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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

      简蕊珠不解,在心中大骂简雁容。享福的是她,吃苦受罪的偏是自己,也不思量,简雁容又没让她冒名顶替进宫。
    黄昏时曹太后醒了,宫人捧着铜盆巾帕静悄悄进进出出,少时,有人捧了鲜嫩嫩的半枝莲进去,撤出尚蓬勃艳丽的八仙花,又有人把殿前的鹦鹉笼提进殿去,里面方传了些许声音,鹦鹉清脆地叫着:“太后娘娘安康。”
    各各忙碌,过了小半个时辰,方有一个面容端重的宫女出来传话。
    “太后娘娘宣简小姐见驾。”
    简蕊珠两条腿已经麻了,一手撑地咬牙许久方站了起来,又没站住,一头朝地上栽去。
    一双手臂从背后突地斜插过来,免了她跌倒地上,来人把她拉起来后,顺势一带一抱,简蕊珠落进他的怀里。
    九道缝保和冠,深蓝织锦云纹黑边饰盘领袍,胸前缀龙纹方补子,金丝绣腰带上系着盘龙佩,来人通身富贵逼人,眼带桃花春风满面,见简蕊珠看他,微微一笑,温柔多情。
    男人是皇帝吗?难道自己的好运来了?以后不用再被简雁容压着一头了?
    好像不是,装束不是帝王服饰,且据传皇帝性情刚硬棱角分明,这男人却一双桃花眼多情风流,年龄也对不上,男人看起来二十几许近三十,皇帝听说未到弱冠之龄。
    自己眼下顶的是简雁容的名头,莫如……简蕊珠腿膝酸软站也站不住,软软地依靠在男人怀里不挣扎,不只不挣扎,还嘤咛了一声,娇不胜情。
    曹太后在殿内看得真切,气得周身发抖。
    庭芳喜欢的怎么是这般不堪的女子?
    本拟把人招进宫来教训一顿,看一看性情,若还过得去,便开导一番,念在许庭芳只遇她一人不吐的份上赐婚。
    如此杨花水性轻浮浪荡的女子哪配得上庭芳!
    曹太后不见了人,寒声咐咐:“拖下去打上十板子遣出宫。”
    皇宫里浸淫十几年,再是绵柔,那颗心肝硬时也是钢板,狠时就是厉鬼,况被触了底线。
    “儿臣参见母后,母后你也太狠了,那么漂亮一个小美人怎么下得了手。”桃花眼男人嘻笑着进了殿。
    “坐吧,去永安宫给姐姐请安了吗?”曹太后勉强压下厌恶,示意宫人看座上茶。
    桃花眼男人是先帝第二子朱煜,比朱竮大十岁,朱竮登基后封他兴献王。
    朱煜的母妃位卑,出生即被郭太后抱到身边抚养,当日华妃所出皇长子夺位事败被赐死,最有希望继位的本是序齿行二的他,后来,不知何因,郭太后突然对他露了厌色,郭家也不再做他的靠山,朱竮这边,曹太后和许临风却旗帜鲜明大力支持,于是得登帝位。
    “母后你又不是不知道,端敬母后不待见我。”朱煜委屈道。
    郭太后的确不待见他,据说连他去请安都不见,在宫中不是什么秘密。
    曹太后不会说郭太后坏话,只笑了笑,道:“郭姐姐把你养这么大,能有多大气,还是你不够孝顺。”微微露了倦色,轻轻揉按额头。
    紫苏会意,上前道:“太后又头疼了吗?”口中说着,走到曹太后背后替她揉额角,又命宫婢:“你去焚苏合香,你去倒梅花露来……”
    众人一齐忙碌起来。
    朱煜低眉,再抬头时已睑起眼中怨恨,殷勤勤道:“母后犯了头疾么?太医可有说什么?儿臣回头寻访一下民间良医。”
    “不用,不过偶尔抽疼,皇帝已命太医院太医一起想法子了。”曹太后摇头,说起皇帝,眼里满是笑意。
