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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弥陀佛,施主大半夜的还来找贫僧唠嗑,难道是失眠?罢了, 贫僧助人为乐……”
红衣罗汉尽管一头雾水,但还是把两人请进了佛堂。
两人倒是穿戴整齐,脸上也无甚倦容。就是这个年轻画师,脸上似乎还带红潮,被她拉来的时候不情不愿,好像有点神游物外。
红衣罗汉作为这个世界当之无愧的主角,自然是智慧通达,全知全能,对于他这副状态的原因一目了然。
不过高僧就是高僧,对此也没大惊小怪。点上灯,泡了壶茶,请他俩坐。
“寻不到松雪道人?对不住,贫僧也不知道咋整……”
佟彤笑道:“不是来麻烦您出谋划策的。就是……纯聊天。”
“施主请讲。”
佟彤非常真诚地发出采访请求:“讲讲您认识的松雪道人吧。”
红衣罗汉沉吟。
“他……不是完人。”
“但胜似完人。”
红衣罗汉作为赵孟頫笔下人物,自然承载了作者的海量思维。从他口中叙述出来的赵孟頫画像,可谓珍贵的第一手资料。
红衣罗汉在这个世界里日日给人讲经,满脑子禅理佛学。偶尔跟方外之人聊聊八卦,话匣子打开就合不上。
从他的话语里,渐渐勾勒出一个鲜活的、苦闷士大夫的形象。
希孟本在旁边喝茶走神,过不多时,也不由得转了身子,侧耳细听。
红衣罗汉从松雪道人的出身讲到官宦生涯,从艺术造诣讲到妻儿友邻,又不小心透露了几则八卦轶事,最后终于觉得不能再多说了,微笑着转换话题。
“女施主可有困意了?还想唠什么?”
佟彤马上说:“您对乾隆怎么看?”
红衣罗汉一怔,“施主,咱能不唠那个磕碜鬼吗……”
“嗯嗯好。那……”她忸怩,把他当免费的心理咨询师,“您对跨物种恋爱怎么看?”
“辽宁省博环境怎么样?比故宫呢?”
“那个太阳神鸟好烦人哦,您给我推测一下他的作案动机呗。”
“请问您这几百年里经历过最难忘的事是什么?”
天马行空,想到啥唠啥。
到最后,东方泛出鱼肚白,佟彤满口呵欠,依旧坚持唠嗑。
“谢谢您刚才讲的佛法……哎,我想想……好像跟我以前去五台山旅游时听得不太一样……呵欠……”
红衣罗汉已然得道修成,自是不累,双目炯炯。
“女施主别客气,贫僧也很久没跟人唠得这么痛快了……”
而旁边的凡人王希孟,从漫不经心地听,到专注地静静聆听,此时居然也毫无倦意。听两句,低头默默思索,最后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她的“采访”刚进行了几句话的时候,他就明白了她的用意。
表面上,她是跟红衣罗汉在唠嗑,听的是大师讲经;可实际上,红衣罗汉所说的每一句话,其实都是赵孟頫的内心映像。
顶多算是加了个佛法滤镜。
他无法模仿赵孟頫,究其原因,是他没有和赵孟頫经历过同样的人生。
可现在,他觉得自己不用模仿了。他已经将另一个人的一生,他的执念他的愿景,牢牢地记在了脑海之中。
甚至,红衣罗汉话语间的禅意机锋,让他对自己的一生——上辈子那短暂的燃烧,还有后来那漫长的旁观兴替——有了一些新的认识。
铁树开花,千年睡莲发芽,灵感蓬勃而出。
红衣罗汉起身去续茶,一边说:“池塘里的莲花大概开了,老好看了,待贫僧去给你们摘一朵来。”
希孟也起身,粲然微笑。
“不必了。我送您一朵。”
他取过一张写经纸,以食指沾香灰,寥寥几笔,绘了一朵莲花。
红衣罗汉接过,捧着它讶异地看了好一阵,低声说:“阿弥陀佛。”
不是他自己的华美重彩的风格。也不是文人画。不是佟彤见过的任何一种风格。
如果一定要将这朴拙的几笔归类,佟彤想,大概可以算作“禅画”吧?
纸上那几道香灰组成的图案,仿佛道透万物真质,超越了人类情感认知,投射出一种完全包容的智慧。
正是他在高强度接收了一整夜的“赵孟頫禅心剖白”之后,结合自己的体察观感,即兴发挥出来的极致艺术。
时机稍纵即逝。早一天、晚一天,或者出了这个佛法缭绕的世界,他便不可能修炼出如此透彻的新风格。
佟彤本以为,论画技、论艺术造诣,希孟早就该是“满级”了;谁能料,他还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在绝顶之上另辟蹊径,看到更广阔的风景。
他接过那画,搂过佟彤,大笑道:“走吧!去会会松雪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