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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5节

      “我也是。”急急回了,仍挂在他身上,催一声别误了时辰,才被勉强放下。退身前耳骨一疼,伴着不甚满意的低哼,“等我回来,好好地重一回。”
    看着高大背影向门边走去,低头笑着福身,“是了,等回来……好好地……给你请安。”
    “过来。”侧脸闪在半敞的房门后,黑硬硬的冷风一灌,素白孝服飘在他手臂缠绕间。我缩了脖子抱住自己,门嘭地一声掩回去。
    迈了一步,看清他眼底敛起的认真,极肃。紧跑两步扑至胸前,寒冷已阻在他身后,只一双手臂就把所有温暖都给了我。
    “今日之典不为要你请安,今后也不是。”
    收了笑,仰面对视,“我知道,玩笑的。”
    “这种话,以后别。这间房里,没有这种玩笑,没有请安规矩,就我和你,我们两个。”胤禛得极慢,直盯着我的眼睛不离分毫,瞳仁黑得见不到底,映着一身明黄里衣的我,缩成的两团。
    箍在我背后的手臂收得更紧,偎靠在他身前没有距离。头应好。
    他唇上胡须动了动,双眼微微眯起,敛了方才唬人的不满,极低一声迎面轻吐,压在我眉间,“我是谁?”
    “胤禛。”
    不再勒紧得无法喘息,仍是密实抱住,微凉的唇顺着鼻梁缓缓滑下,浓密睫毛轻颤着扫在我眼睛上,“还有呢?”
    “还是胤禛。”开口回时,触碰到他的唇,没有早已习惯的追回动作,只扶了我颈后轻轻托住,不让退离。
    “还有?”
    “胤禛,我的胤禛,寺月的胤禛,展笑意的胤禛。出了这道门你是皇帝,是全天下的,回到这房里,你是胤禛,是我一个人的。”
    未见唇动,似听得一声对,温温软软地印在我唇上。
    也许有时,触到远比听到,更真实。
    靠在门上,背后丝丝的凉,红烛摇曳着错乱的光影,总像将要灭下去般又跳起来,努力燃烧。静,除了烛火的咝啦劈啪,再听不到其它。
    不知隔了多久,似听到一声极快的响动,很远,像把天地劈开一道缝隙,明亮突然就充满房间。烛泪早已燃尽,冷清清的暖。
    我推了房门,入眼皆是雪,白茫茫一片绵延不断,覆盖在金色琉璃瓦上,笼罩整座皇宫。仍是冬日,仍是冬月。等待暖春,花开的季节。
    该是静鞭吧,接连响了三下,一声接一声,越渐清晰,回声相叠。再寻不回当年每每听到便让我忍不住低头的感觉,那些跪下、站起、心回话的日子,终是远去了。同样的声音,此时听到,竟是心安。
    康熙去了,换了胤禛,两代帝王,就这么将大清基业延续下来。
    肩上一沉披了件斗篷,眉妩塞了手炉在我手中,像无声来时般悄悄退开,只留我一人站在这里。远远地看,仿若能穿透一切,越过层层阻隔看到太和殿里去。蓝天白云下,殿前玉阶处,鸣赞官悠长的肃缓一令,文武百官三跪九叩。
    真心也好,假意也罢,山呼万岁,不绝于耳。
    新皇登基,诏告天下。
    胤禛,今日起,大好河山唯你所有,你更是这天下苍生的,属亿万黎民。而你,依然是我的,只因你允。
    好也罢,歹也罢,日夜我伴。顺也罢,逆也罢,前路我陪。
    ☆、279.人生如祺
    永和宫,愁云惨雾。
    不知胤祯何时能回,不知德妃何时应那太后之位。
    没有大臣反这一桩,胤禛的兄弟们似乎也未曾参奏此事,似乎所有人都知道事实真相。
    其实他们知道什么?看笑话罢了。皇家的“热闹”并不算少,每朝每代皆是,只是能让他们这样明目张胆看着背后偷偷笑着的,少之又少。我猜想那些可能有的茶余饭后,想笑,笑不出来。