    一样是养在膝下,她把朱竮当心肝肉疼着,郭太后却只当自己固位工具,朱煜暗恨,此来另有目的,见曹太后懒待说话似是欲入内歇息了,忙将目的说了出来。
    “母后,听说皇上为永久解决桐江南方地段水患,意欲在桐江沿岸开渠引水灌田,工程浩大,求母后在皇上面前替儿臣美言几句帮儿臣谋个差事。”
    此事曹太后听说过,跟即将实行的田税令是眼下朝堂上讨论最激烈的,与田税新令不同,这件事得到朝臣的一致赞同,一来,此事利国利民,好处显而易见,可解决许多剩余劳动力,水利修好后可应对自然洪涝灾害,提高农作物的收成,保护百姓耕作。二来,工程浩大银子支出不少,朝臣各有异心,想参与或是让自己的亲属门生故旧谋一两职位捞上一票油水,这几日,已有不少人求到曹太后跟前。
    曹太后与许临风已达成一致,此事势必想方设法由许庭芳负责,借此机会让许庭芳大显身手,然后晋身朝堂封侯拜相。
    “祖宗有训,后宫不得干预朝政,哀家对此事不便置喙,你自去和皇上说。”曹太后一口拒绝,拢拢手里的香炉,叹道:“到底不是亲生的,哀家在皇帝面前亦说不上话。”
    什么不是亲生的,朱竮哪一点没把你当亲娘敬?朱煜暗恨,曹太后把话说死,无法再纠缠下去,只得告退。
    朱煜这厢出了大殿,寿康宫总管甘瑞进来禀报,十板子打完了。
    “奴才命人把简小姐抬上软舆送回简府了。”
    还用软舆送,忒舒服了,曹太后冷哼,底下人还不是捉摸着她的主意办的事,也不便寻究,点了点头,而后望着殿门出神。
    这是有话要交待了,甘瑞和紫苏一样是在曹太后跟着当差十几年的心腹,一个眼色会领会了,当即一摆手,底下服侍的人霎时退了个干干净净。
    “相爷有没有传话来?”曹太后问道。
    “没有,要不,老奴亲自走一趟相府。”甘瑞小心请示。
    “也好,听听相爷说什么,再跟他说,引水工程很多人窥觑着,尽早定下来的好。”
    甘瑞出大殿,迎面撞上在未央殿当值的小太监春水,两人耳语了几句,甘瑞忙又回转。
    听说许临风进宫奏事皇帝不在,如今在未央殿等候,曹太后略一迟疑,咐咐紫苏给她整妆,坐了鸾舆出了寿康宫。
    第二十八回
    十六人抬的鸾舆稳若泰山,曹太后面上平静无波,心中却翻起巨浪,两只手痉挛抖颤,抓在手里的丝帕缠绞成一团,丝帕上的雪里红梅被拧出龟裂的断痕。
    上一次见面是三年前新帝的登基大典,那日,他头戴黑漆纱展翅帽,绯色大领如意云托串肩平金绣蟒袍,位列百官之首,目光交接时,眼中有歉疚,却掩不住意气风发。而自己,穿着织锦火焰金凤帔配织金凤褙子织金凤纹红罗裙,头戴了九凤朝阳金冠,端坐御座之侧,接受着百官文武朝拜。
    当他领着百官在大红云毡上跪下,口称太后娘娘千岁时,她在分别十三年后,真切的感受到,这个男人是真的离她很远了,他再不是那个名不经传整日吟风弄月嗟叹不得志的翰林学士。
    晚霞明亮艳丽,照得未央宫灿然生辉,曹太后深吸了口气,仪态雍容下了鸾舆。
    “参见太后娘娘。”官居一品,非正式场合,许临风自是不用行跪拜礼,只是微躬身弯腰。
    “免礼。”曹太后虚虚抬手,端庄艳丽,光彩照人。
    “皇帝呢?”曹太后问未央宫总管太监高拱。
    “皇上……皇上让奴才……”高拱吞吞吐吐。皇帝出宫是悄悄地干,不能公开说出来。
    “去找皇帝来,哀家有事要问。”曹太后淡淡道。
    高拱被支走了,甘瑞悄悄退出殿外,紫苏则往侧殿走,远远避开。
