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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节

      “继续前推。凡挡路者,格杀勿论!”宇文至对发生在自己眼皮底下的抢劫与杀戮视而不见,挥了挥猩红色的将旗,下达了新的命令。
    家族的经验告诉他,无论今天早晨死掉多少无辜者,他都不会受到惩罚。
    战报总是由胜利者书写。
    而胜利者不会自己审判自己。
    第六章 雪夜 (五 下)
    第六章 雪夜 (五 下)
    当第一声警钟敲响之时,柘折城大相白沙尔正在翻看一卷经文。
    那卷经书不知道已经被他看过了多少遍,里面纸张已经发乌,边角处也有很多地方完全被磨碎。但白沙尔还是舍不得换一本,依旧将其像宝贝一样藏在身边,即便是在行军打仗的时候,也不肯丢下。
    那是他的老师传给他的宝贝。完全由上好的中国纸印制。二十多年前,这样厚的一叠中国纸,足够换两匹一雌一雄的骆驼,或者四个年青的女人。虽然如今大食国内,也有了很多造纸作坊。导致纸张价格已经勉强可以被普通人接受。但大食商人造出来的纸张,却远不及中国纸这般白净、柔韧。用来印刷经文,也不及中国纸吸墨、清楚。况且这本经文的很多边边角角,还留着当年老师的亲笔注释。每一行字都能令人茅塞顿开,每一行字,都凝结着老师的期待与智慧。
    经文无所不包。据老师说,无论天下任何问题,都可以在经文里找到答案。但是,白沙尔最近将经文重新翻阅了无数遍,却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真神的虔诚信徒们,却败在了将来一定会下地狱的无信者手里?并且败得那样狼狈不堪?!!
    唐军的真实兵力,白沙尔早已派人打探清楚了。的确只有两千出头,并且其中一大半儿是临时加入队伍的马贼,根本起不到多大作用。可越是这样,他心里头才越觉得不甘。敢情堂堂拥众数万的大宛国,居然被一个来自东方的懵懂时少年,带着六百多护卫给灭了。这个故事传回他的故乡去,让他该如何去面对曾经在自己身上寄予厚望的教法官?如何去面对始终在背后给予自己强力支持的王弟曼苏尔?
    即便这两人不追究他在柘折城一战的失职,继续给他支持和信任, 他又通过何种手段来挽回声誉?召集临近各地所有穆特瓦尔,跟唐军决一死战么?白沙尔不相信自己能有机会重新夺回柘折城。虽然他已经派人四下去宣传鼓动,并且纠集起了一些时刻愿意为真神献身的虔诚教徒。
    可一伙没有经过严格训练乌合之众,怎可能爬得过柘折城那高大的石头墙?况且明年开春之后,众人所要面对的,就不仅仅是区区两千人的使团,而是封常清带领的安西大军。
    即便真神降下了恩典,让白沙尔有机会从那个叫王洵的少年手里重新夺回柘折城。白沙尔也不认为,自己能将此城控制太久。安西军西进之势不可阻挡,而药刹水两岸的人心,也不再属于天方教。后者是他不得不承认的事实,无关乎信仰是否虔诚。只要目睹了周围城市这几年变化的人其实心里头都清楚,在天方教徒的控制下,药刹水沿岸各地,几乎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凋敝。曾经的繁华的街市日渐萧条,曾经亮丽的楼台馆舍,日渐衰败。曾经茂盛的农田,日渐荒凉…….,就连女人和孩子们脸上的笑容都减少了许多,每双眼睛里几乎都带着难以掩饰的疑虑和愁苦。
    可白沙尔却记得老师说过,真神之所以让他的智慧在世间传播,目的是结束所有战乱,瘟疫和灾难,给世间带来永久的和平与安详。而讲经人和穆特瓦尔们的使命,不是杀戮和破坏,是通过各种努力,最终建立地上的天国。
    可事实上呢?自己和同行们带给药刹水两岸的是什么?为何事实会和美好的愿望相背而驰?! 既然严格遵照真神的旨意行事,只会把城市带入困境。又怎能怪那些城主、国主们,又偷偷地倒向了曾经控制过他们,同时却也给他们送来了文明与繁华的大唐?
