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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7节

      那时的她午后总会抱着弘昼靠在怀里憩,而我躺在床边远远地看,又假装睡了闭上眼睛。没有人来拍我的背,也没人声话哄我入睡,柔得就像床尾那只猫,肚子上那些软乎乎的白色长毛。
    府里的人都福晋好,我也觉得她好,可是我也明白了什么叫亲疏有别。即使同是别人的儿子,也是分远近的,比如我和弘昼。
    只是那一回我倒因祸得福,虽被阿玛罚跪又抄书,额娘却抱着我坐在床上,只我一个人没有弘昼。她像摸弘昼的脸那样摸我的头,笑少了却了很多话,我开心地直想要叫,一路跑回书房头一回心甘情愿地跪在地上忍不住笑。阿玛过来看见我也不话,就坐在桌后看书,偶尔看我一眼转回去时竟像在笑。
    额娘回来之后府里都变了样子,似乎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似乎所有人都变得会笑,连阿玛也是,那个很像他的二哥也是。我知道他们都喜欢额娘,我也是。
    也是从那天起我发现自己竟不怕阿玛,他教我诗书典故他查我写字背诵他罚我抄书跪地通通不怕。而我怕的竟是这个极少板起面孔的额娘,怕她不理我,怕她生气不再笑,怕她宠着弘昼忘了还有个我。
    额娘回来之后,喜和悲齐头并进,无奖有罚。
    因为一支玉如意我和弘昼全被罚了。我把错揽在自己头上,因为我知道这样弘昼就不会有事,额娘会开心,而她开心了便会心疼我。只是没想到弘昼竟然也抢着认,从来都是罚我哪里罚过他半回,谁成想这种事也有人争。我知道他是为了阿玛。
    我不懂,又有些似懂非懂。人就是这么矛盾,有了这个便要那个,我们两个都一样。
    还有一首诗,一首被好多诗句串连成的诗。阿玛出奇地没有罚我们,反倒罚了额娘,要她将上面的诗句全部教给我们,我很开心。只是我不知道皇玛法怎么会知道,居然还要我背给他听。
    他是阿玛的阿玛,他是皇帝。那时我不大懂那是什么,却听人过金口玉言,违抗不得。
    我背了,他笑了,笑得与每次见都不同要我把它抄下来,可有些字我还不会写。他看着我摇头又头笑了又皱眉,叫我到跟前看个不停。我等得不知该笑还是就这样干站着时,才听见他了一句,“你和你额娘很像。”
    我额娘?
    “皇玛法……知道我额娘?”
    听人皇帝的女人很多都在这宫里住着,我没见过几个,还没我们府里那些姨娘多。
    我只见过这个皇玛法两回,一次是在阿玛的狮子园,一次是圆明园,他记得我我也记得他。可是……他也能记住我额娘?我有三个额娘他知道吗?他的又是哪一个?
    我看着他捻了胡须挑着眉,那副样子不像阿玛,像是想了想才又跟我话,“朕自然知道,朕曾在你家园子里夸你额娘是个有福的。”
    我喔了一声不再答,我知道他的是我娘亲,不是那个被我唤作额娘的人,许是……他不知道。这是我和阿玛的秘密。
    我写的字一直被他拿在手里,还要身旁的公公看,问他像不像老四。那公公也跟着笑,像我一样不话。
    他抱我坐在桌上,提笔将那页少字的乱诗填写完整,我趴在上面看了又看,“难怪你是皇帝,只听一回就记得,真厉害。”
    “你也是个聪明的,回去跟你阿玛好好地学,别尽学你额娘,她笨得很。”
    我明白了为什么额娘总傻人有傻福,皇玛法夸我额娘有福,大概也是这个意思吧。
    回到府里我仍记得他的话,这是我们的秘密不要告诉任何人,额娘不行,阿玛更不行,谁都不行。我不知道为什么,却知道心里的秘密又多了一个,和我有秘密的人也多了一个,辈份越来越高,地位更是。
    我聪明么?
    如果真是为什么额娘更喜欢弘昼,而不是我。
    每日早起,每日晚睡,比弘昼早,比弘昼晚。日日读书,夜夜习字,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此后每年见到皇玛法,他都会这样夸上一回,连我都要信了,可是额娘从来不夸,阿玛也不。罚不见少,我也惯了。
    许是额娘不喜欢聪明的,她就喜欢有福气的,比如弘昼。
    额娘回来了,二姐走了,额娘也走了。府里又变得没了笑声,甚至比我记忆中的还要冷清,所有人都心翼翼,走路心,行事心,话更是心。
    阿玛比以前还冷,从来不笑,甚至连话也不了。我看着他天没亮就出门,天都黑了也不回来,许是这天就没亮过。整座王府死气沉沉。最后连阿玛也不见了,没人知道他去哪儿,也没人敢提,更没有人争宠抢罚,我被送进皇宫里。
    皇玛法从不问我课业的事也不查考,偶尔拿本书给我看又像忘了似的不再提。他会问我喜欢阿玛还是额娘,我都喜欢他就笑,又问我怕阿玛还是额娘,我都不怕他却摇头,我只好低着头怕额娘,他又笑,,“这就不如你额娘聪明,她就知道怕朕,讨好起来从不含糊。”
    我已不再纠结他口中的额娘是谁,我已习惯了我的额娘就一个人,她走了,不知何时回来。许是哪天她回来了,阿玛也就回来了,可以把我接回府去。
    没等她回来,皇玛法也走了,临走前叮嘱我到了时候自己回去,我头应了混在宫里。人来人往,萧索无趣,回去,仍是。
    ~~~
    额娘讲的故事很短,在厅里,在众人面前,凑在我耳边声地,让我心惊——人死后不忘前世,把记忆刻在酒窝里寻到今生,找命中的另一半。
    三嫂的酒窝里刻了什么?那人可是三哥?