    “你以前最烦浓妆艳抹,只喜欢随意梳一个流云髻,或插一朵鲜花,或是什么都不绾,也不喜欢华服,简单的白色云缎深衣,浅绿色褙子,鹅黄织丝长裙,清新似枝头嫩叶。”许临风定定看曹太后,低声道。
    “你也说那是以前了。”曹太后冷笑,眼神如冰,身体却止不住颤抖。
    哪个女人不爱华衣美服翠钗丽饰,当日不过是因他官卑俸少又把月俸都花在钻营上头了,家中只能省吃俭用,怕他伤怀失落,她便装了喜素净清简。
    “诗卉,这些年,我没续娶也没纳妾,孤单单一个人,我对自己的惩罚还不够吗?”许临风低低说,眼眶有些红。
    曹太后秀美的眼睛滚下泪珠。
    许临风朝她伸手,骨节分明的男人大手抚上女人软滑的脸颊,曹太后一震,霎地后退,昂起头,寒声道:“我来,不是跟你叙旧,只是想问你一些事情……”
    问题有很多,每一个均是围绕许庭芳。
    许临风微有怅然,收回手,压低了声音,将郭太后欲赐婚一事又说了,道:“外面的传言乃捕风捉影无稽之谈,我没特意使人弹压,错招有错着,也许永安宫那位听了传言便打消念头。”
    曹太后神色略霁,看许临风:“皇上好咱们才好,该支持谁你心中要有数,万不可跟皇上作对站到郭家那边。”
    “我知道,那位不知咱们这样的关系想拉拢我,痴人做梦。”许临风道。
    朝中想拉拢他的可不少,都想利用他的叶荗势盛翻云覆雨。
    曹太后沉默,片刻,问道:“田税新令一事怎么办?你迟迟不支持皇上难道有什么想法?”
    朱竮羽翼渐丰翅膀硬了,有些儿不把他放在眼里,他要削削朱竮的面子,让他看清形势,当然,还要让一众朝臣看清,没有他许临风的支持,朝中什么事都定不下来。
    而且,附和得太快会招来一干侯族公府的敌视,他要在事态白热化反对的人被皇帝逼得节节败退时才表态,既是一言九鼎,又能让人无话可说。
    曹太后一心一意支持朱竮,许临风没实说,只道:“皇上太急躁冒进了,田税新令的推行,触动一大班权贵的利益,不可操之过急,我在为他争取缓和矛盾的时间。”
    “也罢了,你心中有数莫和皇上唱对台戏便可。”曹太后没深究,又说起开渠引水一事。
    “不仅兴献王窥觑,郭从武也想让儿子郭烈谋这个差使,我捉摸着,皇上可能想让靖国公领这差使。”许临风道。
    “靖国公?”曹太后面色犹疑不定。
    “皇上目前最器重的是程秀之,然田税新令的推行难之又难,程秀之立场坚定,是当仁不让的执行人,分不开身再主理别的事,靖国公豪勇,威望高,儿子不成器,为保爵禄要讨好皇上会尽心办这事,是极好的人选,说来,促使他站到皇上这边的还是你。”许临风道。
    陶夫人那日进宫,曹太后巧妙地引了她亲自去和皇帝求恩典,借此施恩拿捏住了靖国公。
    曹太后被噎了一下,无语以对。
    许临风又道:“近日朝中也有一些声音反对庭芳入仕,我查了查,跟豫章公主有关。”
    “想必是永安宫那位要把豫章公主许给庭芳,豫章公主不愿意。”曹太后道。
    许临风也以为是这个原因,两人都不知程秀之背后使绊子,朱宛宛以为许庭芳察知她身份却将她写成话本,心中怀恨着要打压他。
    “想办法让庭芳多认识一些姑娘,有哪位能让他不吐他又喜欢的,赶紧定下亲事。”曹太后嘱道。
    许临风应下,末了,低声道:“我听说你把简家小姐招进宫来,你忒糊涂了,若被人看出你是为庭芳发怒,岂不坏事。”
    “原来你是为了这个才冒险传话跟我见面的。”曹太后气得发抖,手指啰啰嗦嗦指许临风,泪珠儿滚滚而下,“我的儿被人那样羞辱,我为我儿出头怎地?”