    这一切,白沙尔凭借自己的智慧,在经书中无法找到答案。他现在特别怀念在老师身边的日子,几乎所有谜团,都能被老师用几句简短的话,轻而易举的解释清楚。虽然老师因为受伍麦叶家族的牵连,锒铛入狱,并且最后被教法官大人宣布为异端处死。但白沙尔依旧认为,老师对经文的理解,比教法官大人更深入了不止一点半点。(注1)
    有些话没必要说在明面上。白沙尔不像老师那么固执。出身于小门小户的他,更懂得如何保护自己,也不是拘泥于意气之争。他也没打算像老师那样,必要时可以用生命来捍卫教义。他只是想,把自己学过的知识利用起来,切实去解决目前自己所遇到的困难。
    这个要求足够低微,然而,现实却再度让他失望。经文里没有一句话,告诉他眼下该如何去做。也找不到任何类似的,可供参考的例子。而老师当年辛苦写下的注解里,更是从未涉及到,讲经人应该如何参与进一场国家与国家的碰撞,并且在形势不利情况下反败为胜。老师的那些注释,更多的是他个人在读书时的感悟,更倾向于空谈,而不是实践。所以也难怪老师和他所支持的人会失败,最后落得个身败名裂的凄凉结局。
    反复揣摩却一无所获,白沙尔心中对经文和自己的老师不仅有了些失望。就在此刻,外边忽然传来了一记清脆的钟声,紧接着,是更大的一声脆响。吓得他手一哆嗦,不小心碰翻了身边的油灯,把里边的灯油,全都洒到了经书之上。
    “来人——”白沙尔心疼得直哆嗦。一边赶紧喊人进来向自己解释外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一边用宽大的袍袖去擦经书。经书的封面很快被他擦干净了,然后是第一页。在空白的扉页上,是老师当年用笔写的一行字,“信这经,不要信给你讲经的这个人!虽然他看起来无所不知!”
    “这……”白沙尔的身子猛然僵直,望着自己看了不知道几千遍的话,手和脚不断地颤抖。
    “信这经,不要信给你讲经的这个人!虽然他看起来无所不知!”老师这话,是说他自己么?还是有别的所指?他是希望自己的学生超越老师,还是说讲经人,也会刻意曲解真神的意图?!
    当值的侍卫很快就冲了进来,大声向他汇报城内的突发情况,并且急得额头汗珠滚滚。白沙尔却根本听不见对方在嚷嚷什么,也无暇抬头去看对方脸上的表情。用手指在嘴里沾了沾,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第二页经书,扉页的背面,还是一段空白。老师用硬笔在那里写着,“真神通过讲经人的嘴,将他的旨意传播到世间。讲经人是真神在世间的嘴巴,耳朵和眼睛。同时,讲经人又是真神在世间的投影。在信徒眼里,讲经人的作为,便是真神的作为……”
    这句话,简直与前面那句自相矛盾。并且从某种程度上而言有些离经叛道。白沙尔同样读到过无数次,出于对老师的尊重,他本能地忽略了这些言辞。而今天,眼前突然却仿佛又一道亮光闪过,瞬间让他看到了自己从前一直没看到的地方。
    那是老师当年走过的路,跟现在的他隔着一道厚厚的墙。如果不是因为处于逆境,也许白沙尔这辈子都无法走进老师当年的领域。
    没有继续“抢救”经书,他把油污了的封面慢慢合拢,抚平。然后仿佛做了场大梦刚刚醒来一般,向自己的亲卫询问,“你,刚才说了什么?再说一遍,我没听清楚!原谅我,人老了,注意力难免不集中!”
    “这……”侍卫没想到平素高高在上的白沙尔会突然变得如此客气。先楞了一下,然后急切地重复,“钟声,钟声是从北城门那边传过来的。属下已经派人去打探了。情况好像不妙,请大人早做准备!”
    “还能坏到哪去?!”白沙尔淡然一笑,仿佛放下了身外的一切。伸了伸腰,他慢慢向门外走去,一边走,一遍笑着说道:“这么冷天,难道唐人还能打过来么?就算他们能打过来……”
    话音未落,寒风中又传来了一阵嘈杂。有哭声,有喊杀声,好像还有人在低低的抱怨,或者诅咒。快速踏出门外,站在院子里看向钟声最初所在,白沙尔隐隐约约地看见,几点火光从城头直扑而下。
    唐人真的打过来了,并且已经进了城。凭借直觉,他对事态做出了判断。此刻调兵遣将恐怕已经来不及。但至少,他还能带着自己的亲信趁乱突围。然而,白沙尔却没有下任何命令。只是静静地看着,静静地听着,直到第一缕浓烟在城中腾起,第一缕火光照亮天空。
    “走吧,大相。这里肯定守不住了!”有名低级武将从外边冲进来,伸手架住白沙尔,试图架着他夺路而逃。却被白沙尔挣扎着推到一边,然后苦笑着反问,“还能逃到哪里去?把灾难再带给别的城市么?”
