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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节

      “郎君怎么又回来了?”王瑜爱正坐在镜前梳妆,一见了他,惊喜之下眉眼间却又很快染上几分忧色,“莫不是外面……”
    “没事,我只是来取一样东西。”安抚了妻子过后,谢瑶便进屋拿了被自己落下的那幅画,“这是要拿去给子夕的,险些忘了。”
    子夕便是他的旧友,前些日子染上重病,怕是治不好了才邀他前去相见。
    “这次回会稽,路途遥远,你……你千万要小心。”见丈夫收拾好东西就要出门了,王瑜爱连忙快走了几步到门边扯住了他,千万句不舍和担忧全凝在这一句话里面了。
    谢瑶被她这样拉着胳膊,一时也不忍挣脱,抬起另一只手为她捋了捋耳边发丝,轻声说着,“等等我,我很快就回来了。”
    可是即便他如何劝解,王瑜爱却还是舍不得松开手放他离去,“我实在是担心……”
    其实谢瑶出外办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哪一次不是走上两月三月?偏偏只有这一次,不知怎的,她实在是觉得心慌。说句不该说的,就好像丈夫这一去就再也不会回来了一样。她也知道自己万万不能有这样的念头,可是越不想去想,这不安之感反倒萦绕在心头不肯散去了。
    “我只是回会稽,又不是去别的地方。”安慰到最后,谢瑶都忍不住笑了。他实在是不明白好友和妻子今日都怎么了,那可是会稽啊!他年幼时一直随父亲隐居在会稽,对山阴和东山的熟悉远超建康,这一次回去更像是回故乡探亲,何必如此担忧呢?
    许是他这话实在是让人无法反驳,王瑜爱左想右想,也觉得自己这担忧实在是没道理,便不舍的放开了手,任他离去,“我在家里等你。”
    这一句话足以抵过千万句挽留之语,纵使谢瑶走得再远,心里也一直记着千里之外的家中还有妻儿等着自己回来。
    郑重的点了点头之后,他转身出门,只是走出了几步之后又扭过头来对着妻子笑了笑。
    自己的丈夫本就生了一副极出众的相貌,这一笑,险些让王瑜爱看失了神。她扶在门框边,遥遥的望着夫君离开的背影,空闲的那只手却不知何时紧紧揪住了胸前的衣衫,无端,心如刀绞。
    终于离了家,谢瑶正要出发的时候,却见宣澄也牵了一匹马,非要与他一同前去,任他如何婉拒也无用。
    “你为什么不让我跟着你?难不成你这次回去不是为了殷子夕?”赶路时,宣澄还在唠唠不休的追问着。
    被问得烦了,谢瑶索性随口答道,“是是是,我不是为了子夕回去的。”
    他不过随口敷衍,宣澄却当了真,“真的?那你是为了什么?难不成你在会稽还有个女……你怎能如此!!!”
    最后半句倏地拔高了嗓音,差点嚷得路上人人侧目。
    谢瑶懒得理他,拉了拉缰绳调转马头换了条近道,赶路途中再未理他。
    待两人赶到山阴时,已是三月初春时。
    熬过了一整个冬天,殷子夕的病也有了起色。莫说谢瑶,就连只是听说过殷子夕名字却不熟悉的宣澄都为此高兴了许久,两人在殷家陪其住了几日,到最后,反倒是宣澄更想多留一段日子。因着与子夕投缘,他甚至忘记了自己最初还曾质疑过谢瑶来此的用意。
    又住了几天之后,谢瑶才回东山那边自家旧居转了转,这一转就听说了一件新奇事——东山最近不太平。
    这个“不太平”可不是在说匪贼作乱,而是寻常人不敢妄议的怪事。
    “你还记得你小时候曾说山里有妖怪吗?”晚上回到殷家,他随口提起这事,就换来了殷子夕这句话。
    听闻此言,谢瑶仔细回想了一番,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是何时说过这话,更想不起那“妖怪”到底是什么。
    第二天,趁着宣澄和殷子夕聊得起兴,他只说自己还要回旧居去看看,便甩下他们独自出了门。
    因着年幼时一直随父亲隐居在东山,从兄弟一起进山胡闹也是寻常事,只是那时年纪毕竟太小,有些事情早就记不清了。若不是昨日殷子夕提了那么一句,他都不知道自己还说过那样的话。
    但是儿时胡言归胡言,若说这东山真的有妖怪,他可不信。
    趁着天色正好,上山时他未带仆从,独自在山中走了许久才停下脚步,而放眼望去时,只见山中景色与幼时所见并无不同,心中更是感慨,一时间竟忘了时辰早晚,只顾着眼前美景,走走停停直至走到一处桃林前。
    按理说,现在还不是桃树开花的时候,可眼前这片桃林却早早绽放开来,非但枝繁叶绿,微风拂过时,树枝花瓣也纹丝未动,诡异非常。
    面对此情此景,倏然之间,谢瑶脑子里闪过的不是那些咏诵桃花的诗词歌赋,反倒是不知何时听过的一句“桃木辟邪”。
    以桃木制成桃木剑悬于门房,用以镇邪制鬼再好不过。
    再想想那句“东山最近不太平”……此地也不宜久留啊!
