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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浮城

      洁白的雏菊花束轻放在墓前时,恰巧石碑上站着歇脚的那只麻雀,梳理好羽毛,扑棱着翅儿飞走了。
    工作日的下午,这座陵园很少人来。半山腰整齐排列的深灰色碑面,配以盛夏碧绿的草木,偶有风声鸟鸣悠悠入耳,空旷而寂寥。
    清扫路面的小工一眼就注意到那个女人,望向她时,他情不自禁地,握了握手中的扫帚杆。
    柔软长发自然垂下,由黑裙贴附胸和背,裙摆未及膝,露出一双瘦而直的腿。单看侧影,便已叫人浮想联翩,不过引人留意的主要原因,还是她在那儿站得时间太久,且太过安静。
    据他有意无意地观察,她大概已经这样站了一个多小时。不似大多扫墓的人捶胸哀嚎,也没有喃喃地倾诉,薄而漂亮的唇始终并紧,只是面无表情地伫立。
    一阵风过,雏菊上落了一只黄蝴蝶。
    他看见她垂下眼,很浅地笑一下,然后弯腰,向它伸出手。手指温柔地曲着,是抚摸的动作,那抹黄色在她指尖稍作停留,随即旋转而上,飞向远方。
    高跟鞋声渐近,扫地小工慌乱地低下了头。
    她的身影在面前掠过,几根发丝飞扬,一阵淡淡的香。他没有勇气去看她的脸,只好任由她像蝴蝶般远去,直到消失在视野的尽头,才偷偷丢了扫帚,走向她曾站立的位置。
    黄蝴蝶不知何时又辗转归来,翩翩停泊。他看见石碑上的那张照片,年轻美丽的女人正对他弯唇微笑,与方才的她,有几分相像。一双眼娇柔而妩媚,若是还活着,该是多好年华。
    黑色轿车还没在单元门前停下,希遥已经看见站在那儿焦急等待的人。
    棉麻布的宽松衣裤,依然是她喜欢的暗绿色,只可惜岁月不待人,曾经纤瘦的腰肢臃肿发福,乌黑的长发夹了几缕银白,早已剪短到耳边。
    开门下车,一个微笑颔首的时间,常青荷双眼微红着,走过来拥抱她。
    希遥轻轻捋着她后背,她回身,紧紧握住她细瘦的胳膊:“我做了你喜欢的糖包子。刚刚出锅,你跟我来……”
    年纪大了,记忆衰退,日常小事总是转眼就忘,却又将从前一些故事,记得那样牢。
    她还当希遥是那个穿花裙子的五岁小姑娘,记得她爱吃红糖包,坐在孤儿院涂了彩色油漆的小凳子上,捧着一个慢慢地啃。等包子吃完,新裙子弄脏了,脸颊鼻尖,也全是黏糊糊的糖浆……
    ……尽管希遥不止一次地告诉过她,她早已不太爱吃甜东西了。
    身后的人没有同她走,常青荷疑惑回头,看见希遥冲她浅浅笑着:“常姨。公司还有事,就不上去了。”
    那个微胖的身影站在楼前,越来越小,直至车子到达居民楼转角,才消失在后视镜里。最后那个瞬间,似乎刮起阵风,将她耳边花白的短发掀起,遮住她的面容。
    若不是物是人非,真有些像多年之前,她站在孤儿院的篱笆墙内,目送程秀兰牵着小姑娘的手,逐渐远去的情景。
    希遥将视线收回,方向盘右打,猛地拐出小区。
    每年这天,从旬安城北部陵园回市中心的路上,她都会来见见常青荷。早已成为习惯,却真的也只是见见,一个拥抱,两句交谈,无话可说之时,便就此作罢。
    她不愿承认是落荒而逃,偏以不受她家人待见为由,替自己寻求开脱。
    拥挤路段的车流将希遥堵在路上,手机震动两下,她拿起看了一眼。
    消息来源是她的秘书魏收,平时在公司总被她压榨欺凌,做些额外的杂活。虽然偶有为难,但钱给到,一切好说。
    此刻,他的语气一如既往,欢快而任劳任怨,一点都不像刚跑完机场长途:“希姐,人给你送到了!”
    这话说的,有点不正当交易的味道,希遥笑了笑,草草回复两句,给他发了个红包。
    一秒钟后红包被打开,魏收“哇”了一声,直接发来语音:“姐,你真伟大!”