    “可,可……”武将楞了一下,然后凭着本能回应,“可唐人肯定不会放过您。他们痛恨咱们,最近您一直图谋对付他们……”
    “伊利木和呢?”白沙尔再度推开武将的拉扯,叫着一个自己嫡系将领的名字追问。
    “伊利木和将军已经带着穆特瓦尔们去阻挡唐军了。他命令属下过来带着您出城。”武将跺了跺脚,急头白脸地解释。“他身边那些穆特瓦尔,多数都没上过战场。撑不了太久,您赶紧跟我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不用了!已经来不及了!”白沙尔轻轻摇头,信手从腰间解下一面金牌,交给了武将,“你去,带着我的信物找伊利木和,告诉他,立刻放弃抵抗。向唐军投降。别再给唐军和其他诸侯殃及无辜的借口。快去,立刻!”
    “大人您……”武将再度楞住,徘徊着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白沙尔冲着他笑了笑,转过身,慢慢走回了屋子。
    油灯又重新明亮了起来。沙哑地诵读声,慢慢响起。
    “信这经,不要信给你讲经的这个人!虽然他看起来无所不知!”
    “真神通过讲经人的嘴,将他的旨意传播到世间。讲经人是真神在世间的嘴巴,耳朵和眼睛。同时,讲经人又是真神在世间的投影。在信徒眼里,讲经人的作为,便是真神的作为……”
    注1:伍麦叶家族,白衣大食的王族。被阿巴斯家族驱逐。大食遂被称为黑衣大食。
    第六章 雪夜 (六 上)
    第六章 雪夜 (六 上)
    无论是在柘折城,还是在俱战提,天方教的传教曼拉都具有超然的地位。他们平素不仅仅可以“指导”城主、国主们处理政务,对地方的军事、司法乃至王位继承,都有权横加干涉。因此白沙尔一下令投降,整个城市的防务瞬间便宣告土崩瓦解。来自柘折城的残兵败将们率先放下兵器,退出层层把守的街道。俱战提本地的传教曼拉见大势已去,也跟着带领麾下向唐军缴械投降。
    当地守军虽然不忍眼睁睁地看着家园被毁,奈何孤掌难鸣。被宇文至带领着大军猛攻了几回,便从城门附近退到内城,随即又狼狈地退入了王宫之内。
    待到东方的天空开始变白,王宫亦岌岌可危。俱战提国王达武特自知已经无法免于破国之祸,派出自家的总管麻木帖儿打着白旗,出外向唐军讨饶。请求宽限些时间,容自家体面地向天朝使节请罪。宇文至知道对方已经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便不再想多牺牲麾下弟兄的性命。上前狠狠踢了麻木贴儿一脚,大声喝道:“要投降就投降,还玩这些多花样干什么?老子没那么多耐心烦,只能给你半个时辰。等到太阳升到城墙高,如果达武特再不自己给老子滚出来,他就永远不用再出来了!”