    “连这话都说出来了,果真糊涂了。”许临风惊得顿足,左右四顾,“被人听了去可不得了。”
    “有什么大不了的,只要我竮儿是皇帝,我这太后的尊荣就没人动得了。”曹太后冷笑,目光像锥子尖利,将许临风扎成筛子后,一声不响拂袖转身,长长的罗裙在地上拖曳逶迤,织金凤纹闪烁着灼灼逼人的光芒。
    许临风摇头,自言自语道:“妇人就是沉不住气。”
    进宫本就为见曹太后,目的达到,不等朱竮了,出宫回府。
    简雁容出了统领府顾不上回家,也不管程秀之会不会寻她了,径自到相府,寻思许庭芳若醒了细细解释一下,许临风坐在官轿里,远远便看到许通殷勤热情把简雁容往府里迎。
    许临风认得是前日跟在程秀之身边的,只当程秀之使人来探望儿子,心中暗暗不悦,进门落轿,咐咐人唤许通来问话。
    “不是程侍郎派来的,那青年人和公子是好朋友。”许通道,又补充:“公子就是和他在一起时满脸笑容。”
    那日看那人站在程秀之和程清芷兄妹身边,虽说身姿挺直人物俊秀,可程秀之并不作引见,分明是无关紧要之人,儿子怎么和什么人都结交,又罕见地露了悦色。
    许临风眉头紧皱,许庭芳卧床起不来,不能让人把他唤来问话,便亲往凌宵楼而去。
    许庭芳还在昏睡,简雁容有些惊怕,抓了书砚问话,大夫怎么说,可有说原由,要不要紧什么的,书砚一一回话,许临风走到楼下,听得楼上一问一答,年轻人主子作派,书砚恭恭敬敬,心下疑云更重,放轻了脚步离开,出得凌宵楼,沉着脸咐咐许通:“等下这个人走后,让书砚追出去,照着他的脸啐口水,便说,公子说的,让他少攀亲附贵奴颜媚膝,以后不准再登相府大门。”
    “相爷,这恐怕不妥,奴才那日亲眼见的,公子跟他说话时满面春风。”许通搓手,很是为难。
    “照我说的办。”许临风冷冷地截断许通话头。
    自己仅这一独子,万不能由得他在断袖的路上奔走下去。
    大夫说,许庭芳五内郁结劳累过度兼之失眠伤神,睡一觉反倒是好事,简雁容略微放心些,看看日头沉西,不便再逗留下去,满腹愁绪离开,才出了相府没多远,书砚从后面追来,结结巴巴一脸通红,话也说不全,啐来的唾沫星子准头却不错,糊了她一脸。
    “我家公子说,以后不想再见到你,让你别来找他。”书砚快哭了,被许通逼着来说这些话,不知公子醒来后会怎么修理自己,那些儿重话是说不出的。
    他若将许临风说的一字不差说出来,简雁容不信许庭芳说出那般不堪入耳的言语,找许庭芳对质,两下说开便无事了,当下简雁容听得这话,趔趄了几步身体靠到围墙才收了住,抹掉脸上唾沫星子,苦笑了一声,一语不发转身便走。
    日头落山,正是一天里暑气最闷之时,青石板路面火辣干燥,简雁容这日走了不少路,里衣汗浸浸的,浑身里里外外哧哧冒着热气,她却感到冷,不知为何,忽然就想起五岁那年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