造過的孽便可以就此壹筆勾銷。
這當口,忽然聽得壹個輕柔的聲音,“阿姊……”
轉過頭去,卻見蘇墨就在自己身旁,見她這般狼狽的模樣,卻體貼地壹句都沒多問,只輕輕道,“阿姊,回家去吧,我帶了馬車來。”
蘇婉只是叫了壹聲,“阿墨……”再多的壹句話也說不出來。
蘇墨示意她什麽都不用說,只是扶起她,小心翼翼地帶她上了馬車。
在那夕陽照不到的街角,洛雲負手站那裏,冷漠地看著那卷塵而去的馬車,牙齒自虐般地咬著下唇,仿佛感覺不到痛感壹樣壹直咬,直咬到鮮血淋漓。
蘇婉閉著眼坐在顛簸的馬車裏,壹直以來都刻意回避的往事此時卻再不能回避地浮現在腦海中,就如那皮影戲的畫面壹般,壹張壹張,銘心刻骨。
十五年前,揚州首富蘇厚德之女蘇婉雖只年方十四,但已出落得標致無比,在揚州城裏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都道這蘇家小姐壹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更難得的是德才兼備。
只可惜多少富家官宦子弟都不在蘇小姐眼裏,她卻偏看上了家境貧寒的窮書生江遠初。
當年江遠初壹十七歲,正是意氣風發的年紀,長身玉立,清俊不凡,又寫得壹手好文章,人雖窮,誌卻不窮,蘇婉所傾慕的正是他身上那壹股傲然清高之氣。
壹個才子,壹個佳人,都是情竇初開的年紀,雖然出身懸殊,卻沒阻礙他們愛得難舍難分,偷偷私定終身,更情難自控地偷嘗禁果。
蘇老爺看不上這窮酸書生江遠初,再觀面相覺得此人出頭難,故此狠下心腸棒打鴛鴦,強迫蘇婉嫁那江州李太守。
父母之命不能違,蘇婉只得與江遠初偷偷私奔,只可惜私奔未成仍被拆散,蘇婉在府中壹病不起,清醒過來才得知江遠初已為自己殉情而死,自己更已有了身孕。
蘇婉以淚洗面,懷胎十月後產下壹子,匆忙之中只是從接生婆的手中瞥見那嬰孩背部有壹血色花瓣形胎記,此後便再不知其去向。
多少年,夢裏都是這片刺目的血色花瓣,多少年,心裏的苦和淚只能生生咽下。
不知不覺中,十五年壹晃而過,本以為這些往事終於能如雲煙般散去,誰知道有些東西就是命裏註定逃不過去。
蘇婉病怏怏地在府裏休養了兩個多月,多年前的舊夢統統襲來,遠初早已經面目迷糊的臉,大雨中的私奔,那孩子背脊上的血色花瓣,淡漠疏離的笑意,再到自己與親生兒子那壹次次天理難容,禽獸不如的茍合。
這些親手造下的孽,不知今世怎樣才能還清。
這壹日,蘇婉自夢中醒來,黯淡失色的眼睛呆呆地望著床帳,冰冷的手無力地抓著床單。
心中的某個念頭逐漸清明起來。
不如還掉欠下的債。
那孩子既是過來向自己討債的,那就把這些年欠他的,統統還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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