    “是,是,将军大人。我家国主稍作安排,立刻就出来。立刻就出来!”麻木帖儿在地上打了个滚,陪着笑脸回应。“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别讨价还价!”宇文至猜到对方肯定还想提条件,一口回绝。
    “不敢讨价还价,不敢讨价还价!”麻木帖儿将头点得如小鸡啄碎米,“只是,只是先前想与大唐作对的,是白沙尔和胡提尔两个传教曼拉。我家国主一直被他们困在王宫当中,什么事情都做不得主。如果他们两个因为投降得早没受到惩罚,我家国主却因为投降得稍慢了些而获罪。未免有损于天朝公正之名。所以,所以……”
    “这个你尽管放心,钦差大人明察秋毫,自然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宇文至撇着嘴,将“坏人”两个字咬得非常清楚。
    宋武在旁边见状,唯恐达武特被吓得顽抗到底,徒增伤亡,赶紧又替他补充了一句,“你告诉达武特,即便他真的有罪,钦差也不会立刻杀了他。顶多送他去长安做几天客人而已。”
    “是,是,是!卑职这就去,这就去!”闻听此言,王宫总管麻木帖儿心中总算有了个底儿,赶紧点点头,连滚带爬地往王宫里跑。唯恐跑得慢了,门外的煞神们再改变主意。
    “德行!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宇文至不屑地冲着麻木帖儿的背影撇了撇嘴,低声冷笑。
    “他说得也许是实情!”联想到大军刚进城时,天方教徒们身上表现出来的狂热,宋武低声替别人解释。“信了天方教的人,心里便再也没有自己的国主。达武特先前曾经向咱们示好,随后却又收留白沙尔等人,暗地里给咱们下绊子,前后表现如此不一,恐怕其中另有……”
    “管他是不是实情。反正从今以后,看哪个再有胆子捣鬼!”宇文至笑了笑,不屑一顾地打断。
    在他眼里,这些弹丸之地的国主、城主,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管他们冤枉不冤枉,一个个都送到长安去做人质最为干净。等到他们在长安学会了做人,安西军也将此地消化得差不多了。届时国主大人回不回来,基本已经无关紧要。
    宋武知道好朋友天性凉薄,也不跟他争论。笑了笑,低声道,“赶紧约束一下军纪,请将军入城吧。待会儿达武特出来,总不能你我两个出面接受他的投降!”
    “你我,已经很给他面子了!”宇文至耸耸肩,满脸狂傲。
    话虽然如此,他却不能真的抢了独属于王洵的这份殊荣。当即吩咐齐横带领一队兵马,清理城门通往王宫的街道,弹压乱兵,约束军纪,迎接主帅入城。
    齐横也是白马堡出来的老人,把几位上司的脾气秉性早就摸了个透。猜出宇文至是怕王洵看见城中百姓的惨状,心中不快。所以才迟迟不愿意让人接其入内。故而一路上大力整饬,将诸侯们及其属下全赶进了不起眼的小胡同。又将街道上的尸体梳理草草了一番,尽量让摆在明处的皆是身穿铠甲之人。待一切看上去都差不多了,才装出了幅急急忙忙的模样,赶到城外帅帐,报告战斗胜利结束。
    王洵正在与几个随军郎中安抚受伤的兵卒,想都没想,便顺口问道:“王宫已经拿下了?怎地这么快?白沙尔和达武特二人捉到没有?俱车鼻施呢,他在不在城里面?!”
    “王宫已经被我军重重包围,随时都可以拿下来。达武特请求宽限他一段时间,以便从容投降,宇文将军不想伤亡更多弟兄,便答应了他。白沙尔束手就擒,已经被宇文将军派人看起来了。还有俱战提的传教曼拉,也兼任他们的大相,亦被宇文将军关了起来。城内还没开始挨家挨户搜查,不知道俱车鼻施在不在!但抓到了白沙尔,不难问出此人藏在哪里!”
    “嗯!”王洵信手帮一名伤兵整理好胸前的绷带,继续问道,“那就再给他半个时辰好了。待会儿你让宇文将军把他们都押送到这里来。顺便通知他,既然战事结束,就尽量约束军纪。毕竟咱们是大唐王师,不能做得太过分!”
    “诺!”齐横肃立拱手,表示接受将令。随即,又笑了笑,低声提醒道:“达武特既然是主动出宫投降,将军最好亲自去受降。毕竟您才是一军之主。至于军纪,宇文将军已经约束过了,咱们,咱们的人,基本上做得还不错!”
    “哦!”王洵轻轻皱眉。“那我就去见他一见。弹丸小城之主,还挺多讲究!”
