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节
在座的大部分都有经历过战乱,很多人年轻的时候是苦出身的。
就算是一直被呵护着的,也大多数尝过姨太太的苦头。
有些女人手上,甚至和照片里的“旧爱”一样,有着厚厚的老茧,那是她们年轻时候劳作和努力的证明。但有这些,非但没有因此而得到丈夫的另眼相看,相反的,她们的男人,也更爱那些妖妖娆娆的,嫩的能掐出水来的小妖精。
谁人无恨?
此时诸人感同身受,自不必赘言。
再往下看去,立时有人击节喊了一声“好”,声音虽轻,但如水落油中,立时溅起一片波澜贵妇们三三两两的交头接耳的讨论起来,大部分人都显得十分感慨。
“这报纸还做的真有点儿意思,瞧,扒皮新欢,这种事儿,怕是瞒着外头的爷们的吧?”
她们在说的,正是照片底下的报道部分。
金允珠嘴角微微一翘:这篇报道,正是她亲自找人去查最后炮制出来的。虽说最初是瞿凝的主意,但她也是这满场赞叹讨论的首功之一啊。
就像瞿凝对她说过的那样,一份报纸要做起来,执笔人本身,不能有太鲜明的立场。
报道要公允,但真正的公允,其实是并不存在的。或者不如说,只要文章是人写的,就自有三观立场和偏向。
但所谓的立场,真正应该被展现的方式,并不该是直接的白描,而重要的,是笔者用什么样的角度去报道真相,以及到底要把真相深挖到一个什么样的程度。
她过去,一直汲汲营营的大声鼓吹民主共和,但越是直接的灌输,却越是叫读者不耐烦。越是反复的号召“女权”,却反而叫人怀疑她的用心,到最后,她写出来的东西只能坐冷板凳,若不是靠唐少帅他们的独家专访翻了身,她几乎都已经要心灰意冷。但现如今看着这篇报道如此成功,这不单单是她事业的巅峰,也同样照亮了她未来的方向。
照片底下,首先是一篇叙述性的文字,将两位女人的身份,她们和云师长的关系一一讲述的清楚明白,这篇豆腐干,只是陈述性的语句,十分简单。
但再往下,就是两篇如同照片一样对立鲜明比对:新欢的十年对比旧爱的十年。
当旧爱在侍奉公婆,在朝廷军队的围剿当中带着公公婆婆逃难躲避的时候,新欢在做什么呢?
采访并不只是对新欢一个人的,写出来的,也并不只是她温柔的陈述“我和云师长是真心相爱的”这样的对话访谈。除此之外,花了更多篇幅的,还有记者对她的同学,对她旧日的好友,对她的老师,对她的姐妹的采访。
“林家家道中落?怎么可能?她上学的时候,出手很阔绰啊!何况能上我们南阳女学,怎么也不像是穷人家的孩子啊!”这是林新欢同学的诧异回答。
她的父母逃避采访,住着的是林荫道的高级小洋楼,据说一幢就要上万大洋。而她们刚刚上京的时候,别说是住林荫道了,身无长物,忍不住叫人思考,这买房子甚至雇佣人的钱,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至于老师,几乎都要不记得这个人了。只是当记者拿出她抚着小腹笑得一脸幸福样子的照片,老师这才勉强认出了她的脸,脸色立时变得不好看了:“她那时候在我们女校念书的时候就十分桀骜不驯,不喜欢守礼,倒是常常和那些外校的男孩子来往,甚至查寝的时候,还经常不在学校里。”老师叹了一口气,“倒是经常打扮的十分漂亮,说名字我还真记不清啦,我只对她那张脸有印象罢了。”
有些夫人看到这里就开始幸灾乐祸了:“瞧瞧这新欢,花了大价钱读女校,但连老师都不记得她,只晓得她一天到晚往外跑,这会儿竟然还说是真爱?肚子里的种都不知道是不是那姓云的呢!”
再往下看,有些人愈发口气尖酸起来:“上万的小洋楼,咱们家里都四代同堂住着四合院老宅子呢,这么个贱婢,居然这么大手大脚?也不怕折了她的福气!对了,上个月说他们军官的月薪是多少来着?耿夫人你们家老耿不是据说财政都是你管着的么,你跟咱们说说,多少钱?”