    不过思虑片刻,谢瑶最后看了一眼面前的桃林便转身离去,未有留恋。只是就在他仅仅走出三步远的时候,身后林中突然传来了一阵“簌簌”响声。
    这动静由远及近,最开始十分轻微,没过一会儿便渐渐清晰可闻。谢瑶本不欲理会,可当他分辨出那声响乃是脚步声时,很快便将手按在了剑上,谨慎的转过身看去。
    也就是在这时,原本晴朗的天色也突然变了脸,东山上空乌云蔽日,风雨欲来。
    “轰隆!”第一声雷响响起时,谢瑶终于看清了林中那个身影。
    看身形,那应该是个女子,身上披着殷红如血的袍子,从桃林深处跌跌撞撞跑来,步履仓皇,好像身后有什么猛兽正在追着她一般。
    远远看过去的时候,谢瑶便能看出这女子的打扮不像是误入此地。可是一个女人又怎么会独居此地?想来定是有家人陪伴。
    孤男寡女在深山野林里面相遇,这于他而言可算不上什么好事。更何况,在这世上最忌讳去管的,正是别人的家事!
    趁着那女子还没有跑到这边,他本欲转身离开,只是才迈出一步,倾盆大雨也随之浇了下来。风雨中,那女子似乎已经支撑不住身子,直到望见了前方的他,才不顾一切的朝着这边跑了过来,一个踉跄,最终跌在了他的脚边。
    大雨中,她似乎张口说了什么,神色中带着哀求,可却尽皆被这大雨所遮盖过去了。谢瑶垂眸看去的时候,只看到披着那艳色袍子的少女在雨中泫然若泣。
    她尚且年少,算不上极美,却自有清丽风韵,不艳不媚。明明一身锦衣华服,眉眼间却尽是郁色。
    谢瑶平生见过各色女子,可是就算将他见过的男人也算进来,也寻不出这样一个人来。
    她的眼底竟连一丝活色也无,明明是在求生,却像是早已不再留恋人世,那眼神平淡得如同一汪死水,看得人触目惊心。
    “救……带我……走……”
    朦胧间,他只是隐隐约约听到了这几个字。
    或许真的是疯了吧,瓢泼大雨中,年轻的男子终是向着那跌倒在地的少女伸出了手,“我带你走。”
    ☆、第133章
    第一百三十三章宁康元年(2)
    雷声阵阵,暴雨倾盆,下山的路并不好走。
    上山之前,谢瑶曾吩咐过随从们无需跟随,自己一人回去便是,现在却不由后悔起这个决定来。
    他出身诗书世家,但是家中的兄弟们各个都精于骑射,吟诗作文实属一流,带兵打仗也不在话下。即便他自己在家中算不得最出众的那个,却也不至于连个女人都背不动。可是当他小心翼翼扶起那个少女想要带她下山时,却也终于看到了对方凸起的肚子。
    她竟是怀着身孕的!