    说着话,他叫过沙千里,将收治安抚伤患的事情交给对方,然后快步走向坐骑。沙千里为人仔细,从齐横的话中,已经听出城内此刻的景象恐怕不太好看。又知道王洵素来心软,便悄悄地冲黄万山使了个眼色,示意后者跟上去,相机行事。
    黄万山轻轻点头,跟在王洵身后,策马缓缓入城。一路上,尽量拣些战斗细节安排方面跟王洵讨论,以期待分散对方的注意力。饶是如此,还没走到一半儿,他自己也忍不住悄悄皱眉。
    此刻天光已经大亮,被烟熏火燎过的街道两侧,横七竖八地摆满了尸体。有些伤者尚未完全断气,兀自在尸堆中间挣扎呻吟。有些尸体却已经冻得僵硬,被晨风在表面凝上了一层白霜。
    层层叠叠的黑与白之间,则是大片大片的猩红,那是血,融化进雪地里,然后凝结成冰。在晨曦中发出刺眼的光芒。
    昨天的杀戮的确太过了些。看到此景,饶是做惯了马贼,刀下横尸无数的黄万山都觉得于心不忍。悄悄地回头偷看王洵的脸色。却看见自家主帅紧绷面孔,双目僵直,嘴角如木刻石雕一般坚硬。
    死的不止是守城的士兵和那些狂热的天方教徒。还有大批大批的普通百姓。与铠甲齐全的士兵们和头包黑布的狂信徒们相比,百姓们的生命更加脆弱。没受过丝毫战阵训练的他们,根本不知道如何躲避羽箭。有些人被当胸射了个正着,有些人则是背后中箭,到死,还保持着逃命的姿势。
    齐横曾经命手下人收拾过一番,但是却无法将那么多尸体都藏住。横死的百姓太多了,根本无法用地方阵亡士卒的尸首遮盖住。在天色未完全亮之前,还能敷衍个马马虎虎。当白昼完全取代黑夜,真相便完全暴露了出来。
    “这些人,昨夜,昨夜被天方教众煽动着堵,堵路。”负责带路的齐横唯恐王洵发怒,回过头,主动向上司解释。“当时情况太乱,天色又黑,弟兄们也分不清哪个是哪个,凡是手里拎着家伙,不肯让开者,就全,全驱散了!”
    这个解释也算合理,毕竟战斗结束得越早,局势对唐军越有利。一旦长时间被堵在街道上,甚至被迫打起了巷战,伤亡就不止是区区数百了。
    王洵心中对此也很明白。事实上,当城中火光一起,他就猜到这场战事难免要殃及无辜。然而他却没想到,无端横死的普通人会这么多。虽然他可以找到足够的理由为弟兄们的行为辩解,也不畏惧任何人因此弹劾自己。此刻心里边却如同被压了块大石头般,沉甸甸地非常难受。
    街道两旁,基本上找不到一间完整的房屋。所有着火的地方已经被人用冷水浇灭,断壁残垣中,露出一根根坚硬粗大石头柱子。每一根上面,都裂满了巨大的瘢痕,如同一张张裂开的大嘴。
    这座在西域屹立了近千年的城市,没毁在匈奴人之手,没毁在突厥人之手,没毁在被视为猛兽妖魔的大食人之手,却硬生生毁在了自己手里。望着那一根根无声的石头柱子,王洵觉得眼前一阵阵发昏。我这是在干什么?我这样,跟高仙芝当年有什么区别?我来到此地的目的又是什么?
    没人可以给他答案。这一刻,他是孤独的旅人,只能在黑夜中独自寻找方向。作为大唐的将军,作为天朝上国子民,王洵曾经十分鄙视那些大食人,因为后者只懂得破坏,不懂得建设。而在此时此地,究竟是哪个,破坏得更多,造下的杀孽更重?
    他不是食古不化的腐儒,也从没想过用那些儒家的仁义道德来约束自己。但是此刻,作为一个正常的年轻人,他却在内心深处愧疚得无以复加。三个月之内,破两城,毁两国。屠戮无辜数万!如果早知道此番西行是这样的结果的话,他宁愿继续在安西军中,独自面对边令诚的百般刁难。
    至少,那样他不会半夜被噩梦惊醒。那样他俯仰无愧。
    “宇文,宇文将军已经,已经尽力了。这火,这火都是咱们扑灭的。弟兄,弟兄们也没做的太出格!”见王洵脸色越来越阴沉,齐横心里头不觉一阵阵发虚。
    凌晨的那场恶战当中,形势非常混乱。诸侯们的亲卫以杀人抢劫为乐,唐军虽然平素纪律严明,但一些半途投效过来的的马贼,还有某些刚刚被解救出来的安西军旧部,都对当地人心怀仇恨,巴不得对方的下场更凄惨。
    特别是后者,三年来受尽的当地人欺凌,心中的仇恨早已扎下了根。一旦找到发泄机会,便如同山洪决堤。而宇文至将军因为瞧不起当地人,也没刻意去强调军纪,这导致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杀戮和抢劫变成了公然行为。不光是诸侯的兵马以此为乐,一些唐军将士也悄悄地参与其中。
    但这些话没必要跟王洵说。至少没必要现在说。无论如何,这场战斗是唐军赢了,并且起到了杀一儆百的作用。看到了俱战提的下场后,药刹水沿岸诸侯,估计谁也没有胆子再悄悄地玩什么鬼花样。
    想到此节,齐横觉得气略壮了一点儿。挺了挺腰,继续笑着向王洵说道,“内城和王宫都没遭到什么破坏。白沙尔见机得快,主动投降了。此地的传教曼拉是白沙尔的弟子,也跟着命令其属下丢掉了兵器…….”