耿夫人笑眯眯的,这是位有着微胖圆脸的女人,乍眼一看十分富态,气色很好,显然生活是十分愉快的。
她笑着扳了扳手指头,眼底却有精芒一闪而过:“咱们家老耿可要差了师长半个等级呢,怕是薪水也要差上不少的,不过他这个人,素来不会那些什么捞外快吃空饷之类的,上个月啊,只给了我一百多银元,唉,真是入不敷出啊。”凭什么那姓云的就压着她们家老耿一头?战绩不突出,能力不显著,没有拿得出手的才干,凭着裙带关系上位,偏生还占着那么一个肥差,有事没事还训斥两句不懂得团结下属,现在眼看着云师长要栽了,她为什么不落井下石?何况,也不过是几句话的事儿罢了。
“一百多你们四口人也尽够了,咱们唐家军的军官待遇,已经是几家私军里头出了名的高了,这都要感谢唐少帅体恤才是,”旁边有相熟的夫人笑道,瞧着报纸上的女人眨了眨眼,“不过上万……呵呵。”
谁心里都自有一本帐。
偏生这头版还煞有介事的把那位林新欢身上的每一件“装备”都给细细分开了扒皮:哪一件衣服是哪一家哪一位师傅的手工,多少多少钱,哪一件首饰是哪家银楼的作品,又价值多少,这么一细扒,简直是一目了然,一看之下,这才触目惊心呢!那位新欢,看似不显山不露水,简直就是穿金戴银将家当披在身上招摇过市叫着“快来抢劫我”的土豪啊!
得,这头版的“豪门揭秘”,简直都可以交给军法处当证据使了!
有些夫人忍不住的多看了两眼金允珠,这正微微笑得格外和气温柔的女人,怎么也看不出来,竟然有这样毒的手段,这样狠的心肠。厉害啊。
金允珠要是知道她们的想法,肯定要大叫冤枉了,这事儿,她不过是个执行者,要说出谋划策,还真轮不到她头上。那不都是……那幕后主使少夫人的意思么!
瞿凝这时候适时的开了口:“各位,报纸都已经给了诸位了,它没长脚,不会跑,什么时候回去细细看都可以,今日我们聚在一起,却是为了欢宴。大家还是要尽情享受才行,可别辜负了我们家小姐们和我的一番招待哦!”她笑了笑,伸手朝向了这时候被灯光点亮的舞台方向,“为了这一曲,我们家三妹妹可是已经准备了好多天了呢,今儿个她要演奏的,是一曲梁祝。”
“用钢琴演奏梁祝?”底下有夫人已经看明白了台上的乐器,有些惊诧的出了声。
瞿凝笑了一笑梁祝本来是中国古曲,但在后世,随处能听到的,却偏偏是钢琴演奏的版本,真正将这首中国名曲发扬光大乃至美名远扬的,却是像理查德克莱德曼这样的外国钢琴演奏家。
其实这首曲子的改编并不是这么难,所以这一世,唐钥在听了她哼出来的旋律之后,在精心准备了很多天以后,准备用作表演的,就正是这首曲子!
☆、第52章 咬钩(4)
瞿凝带着欣赏感慨之意的目光,自打唐钥沉稳的走上台,将手指轻轻放在琴键上之后,就专注的投射在这个女孩子单薄纤弱的身体上。
四周万籁俱寂,所有人都在注视着唐钥的演奏,目光灼灼,让人很有压力感。但还好,在这种情况底下,唐钥一点也没有怯场,相反的,明亮的好像连一丝躲藏余地都没有的灯光底下,唐钥淡着脸朝着在场的夫人小姐们轻轻鞠了一躬,缓缓做到钢琴面前,凝息屏气一刻,忽然将手指如雨燕一般的轻盈朝着琴键上落下,在突然拉开的梁祝情景之中,开始了她这一曲的演奏。
“果然是把我们都当成大冬瓜了么……”看着她毫无一丝颤抖的手指,瞿凝的唇角勾起一抹笑意来,心里有些感慨唐钥的乖巧和聪慧,放下了心。下一秒她微微闭上了眼睛,纯粹的享受着唐钥此时赋予她们在场所有人的听觉盛宴:上一秒的琴声还柔和如清风拂面,下一秒却又变得如急雨落入玉盘,梁祝古曲当中的一幕幕相知相识相遇,再到相恋相守又被迫分开的一幕幕,好像通过这一曲琴声清晰的展现在了眼前。
唐钥今日毫无疑问的是超水平发挥了。
乐器的演奏,最重要的不单单是技巧,更重要的,是情感的传递。
在某些同样精通钢琴演奏的外国使节夫人们眼中,唐钥今天的演奏,指法技巧或许还称不上出类拔萃,但难得的,是那种特别明晰的画面感,和她琴声里叫人唏嘘感叹的那一种情怀。
待唐钥一曲奏毕,轻轻闭着眼睛坐在琴凳上的时候,底下的掌声,旋即就极其热烈又持续长久的响了起来,倒叫唐钥下一秒有些惊惶的睁大了眼。
小姐们拢上去夸她,夫人们则是聚在瞿凝身边,笑眯眯的说着其实毫无逻辑的夸奖的话:“少夫人调.教人倒是真有一手,三小姐今天的表演,真是让我们开了眼界啊。”
瞿凝只是微微一笑,手指轻轻一招,在半空中打了个响指。
这一幕是早就已经安排好了的。
当琴声淡去,厅中只剩下余音袅袅,那么就是时候开始下一幕了。
听到她的暗号,早已经候在了门口的,一众穿着素白色长裙,盘着发髻,袅袅婷婷的侍女们,每人手里捧了一只瓷器,顺着边门一个一个的进来,在厅中排成了左右两列。