    都怪身上那宽大的袍子掩住了身形,以至于他现在才发现这一点,而且看对方那模样,至少也是怀胎八月了。
    一个快要临盆的孕妇,为什么会如此慌张的从深山里跑出来?而且,看她形容仓皇,未绾发髻,衣衫不整,倒像是匆匆逃出来似的。难不成……
    一想到那些龌龊不堪的事,谢瑶就忍不住晃了晃脑袋,努力忘掉这念头,只想着先将其安顿好了再去问清缘由。
    大雨未停,已将两人浇了个浑身湿透,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对着眼前的少女低声道了声,“失礼了。”便伸出手揽在她腰际,将她拦腰抱起。
    原本是想着背她下去的,可是现在总要顾忌着肚子里的孩子,只能出此下策抱着她了。虽然于理不合,却也无可奈何。
    从始至终,那少女都未发一言,自他答应带她离开此处起,她便任由他摆布,直至被他抱在怀里向山下走去时,才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气,很快依偎着他沉沉睡去。
    她看起来太累了,也或许是这“逃亡”时时刻刻牵动着心绪让人半点放松不得,如今终于得人搭救,倦意也自然随之而来,即便仍淋着大雨,也只当自己已经到了一个安稳之处,毫无防备的睡了过去。
    万幸的是,这山路算不得险,就算是再难走一些,谢瑶咬了咬牙,也稳稳当当的抱着她走了下去,直至到了山下遇见来寻他们的侍从,众人手忙脚乱的总算是把这女子带回了山阴县里的宅子。
    宣澄知道这消息时已是第二日,他见谢瑶一夜未归,便好奇的找到了城中的谢宅。之所以是来这里而不是去东山的谢宅,只因旁人不知道,他却知道得很清楚——这宅子并非谢家所有,而是谢瑶自己在几年前置办下的。想当年他还曾说自己再来会稽要与谢瑶住在这里而不是回谢家大宅,可是今日初次踏足此地,见到的却是自己从未料想过的场景。
    “你……”得了允许进门之后,他站在内宅房间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屋内,谢瑶正与请来的世医说着话,而躺在内室榻上的女子仍是昏迷不醒。
    “你疯了不成?”待世医跟随府中侍从去抓药之后,宣澄几乎是一跃扑到了谢瑶身前,按着对方的肩膀反复摇了摇,眼中满是不解,那语气几乎可以称得上“咬牙切齿”了。
    “我……”谢瑶正要解释。
    “你还想说什么?我来时不过是与你说笑罢了,谁能想到你真敢做下这种事!”一想到刚刚听到那两人说这女人已经怀胎八月,宣澄就觉得脑子里一阵天旋地转,几乎看不清眼前事物,“怪不得你都不敢带她回东山。八个月了,都八个月了!谢瑶,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说到最后,他气得都直呼了对方姓名。
    谢瑶长呼了一口气,找不到插话的时机,只能无奈扶额。
    而在他面前,宣澄仍说个不停,“让我想想八个月前发生了什么大事……八个月,八个月……八个月前你儿子刚出生啊!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做什么?正妻刚刚生下嫡子你就去,你就去……唉,若是让王家的人知道了这事,你再怎么赔罪都没用!不,不对,莫说让王家知道这事,就算是让你们家先知道这事,你也别想再进家门了!你,你下次再做这种事的时候能不能先想清楚,这是你一个人的事情吗?而且,尊君是什么样的性子,你还不知道吗?”
    谢安平生最欣赏真性情的女子,甚至不拘礼法。王谢世代联姻,他却只因侄女和女儿婚后夫妻不和,便宁肯与琅琊王氏交恶,也要让两个姑娘改嫁。此番若是知道儿子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定然震怒。
    谢瑶又何尝不知道这些道理?他也很是感激宣澄为他列出了这种种后果。可是等到对方终于说完了那一大串话之后,他还是要拍拍对方的肩,认真说道,“这女子是我昨日在东山偶然撞见的,在此之前,我和她素不相识,她肚子里的孩子也不是我的。只因她求我搭救,我才带她回来。”
    他觉得自己已经将事情解释得很清楚,而宣澄听了之后也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说道,“原来如此。”
    只是就在他以为这事情算是说通了时,却见对方突然扬起一个倍感荒谬的笑来,“谢瑶,这话说出来,你自己相信吗?”