    额娘竟了我前胸又添一句:胸口有颗痣的也是。
    急不可待。我想让额娘看看胸口那颗红色痣,是或不是。就在她指尖按住的地方。
    后来额娘又给我讲了一回,关于轮回转世,关于彼岸之花,关于千年不忘的记忆,关于我胸口上的这颗痣。
    我头一回见着额娘哭,伸手去擦心口竟疼起来,被她心掩上系好的衣襟里像要从那颗被她轻轻摸过的痣上焚烧。
    额娘:“别,也别给人看。”
    我不语,知道这又是一个秘密。似乎自我有记忆起,秘密便一个接着一个,从一个到另一个至亲之人。这一回,终是成了她,我的额娘。
    ——梵语波罗蜜,此云到彼岸,解义离生灭。著境生灭起,如水有波浪,即名为此岸。离境无生灭,如水常流通,即名为彼岸。
    佛经我未参透,除了额娘的那些,我翻遍所有找到这一句。
    还有一句,便是:佛曰,不可。
    出自《金刚经》。
    ☆、266.再露峥嵘4
    这一年的塞外去得很早,才刚进入四月康熙便带了一大群早就抱了孙子的儿子们出发,胤禛也在随行之列未带妻儿。
    浩浩荡荡的大队人马只去了一个月,于五月底返抵京城。
    家里确是有事,只是我的信才刚递出去一日,想来胤禛回来与此无关,细听之下竟是康熙身体不适。他没有到底哪里不好我也没细问,心里却明白若是微恙不会急赶回京。
    弘晖的婚事……还要再拖。就算好事多磨吧。
    年氏的儿子在五月二十五那天殁了,持续几日的高烧终是撑不住。苏太医连连摇头止了药,半日不到福宜终日紧闭的眼睛未再能睁开。
    我去看时年氏就抱着没了呼吸的孩子躺在床上,母子二人全都闭着眼睛像是睡了的样子。
    白到近乎透明的脸仍是靠着枕边像不曾挪动,看不到那双美丽会笑的眼,只有隆起的腹罩在一袭水粉色裙褂下提醒我时光流转。她就这样安静地侧躺着揽了儿子轻轻地拍,嘴里一声声地喃着福宜,如同梦呓。
    走了几步停在床边,看那张酷似胤禛却又如他母亲般秀气的脸庞,惨白得像是冬日的雪,颊上烧红的一片犹未褪去如同落在雪中的梅,再无生息。
    她动了一下睁眼看我,布满血丝的眼中干涩得发出幽幽的蓝,看了好半晌才哑声唤了福晋又把脸埋在福宜脸上。
    “福宜去了,怎么不一起全部带走?我求时不给我,不想要时推不开……怎么都是错。”她的脸白惨惨地贴着福宜轻轻摩挲,无神双眼像在看我又像穿透了我的身体不知看到哪里去,声音虚颤的哑似哭却看不到泪,“早就不该求的,是不是?所有人都明白的事偏要执拗,早在进府那天就知道的……所以你们都厌我,偏又看着我笑。”
    摇头离开,轻掩了房门遮挡住外面仍是炽烤的骄阳似火,背后汗湿一片凉到彻骨,攥了拳头止不住颤抖。
    府里没人哭泣,半声响也无笼罩在一片如血的日暮残阳下。
    我站在庭院,月华微露,星斗渐移。
    去年,我也曾拥有过一个的新生命,我辗转在遥远的西北辛苦怀胎九个月,躲着胤禛躲着年羹尧躲着这世间一切只求能平安地生下,圆一个心愿……兜兜转转回到这里,才发现躲得不过是自己那颗心,早留在这里不曾稍离。今年,他已离我而去一年多,是儿是女没人告诉我,连见一面的机会都没有。
    如今……她的儿子养满一年,也去了。
    天堂里没有眼泪,也没有恨。
    都归去吧,忘了你们在这人世间享到享不到的福,受到受不到的苦,爱怨嗔痴皆忘。
    离开我们何其容易,活着才难。下一世再别来这皇家,就寻一户衣食无忧的简单生活,忘了这一世的所有吧,可能有的荣华富贵,可能失去的自由快乐,别怕我们记住不忘,也别管我执念心伤。
    儿女是债,躲不过的债,生是债,死是债。许是前世便欠下的,今世还。
    吾儿,永念,不忘……胤禛!