    他正准备引出结论,是守军和当地百姓负隅顽抗,才导致了惨剧的发生。忽然间,街道旁的深巷内,传出来一声惨叫。紧跟着,数名部族武士打扮的家伙,倒拖着一个少女从某间院子里走出,又脏又肥的脸上,个个堆满了淫笑。
    “***@#@#¥!”“***@#@#¥!”少女的尖叫凄厉而无助。尽管听不懂对方的语言,大伙也知道等待着她的将是什么样的命运。不待王洵发令,齐横已经跳下马冲了过去,先三拳两脚将部族武士打散,然后用突厥语大声喝道:“作死!没听见宇文将军的封刀令么?还不给我快滚!”
    “你…….”几名武士都是某个诸侯的亲信,根本没把齐横放在眼里。从惊诧中醒转过来之后,立刻拔出腰刀,呐喊着向齐横冲来,准备将这个敢于黑吃黑的家伙大卸八块。
    没想到对方居然敢抗命。齐横急忙拔刀抵抗,才跟冲在最前方的部族武士过了两招。就听见耳传来几声“叮叮当当”的脆响,随即,身边陡然一空,武士们统统消失不见。
    “别杀他们!”黄万山的声音紧跟着响起,然后是武士们的惨叫着的讨饶声。齐横惊诧地抬起头,看见王洵轮着一把模样古怪的铁锤,凶神恶煞般堵在了巷子中央。几名胆敢跟自己动手的部族武士,兵器全被砸断,抱着脱臼的胳膊,蹲在地上瑟瑟发抖。
    “别杀他们!”黄万山又大声喊了一句,然后放低了声音向王洵求肯,“大人犯不着脏了自己的手。把他们交给他们的主人处置,免得大伙伤到颜面!”
    “他们…..”王洵也清楚不能为了一个陌生的敌国女子,跟盟友闹翻。因此心中的火气更是无从发泄。恶狠狠地看了几名武士半晌,才一锤子砸到了路边的院墙上。
    “轰!”已经有了些年岁的院墙承受不了这么大的力气,应声而倒。几名武士见到此景,更是吓得魂飞魄散,一个个匍匐过来,将身上所挂的大包小包,不断往王洵脚边送。一边送,一边大声哀求,“铁锤王,铁锤王大人。属下知道错了,知道错了。属下不知道这名女子是您看上的人。属下愿意,愿意双手将其……”
    “滚!”唯恐几个猪头猪脑的家伙再说出什么混账话来,令王洵一怒之下将他们砸成肉饼,黄万山大声断喝。众武士如蒙大赦,立即连滚带爬地逃走,连头都不敢再回一下。
    齐横自觉尴尬,笑着向王洵解释,“封刀令在半个时辰之前就下了。但是诸侯们都是些狼心狗肺的家伙,不太好管教。宇文将军念在他们是盟友的份上,也不便轻易动用……”
    话刚说到一半,眼角的余光却看见,那名被自己从武士们手中救下来的女子从地上捡了半截断刀,直奔王洵的腰眼而去。齐横吓得一激灵,顾不得再讲什么礼数,抢上半步,挡在王洵身侧。紧跟着抬腿一脚,将上前拼命的女子踢出了数尺远。
    “拿下他!”王十三大叫,带领一干侍卫冲将上去,将女子死死按住,然后伸手却夺对方的凶器。那女子的手被半截刀刃割得鲜血淋漓,却死活不肯松开。一边挣扎,一边在嘴里厉声痛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