她们的衣衫毫无疑问是经过了特殊的设计,素白色的料子上绣着的是岁寒三友,但裙子的款式却又是带一点西洋式的曳地设计,但偏偏这样算得上罕见乃至标新立异的装扮,配着她们手里的青花瓷器,有种罕见的相得益彰美人的肌肤如玉,衬得瓷器的胎质格外的细腻洁白,芊芊素手拢着瓷器的模样,有种说不出的神秘韵味。
有大使夫人们好奇的走近了去看,待得细细一看,却又经常的发现那瓷器也是她们从未见过的花样上头的图案并不只是普通华夏瓷器的花鸟鱼虫,而是在那些随处可见的图案之中,掺杂了一些比如圣经上才会有的故事画面,比如搂着孩子的圣母像,最后的晚餐,一些西方人面像,乃至光屁股在射箭的丘比特等等。
“哇!”倒是华夏的夫人这边,有些人脸上露出了“简直有辱斯文让人不忍卒睹”的模样,只是碍着主人的面子不好直说,微不可见的撇了撇嘴转开了脸,但她们的反应姑且不论,这批瓷器,显然对那些外国夫人们来说,反倒是叫她们兴起了收藏乃至购买的兴趣。
想起方才中西合璧的音乐,有人好奇的捻起了其中的一个盘子,仿造着她们曾经看见过的华夏夫人的模样,曲起手指轻轻扣了一下胎身,声音如罄,这位夫人脸上露出了几分好奇的神色,有些犹豫的转向了瞿凝问道:“夫人,这些瓷器,怎么我们在市面上从未见过?”
“是我叫人开窑专门烧制的啊。”瞿凝微微一笑,赛金花在旁边一丝不苟的将她的话翻译了出来,“今天来的各位,见者有份,各位各自挑一份回去吧,这是我送给诸位夫人们的礼品。”
外国人可不讲假客气那一套,当时就很开心的吹捧着瞿凝开始感谢她起来。
瞿凝笑吟吟的看着她们一人挑了一件,嘴角的笑容格外真挚。
***
这之后的吃吃喝喝,寒暄叙话,便没有什么太多惊奇的了。
瞿凝今日开这个宴会的目的已经达到的差不多了,她和比较重要的来客们打过了招呼,之后便让她们自便了。
唐钥这时候有些犹疑不定的走到了她身边:“嫂嫂……”
瞿凝爱怜的摸了摸她的脑袋:“三妹妹今天做的很好哦,很勇敢。”
“可我……”唐钥蹙了眉头低下了脸,欲言又止。
瞿凝正待问她什么,旁边这时候忽然走过来一位手持团扇的夫人,向瞿凝打招呼道:“少帅夫人!”
“啊,是庄太太啊!”瞿凝认出了这位笑吟吟的,但脸颊削瘦,看着就有几分刻薄味道的太太,客客气气的问候了一句。
这位庄太太,是这场宴会里身份最高的几位夫人之一。
她的丈夫是现时国会的议长,虽说在现今的君主立宪制,君权神授,君王高于国会又能任免议长和议员的政体底下,面对着巨大民众呼喊着要民主共和的议长其实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像是风箱里头的老鼠的活儿,但奈何名义上的身份极高,大伙儿总得对她多几分尊重。
何况两面不讨好,有时候也就是两面都得拉拢着,这个筹码,不能随意让它到了另外一头去。
唐家和冯家在军事上的对峙,反而是滋生了上京一大批的投机分子,实际上这位庄先生的上位,就是“瑞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写照。
或者正是因为“外强中干”的原因,这位庄太太是出了名的爱摆架子,难讨好的很。做事说话,在讲究之余,总有几分说不出地刻薄。
她有双格外细长的眼眸,瞿凝这会儿和她对了两眼就发觉了:这人看人的时候总有种斜斜的,带着些微轻蔑的打量,让人很不舒服。
庄太太看了一会,旋即就笑吟吟的拿团扇遮住了自己的下半脸,一双眼眸滴溜溜的在唐钥身上打了个转儿,开口说道:“唐三小姐的表演,相当不错啊。”
“夫人过奖了。”瞿凝淡淡笑了一笑,“不过我们少帅是十分支持三妹妹多学一点本事的,钢琴,一方面是三妹妹自己喜欢,另外一方面,也是为着陶冶情操。不过咱们三妹妹可最是多才多艺,钢琴演奏其实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摸不清庄太太似讽似赞的语气到底是什么意思,她说话虽多,却十分小心。
庄太太笑着点了点头但她的笑容不太自然,相反的却像是有几分嘲讽:“那是当然。”稍稍一顿,又呵呵一笑,看了一眼唐钥道,“不过三小姐,听说前些年,教你钢琴演奏的,是一位男琴师?”顿了一顿,口气又一变,像是带着几分谆谆教诲语重心长,显然这句话根本不是问询,而更像是兴师问罪,“虽说咱们现在都讲思想解放,但像你嫂子说的那样,女孩子家还是得检点一点的好。毕竟,相夫教子,成婚嫁人,打理内宅,才是咱们女子的责任。三小姐你说是不是?”