    闻言,谢瑶不由一怔。诚然,他以为自己说出的就是事实,可在别人听起来除了荒谬之外,再无可信之处。就算是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突然带了一个怀胎八月的女人回家,而那女人却与他毫无关系。
    “不论这事到底因何而起,你还是先照看着这里,我还要回殷家,子夕还在等着你的消息呢。放心,我暂时不会告诉他实话,免得他也跟着你担心。”见他沉默不语,宣澄反过来拍了拍他的肩,叹了声气便往外走去。其实若是说心里话,他还是很相信谢瑶这个好友的品行的,可是今日这事任是何人来听都说不通,他相信又有什么用?别人相信吗?
    “再劝你最后一句。”走出门之后,宣澄又忍不住扭过头看了他一眼,“你还是先想办法把自己说服吧。”
    好友一走,屋子里又变得安静下来。
    隔着一层帐子,谢瑶遥遥望向仍在睡梦中没有醒来的女子,几番叹气之后也开始怀疑自己此举到底妥不妥当。他可以不怕外人的非议,也不怕家中的施压,可是顶着这些麻烦搭救这个陌生的女人,真的能帮到她吗?她到底是因为何事在害怕?孩子的亲生父亲又到底是谁?
    这些事都要等到对方醒来后才能问清楚。
    一连两日,他白日会去殷家陪着殷子夕,晚上就回来看看这可怜的女人,直到第三日清晨,他刚要出门便听到府中婢女匆匆跑过来说那个娘子醒了。
    刚巧宣澄不在这边,趁着府里正是安静的时候,谢瑶回到内宅时,便提出要与那女子谈一谈。。
    之前请来的那个世医说,这女子不过是受惊劳累,自己的身子和肚子里的孩子都没有大碍,醒来喝了补药之后气色也好了不少。听说谢瑶要与自己说说话,她便主动披好衣衫从里屋走了出来,也没顾忌着什么男女之防,走到谢瑶身前便俯下身子深深一拜,“多谢郎君救命大恩。”
    谢瑶连忙将她扶了起来,告诉她不必记着这点“恩情”,他不过是将她从山上带下来罢了,无论如何也称不上“救命大恩”。
    可是对方却轻轻摇了摇头,“您不明白。”
    至于到底是不明白什么,她未说,谢瑶也不方便多问。
    沉默片刻,最后还是这女子自报了姓名,“原本姓什么叫什么,我早已忘了。您也像……也像旁人一样,唤我一声引儿便是。”
    她说话做事很是随意,全然不像寻常女子,或者说,根本不似这世间的人。就好比这姓名一事,听她说完之后,谢瑶只觉得十分不妥,可是无论对方是真的忘了本来的姓氏还是不想说,他也不该如此亲密的唤她。为难之下,不由开口问道,“那你夫家姓……”
    这话没说完便被对方打断了,“您要是说这孩子的父亲姓什么,我可以告诉您,姓姜。只不过,他不是我的丈夫。”
    这两句话乍听起来有些奇怪,可是谢瑶稍一细想便明白她的意思了。
    虽然已有了孩子,但这女人似乎并未与孩子的父亲成亲,而且,看似还交了恶。
    果然又是一桩谁也断不清的家务事。
    名唤引儿的女子似乎也清楚他处境为难,很快又说,“此事因我而起,救命之恩也尚未报还,还望恩人莫要怪我,迟早有一日我会还了您今日的恩情。只是现在,我,我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当日在东山桃林里的求救只因她一时惊慌,如今清醒了,怎么还能厚着脸皮留在这里给救命恩人招惹麻烦。这世上只有她才明白,如今不在东山的那个男人到底有多么不讲道理,若他发起疯来,定会将无辜之人牵扯进来。
    纵然她早已将生死看淡,又从未离开东山与别人相处过,也明白性命可贵。今世落到如此下场也许就是她前世做的孽。那么,哪怕只是为了下辈子能过得如意一些,她也不该让无辜的人因为自己而遭受连累送了性命,不然生死薄上多加了这一笔孽债,她下辈子当牛做马怕是都还不清了。
    只可惜,这些道理曲折她都不能如实的说给面前的年轻男子听,只能三番两次的谢过他的救命之恩,然后提出离开的请求。
    若他只是顺手搭救了她一次而没有别的心思,现在让她独自离开正是最好的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