    胤禛只在登基大典后回来呆了半日,吃了几口饭便重回乾清宫继续守孝,早晚于永和宫请安时,偶尔碰到。原是凑巧赶在一处,见着了心里便踏实,时日久了,反怕见到。母子二人一个背身靠于榻上不看一眼,一个挺身跪在塌前不一句,两人年纪加起来百十来岁,竟比原先还要执拗几分,真真让人看了火起,偏还不得恼不得,只剩心疼。
    错开时间虽是少见,至少眼不见为净,只是这般折腾仍未休止。偶尔去到乾清宫,话是不能多的,看一眼,安否,放心不放心都要离开。
    时至岁尾,胤祯已近京城,等了几日,仍不见人影,就连沛菡也来得少了。德妃每每张望着看出去,又失望地卧回枕上。
    胤禛未解释因何不见十四弟,胤祥也少相见,偶然碰到只是摇头,一字不提。这一页,不知何时能翻过去,这一笔,不知是否如史书记载,我记得不够多,忘得足够。德妃偶尔向我问上一句,总不知该如何答她,不知该如何安慰这样一位母亲,新丧夫君又念子心切焦急盼儿归的母亲。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近来,总无端念起这一句,后面几句化为无声。胤禛定也读过,不知他对这首诗作何感想,可会感念亲恩难报。在这里呆得越久,越觉记忆是该适时调整的随身行装,该留的留该弃的弃,广阔天地,无谓痴缠,比如胤禛的那些不快乐……也许他一直记得吧,我只是猜想。
    因康熙孝期未过,宫里未见热闹却也静悄悄地着手着准备新年事宜,新皇元年,不是事。永和宫的侍奉人等不敢动作,唯恐惹了主子不快,宫女太监看到我来,更是巴不得找个地方躲起来。
    德妃坐于榻边手执念珠,闭目颂经。我跪在房间正中,没有出声打扰,握住腕间手串,随着她心中默念。
    一声长叹,很轻,我收了手额头地,听她又叹出一声起吧,撑着膝下铺的厚实毯子站起身,倒了杯茶行至榻边。聊了几句方才所诵佛经,无非谒语,那些或深奥或浅显的禅意,原该是修身养性,反成了女人间闲话家常的惯用开场白。
    “额娘身子还好?儿媳见您前几日有些不大爽利,特请了位御医为您问诊把脉。”
    “不碍,不劳你们费心。”
    每一声都是叹息,似怨,更似念。
    我听了尚且心中有感,似大石压在胸口呼吸难以通畅,何况胤禛。
    “哪有费心之,原就儿媳该当做的。也是因前阵子犯过困倦膳食不进,故请御医诊治,才只用了两味药便见好,所以特请来给额娘把把脉,额娘便赏个脸面让他进来看看吧。若是不好,咱再轰他出去就是,耽误不了多少工夫。”
    德妃偏头看我,眼中未见变化摇头往后仰靠,我忙扶了靠枕垫住腰背。闭目间,听见一声轻语,“唤进来吧。”
    我忙应了一声,拉好锦被搭在她身上心盖好,轻悄悄地走至门前,招手让外面廊下等候的人进到内室。腊月寒凉更甚,站了约莫一柱香的时间,双手冷得似冰。
    两指悬搭于腕间,德妃猛地睁开眼,我屏住呼吸不敢出声。
    两人对视良久,德妃的手竟未收回,只盯着跪于脚塌上的人认真端看,缓慢坐起。
    弘晖挪着双膝往前凑了些许,心扶住。稍时,退到脚塌后跪好,额头叩在地上,隔着厚软的上好毛毯仍是咚的一声闷响。
    “孙儿弘晖请玛嬷安……”
    “弘晖……”
    德妃甫念一声,室内复又安静,没有人话,连呼吸声都听不见。她没看我,手却伸过来指住。我跪在弘晖身后,头应是,她却突然抬眼看过来,满是质疑纠结的复杂神色,甚至是怨,指尖都在抖。
    弘晖摘了腰间玉牌双手平举向前,德妃接过抚摸良久,眼底都湿了,泪悄无声息滴落在白玉字牌上,湿了金黄穗子。喃喃自语,“弘晖……四十三年……你……不是……你……弘晖?”