瞿凝眉头已经深深地皱了起来,她看了一眼这位庄太太,虽说脸上还挂着十分客套的笑容,但眼眸里已经没有了先前的笑意。
莫名其妙!这位庄太太,未免也太莫名其妙了!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何况这是在别人家里,拿几年前的一桩旧事,去数落别人家的闺女儿?
她要是随这位庄太太这么数落唐钥,那她这个做嫂嫂,也未免太失职了吧!
瞿凝这时候后悔起来:要是知道这位庄太太是这么个不着四六的人,她压根不会给她攀谈的机会,压根不会让她接近唐钥一步!瞿凝心里懊恼,面上便卷起了阴云,不过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原本被她牵着手的小姑娘已经低下了头,眼中虽盈盈可见泪光,但却十分坚定的自己开口堵了回去:“庄太太的话,我无法苟同。”唐钥抬眸微微一笑,“乐师是我哥哥帮我找的,而哥哥,是这个世界上最疼我的人。他又怎么会不为我的闺誉着想?庄太太,您要是要指责我哥哥不管我的名声,那您该去家兄面前,当面锣对锣鼓对鼓的告诫家兄,若他觉得自己有错,那么自会认错改正。都说女子应该三从四德,请问我在家听从兄长的教导,又有什么错?”
一番话将庄太太的指责推得一干二净,瞿凝本来要帮她撑腰的话,也咽了下去,有些欣赏的看了一眼这个女孩子微微激动的脸庞一眼:很好。这位庄太太要是敢当面去告诉唐少帅,说你妹妹不检点这话,她就给她的胆子来点一百个赞!
庄太太面上紫涨,由最初的轻嘲冷笑,转为后头的不可置信和难以掩饰的愤怒。
她咬了咬牙,死死瞪了这看似温和的小姑娘一眼,冷冷转向了瞿凝:“少夫人的意思,是看不起我们庄家了?”
“……”瞿凝失笑,以一种格外无奈的姿势耸了耸肩膀这个态度,又放松又轻狎,这才是“真*看不起”,她笑眯眯的摇了摇头手指,“庄夫人,这世界上有资格这么指责我们三姑娘的,只有她的家人。而我实在不记得,唐家和庄家,有什么姻亲关系?”
旁边传来一阵低低的嗤笑。
庄夫人的脸色更是难看,指着她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哼”了一声转身就走,只抛下了一句话:“少夫人,教的好妹妹!”
“……”瞿凝看着她的背影又摊了摊手,姿势又潇洒又随意,一副压根没将这件事放在眼里的表情,对周围的人笑道,“好了好了,大家还是来吃吃喝喝吧,别为此而坏了胃口啊。”
粉饰太平的将这件事遮掩了过去,瞿凝转手却将唐钥拉到了旁边,找了一处僻静的所在,她揉了揉额角,注视着面前神色安静的女孩子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唐钥沉默片刻,倏然抬起眼眸来,目光流转不定:“嫂嫂不是猜到了么?”
“议亲?”瞿凝顿了一顿,从唇角吐出了这两个字。
然后,她看见唐钥默默的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昨天码完那章我就跟朋友去吃践行饭了。
然后回来的时候彻底喝晕了。
于是双更就木有了→_→于是今天头疼的厉害,也晚了。
下一更……估计在晚上。虎摸一把大家。深表抱歉。
☆、第53章 咬钩(5)
瞿凝有些头疼。
庄夫人的态度,能说明很多的问题。
她的底气,就自然是有人对她做了某种承诺。或许是唐大帅,或许是唐家的什么人,否则,她绝对不会用那种趾高气昂颐指气使的态度,来对唐钥的“闺训”指指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