    我满处找满府寻,四下皆黑,看不到那个的身影,也没听见笑。丫头嬷嬷带出去玩了还没回来,厮们亮灯火到处去找。墨晗扶着我努力地笑先坐下等等,我竟一刻也呆不住,反劝着她别急回到自己的院子,无力地滑坐在院门前。
    念儿,念儿……胤禛,你从来不,你也想那孩子。你见过他没有,我们的又一个儿子,还是如你所愿是个女儿?我想你见更怕你见,见了便忘不掉,比不见还疼。切肤的痛总有一日会淡会忘,可心上的伤怎么褪,即使结了痂成了疤依然还在那里。
    耳中听到吱呀一声,未及反应我已靠着院门仰过去,腰后被门槛硌得钻心的疼。
    笑声划破夜空亮星辰,遮了眼睛泪顺着指缝流下,依然能听到那串熟悉又软糯的笑,瞬间溢了满心。
    原来,我遍寻不着,她竟在我这儿,蹲在脸旁笑得正甜。
    胤禛回来后又忙了两三天总是日落才见人影,一日午后我才有了些睡意躺上床,他出现在房里。弯身看着我掖了掖被角,伸长了右腿搭在我身旁锦被上歪靠在床头,一手执书一手理在我发间轻微拨动。
    睡不着,闭着眼试了一会偎着他坐起。手指从头发到了肩上,轻轻揉着手臂揽着我更加靠近。
    “吵你了?”
    摇摇头提起件正事,“弘晖那里准备得差不多了,皇阿玛身子既是不好,便让他和沉香再等等吧。”
    “好。”
    心里比任何时候都急。
    这三十年来该记的会忘,该忘的偶尔忆起,至于那些关于时代的记忆,早已随着现实与时间褪了颜色,唯一记得清晰的便是康熙六十一年。
    已经到了这个年份,我不知道康熙这一病会到几时,拖来拖去我真的怕,怕一下拖到明年甚至更远。改朝换代我不怕,只怕那时康熙心愿未了,更怕那时胤禛已换了身份。
    弘晖是雍亲王的嫡长子,哪怕作为皇孙他早已不能带他的妻子载入皇家玉牒,可婚事仍能随性为之。若是成了皇子……给不得他最好的,胤禛怕会更失望吧。手握天下翻云覆雨,独这嫡亲长子得而不能给,毕生憾事。
    枕靠在胸前腿上放着他的书,卷了一角看不见名目,依稀是部经文。
    “近来我不在家让你受累了,我回来了你好好歇歇,手里的事都先放放什么也别管,我在家陪你。”
    头在他衣襟蹭了蹭,拨动垂挂在腰侧的玉佩丝绦,亮眼的金黄。
    “若是不忙去看看福宜,他等不得了。年氏那里还有身孕,怕会伤身,这种时候不能出乱子。”
    回京至今他没去过,他去哪里我都知道,每日归家我能见到。
    年氏死抱着那个孩子守在房里,我不能去抢,怕是只有他能管得了,怕是就在等他。也或许什么都是又都不是,只是她舍不得。我不阻他,反要劝。
    耳边又是一声好,再无其他。
    翌日凌晨天未大亮,福宜下了葬。年氏一身缟素白衣站在她的院门前,看得见的脸上手上同是白,见不到一丝血色。六个月的身孕反倒瘦了一圈更为纤弱,苍白脸靠在大红色院门上始终望着抬棺而去的方向。
    六月已至,苏太医再这样下去怕会产,我坐在她床边凳上,所有人都退出去。一室寂静。
    “想做什么?孩子死了你也不活了?再生一个就是,又不是没有,难道也不让他活?一尸两命的滋味不好受,我猜你不喜欢也绝受不住。”
    没有人理我。
    我看着她像当初抱着福宜似地躺在那儿紧闭双眼,取过茶杯吹了吹水面飘浮的嫩翠茶心,舒卷着像朵花沉了又浮。
    “这府里的女人几乎每个都死过孩子,哪个不是辛苦怀胎,哪个心里不难受,哪个像你这样要死要活。你当自己嫁的是谁,由着你性子想要便要不想要就硬着脾气不吃不喝?就是在普通人家也容不得你如此,何况这里尚不是那些寻常百姓家。皇家的规矩就是多,嫁进门前你便知道的,相信你还记得……当日你和我过一回,我怎么跟你的?今日还是那句话,生,好好地生。”
    “福晋……奴婢……知道错了,再不……”
    “再不?”
    泪顺着眼角淌到枕上,洇湿一片深了半朵粉色花瓣。
    抿了口茶将杯子放在床边,抽了帕子擦上去,“前一回武氏的孩子没了,你的也没了,你们两个好来好去偏又斗得比谁都狠,怎么下得去手。我为你俩罚了回跪,过去了就算了,不提。今儿既是知道错了,可就别再害我,得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