    弘晖了头,我看不见神情,只听见满含孺慕之思的声音,微哑,“是,玛嬷,孙儿是弘晖。”他着低下头,不知从身上掏着什么,不一会儿手又捧向德妃面前。
    掌心静躺一只荷包,红得淡了,团花暗纹益加深刻,如胤禛那一只,颜色虽变,却仍被珍藏得完好,未见丝毫磨损。
    德妃抬手轻抚过荷包边角,指甲颤抖着挑起开口处,隐藏其内的金黄字现于眼前,如同那块白玉所雕。手指一抖,连着弘晖的指尖勾过去,攥紧玉牌的手颤微微地几乎摸到脸上,极似胤禛的眉眼。
    我不知弘晖在她耳畔了什么,就听见一声哭,压抑的,释放的,似悲,似喜,汇集了各种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泪,滑落脸颊,直流到弘晖颈后那条黑亮亮的发辫间,泛着水光。
    “弘晖,是我的孙儿,是弘晖,真的是你。”
    我抽了帕子擦拭眼角,起身走向房门,才掀了帘子,听见德妃唤我留下。
    嘱着弘晖好好诊脉,看要如何调理一二,德妃不敢置信地看我又看他,反倒像个听话乖巧的孩子任弘晖搭脉。她就安静地靠坐在榻上,听他这样那样的话,无非御医所的注意休息注意膳食,切莫焦虑云云,偏静了心地听,不再发脾气赶人出去,更不似胤禛在时背过身不理不睬。
    祖孙二人坐在榻上聊了好一会,得知弘晖已娶妻生子,德妃问得更是仔细。
    天色渐暗,宫女进来燃了蜡,见她似是高兴便心询问是否传膳。德妃听了摆手要她速去,竟还记得弘晖幼年喜好,特意嘱咐加了几道菜。宫女随侍得久,也不多问更不四处转看,只规矩地应了声是便匆匆出了门。
    直到用过晚膳,也未见胤禛前来问安。席间德妃愣了会,看着弘晖好半晌没话,只搛了一筷子鱼像幼时那样细细地挑了刺放到他碗里,看着他夹进口中,咀嚼咽下,自己反倒吃得不多,却好过平日只是坐卧念经,饭菜不动。
    弘晖走时,扶住欲起身的德妃靠回枕间,跪于榻边又端正地磕了头,旁的未提只要玛嬷注意身子,莫伤了神。德妃嘱他下回若是进宫,带妻儿同行。
    我被留在永和宫,看着窗外黑沉沉一片,听见德妃恢复那声叹息。
    她怨,怨她的孙儿被我们藏出宫藏出府成了不能孝敬堂前的游子,怨无人告诉她瞒天遮地十余年。她老了累了失了愤怒,只是幽幽诉,陈年往事,冰山一角。
    我告诉她此事康熙知晓,胤祯亦知。她的眼睛变得空洞,越过我不知望向何处,也许那里是她思念的尽头,有亡夫,有幼子,也许……还有守在乾清宫的落寞背影。
    “额娘,儿媳不敢劝,只盼额娘想开些。您若康健,子孙之福,大清之福。”
    德妃不再开口,只靠在那里看我,好似在想什么,眯了眼的样子很像胤禛,或是该,胤禛专注看人时的神情,像她。
    “皇阿玛去了,把这江山交到四爷手里,是爱,是信,更是重任于肩。对十四弟,皇阿玛同是爱,更是信,信十四弟能镇守边疆,信他可与四爷一道守住这大清基业。
    弘晖当年养在外面,儿媳的心是疼的,是迫不得已,是彻夜难眠。当年的决定许是错的,时至今日,谁能断定这样的他不好?父亲,母亲,给孩子生命,教会了坐教会了走,等到他们能跑能跳的时候,便看不住了,只能放手,信他们能跑得好跑得远,能跳得好跳得高,安全无虞,再无他求。
    如今十四弟回来了,儿媳也未见到,儿媳也想着也念着,只是……爷们自有主张,是为朝廷是为大清。皇阿玛信他们,咱们也该信的。额娘念着十四弟,这份疼比起儿媳当年只多不少,儿媳知道,四爷也知道。
    十四弟长途跋涉赶回京城,苦,儿媳知道。额娘日思夜想,苦,儿媳也知道。额娘面前,十四弟面前,儿媳不敢四爷也苦,只是这苦,额娘几分,他做儿子的自有几分,十四弟几分,他做哥哥的就有几分,母子连心兄弟同心绝不是空口白话……四爷日夜辛劳,家,大国,哪一样都得顾着。人前他是新皇当政,万般威风,人后呢?他不他不怨,是他做儿子做兄长的本分,是他做天子掌天下的担当,可是这普天之下谁又知他,谁怜他苦。”