    希遥唇角扬起,前方红灯转绿,她没再回他,将手机放下,启动了车子。
    握住方向盘的时候,有隐隐的阵痛从小腹传来。她顿了顿,回忆一下日期,大概是例假到了。
    她的体质有些弱,例假第一天,总是痛得直冒冷汗。这次也不例外,刀搅般的疼痛很快袭来,离家不到三公里的位置,她实在坚持不住,将车子停在路边。
    傍晚的夏日,吝啬的风几不可觉,却掠过她汗湿的后颈,刮起一片冰凉。马路对面有几个学生笑闹喧哗,手中拿着鲜花和横幅,站在路旁翘首以盼,似乎在迎接什么重要的人。
    希遥模糊听见几个字眼,愣了一下。扭头吃力环顾,这才意识到,原来是停在了旬安大学的附近。
    她按着小腹皱眉,将身子坐直一些,打算离开。不过还没等动作,学生们开始激动骚乱,随即一辆银色的车在路对面缓缓停靠。车门打开的一刻,鲜花飞扬,横幅铺展。
    女孩们提前排练不知多少遍的口号,整齐而响亮:
    “欢迎伏教授回国!”
    相识的时候他多少岁,二十七?二十八?记不清了。
    日子走得太快,到如今,连希遥都已过了那个年龄。
    不由得叹老天太过偏爱,年近半百的他,依旧戴着细框眼镜,身板挺直,面容儒雅而温和。竟不怎么显老,只是阅历代替了青涩,时间抹平了过往。
    可见人世何来公平,俊美男子是行走的荷尔蒙,床上床下尽是坦途。就连岁月这把杀猪刀,也能为他网开一面,刀下留人。
    疼得越发厉害,同时伴有呕吐感,希遥捂着腹部,弓下腰去。
    从前,他最喜欢看她痛苦的模样。用一根手指轻轻松松让她高潮,一连几次也不停歇,将她揽在臂弯里,低头细细端详她失控的小脸和筋络凸起的细颈,那是他的乐趣。
    她流了满脸的泪,腰腹向上拱起,像搁浅的鱼般,竭力仰头喘息。喉咙溢出绝望的嘶哑,沿着下体滴落的晶莹的水,只是滋润别人,没法救赎自己。
    树荫里的黑色车辆,被夕阳染上光芒。静静停在那儿时无人注意,开走时,却张扬而摇摆,卷起一阵沙尘。
    身畔拥簇着欢声笑语,伏子熠下意识回过头去。黑色的影一晃而过,他在半降的窗隙里,看见那双似曾相识的眼。
    迎面橙红的霞铺了满天,日头渐落,转眼即是黑夜。
    来电画面亮了又暗,希遥瞥一眼名字,将手机从面前的底架拿下,丢在副驾驶的位子上。
    有多讽刺,阔别已久的人,在同一天内接连见到,她未曾谋面的母亲,让她得以存活的常青荷,以及,赐予她十年噩梦的伏子熠。
    这样重逢的顺序,倒是契合她人生的轨迹,恍恍惚惚间,好像又从头经历,走了一遭。
    可最后,她还是该回家。
    钥匙在锁孔中转动,门开的瞬间,客厅里少年正弯腰研究落地台灯。“啪嗒”一声,总灯绳被他拉了一下,紧接着,四下角落所有小灯,如天际的繁星般,接二连三,徐徐亮起。
    背对着窗外漆黑的夜色,他直起身,与站在门外的希遥对视。白色耳机线从耳廓弯曲延伸进口袋,他抬起手,扯了下来。
    后颈一片潮湿的冷汗,希遥双腿一软,扶住门框。没来得及有任何思考,他立刻快步过来,稳稳托住她:“你怎么了?”
    生怕是出了什么事,于是又接着问,“怎么不接电话?”
    干燥温和的掌心将她的小臂包裹,身后的门被风关合。他低下头,紧张而急促地呼吸,目光在她脸上来回扫视,又腾出一只手去探她的额头,想知道她现在的状况。
    而她怔怔地望着他,电光石火归于安静,竟冒出个荒唐的念头,想勾住他的脖子,触碰他的胸膛。
    他的名字很好听,她曾经很喜欢。见到他时总会忍不住默念,却始终抿紧了唇,怕不留神出了声,被他听到,惹他厌恶。
    毕竟,自始至终,她都不是什么好女人。
    他叫伏城。后来亦是她的,一座浮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