    “都苦。”幽幽地一声叹,长久回旋在屋内。
    烛火明暗间,看不清她面上表情,只一只渐瘦的手掌搭于锦被之上,指尖隐在弘晖留下的那只荷包内,似在摩挲。
    静默。
    德妃的唇角动了动,见我凑上跪到塌前,闭了眼睛转向窗子的方向。
    “额娘。”我试着唤了一声,听见她极轻地应,便跪坐在脚上声话。讲起康熙带我南巡时去见弘晖,讲起弘晖被胤禛接回京后住于西郊山院,时时忆起皇玛法和玛嬷的孺慕之情人之常情,讲当年离开时胤祯来送行对弘晖各种叮嘱,还有康熙于最后一年时去到弘晖的院,祖孙之乐。
    关于德妃是否知道我和弘晖之事,我曾想过,只是不曾寻人问起。此时,可以的讲给她听。康熙,他的心太大,也许对于他的女人,他只想给她们一份最好最尊荣的生活,无需多念其他,包括他们各自的儿子女儿。也许,这就是深宫。
    德妃侧躺在那里,也起她的祯儿,打就极聪明,最是知道要什么,怎么要,得到便欢天喜地毫无保留地笑,若是不得便闷头较劲……她是有多清楚这个幼子啊。只是,当年的胤祯早已长大成人,长成一个同样有担当可以为国出征远离家业的男人。他做的便是他求的,我信,他是这样一个男人。
    我笑着应是,起当年初嫁胤禛,起初见的十四。那时,他才三岁,那时的兄弟一团和气。
    德妃竟起初见康熙,有笑有泪。不知是她陷于回忆太深,还是我进到她的梦中。
    听了许久,滴滴。
    初初时,总有胤禛,那个被她怀胎十月辛苦生下的长子,在她口中不是老四不是胤禛,唤作吾儿。某一日,她日夜抱在怀里殷殷唤作吾儿的幼婴孩被送去别的女人宫中,给她的生活和地位带来翻天覆地改变的儿子成了四阿哥,遥望不可及。
    她就仰躺在我面前,了停,停了又,偶尔看着屋的雕花房梁怔怔出神,偶尔闭目弯了唇角。那些笑极少见,今晚倒让我恍惚看到一名年少宫女轻声笑语伫立于皇宫一隅,偶见龙颜……一任时光,争与弃,四十余载,情未尽。
    当年圣宠不衰的德妃已该贵为今日太后,执守一如当年,放手一如当年。那些笑泪尽留深宫,锁住日月星辰,洗白了青丝,苍老了容颜,无力失意。
    所有起的事,都静静的,带着感情,带着颜色,仿佛我能亲身感受,关于她,关于康熙,关于胤禛,关于胤祯,也关于他们那些早夭的兄弟姐妹。每一个,都在她心底,不曾或忘。
    当年康熙提起的幼年胤禛,在她口中,在我脑海,每每重叠。我原以为她不知晓,原来是我不知,是她的吾儿不知。
    “胤禛有你,他日日来这永和宫,一早一晚,我看得见。祯儿不知在哪儿,赶回来也再见不着他皇阿玛了,见不着额娘,怕是沛菡也见不到。弘晖当年在外面,你的心里总是要多想着些多念着些放不下他,什么都给不了就疼。我是额娘,他们的皇阿玛把这基业给了一个,我总要为另一个做些什么,你也是做人额娘的,你呢?”
    我不认为她的做法是好或为公平,却不出反驳的话。她疼时,我也疼。
    人生如戏,更是如棋,落子时每每坚定,偶尔彷徨,不知前路何行。将近尾声,终发现忘了初衷本意,甚至会忘记当时执念,因何而起,源何而散,只一味前行。原以为忘却所有,当步步走过到了揭晓时分,细细回想,才发现循着踪迹子子推回,竟清晰如画卷,一一展现,只是再难退回重来一次。
    有些遗憾,永难弥补。
    皇家子孙,哪个不苦,人活一世,哪个不苦。她疼了一个,必要伤到另一个,只是今日这番话胤禛听不到。若能听得只言片语,过往四十年料也能放下,不必执着自苦。
    ☆、280.新皇难祚
    康熙朝的最后一个除夕,很冷清。未见歌舞升平,更无红烛喜炮,所有的热闹欢乐,似乎都被带走了,徒留一片冰雪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