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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节

      有风吹起,吹落附近枝头的几朵梨花,洁白如雪的梨花瓣颤巍巍地飘舞着落下,落到苏晋的肩头,又顺着风滑落,悄无声息地落到地上。
    苏晋看了一眼那些飘落的花瓣,不知为何,他面上虽然仍旧在微微笑着,我却忽然觉得他的笑容有些寂寥,仿佛在提起一个逝去已久的故人一样,怀念,惆怅,又带着点点不易察觉的寂寞。
    真是令人惊讶,像苏晋这样冷清冷血的人也会有寂寥的时候?莫非……
    说起来,原来这引魂灯也是有主人的?我还以为它因为煞气过重而没有人愿意收它当法器呢,而且——它的原主居然是先花神?
    在我的印象中,花神应该是像牡丹仙子、百花仙子那样莺莺燕燕姹紫嫣红的,好看是好看,但都是绣花枕头,没多少修为法力,平日里浇浇花种种草,三清某处有什么盛大的盛典,就让御下花朵开放,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其它的事情,我可从来没听过有哪位花仙子立下过什么大功德的。那号称万鬼抹开的引魂灯之主居然是先花神?
    自从先花神逝去后,百花无主,花仙均以百花仙子为首,现任花神直到现在都没有选出来,因此我也不清楚花神要比花仙厉害多少,但若苏晋说的是真的,那花神岂不是要法力相当者才能担任?怪不得直到现在百花都无主,我看那些个花仙没几个有真材实料的,修为法力就更别提了。
    可司花的花神是那等充满凶煞之气的法器之主,我怎么听着这么别扭呢,引魂灯虽然也曾是神灯,但它到底不是用来做什么好事的,也因此它才会被神霄殿销毁,一个花神,手里有着可引出万鬼的引魂灯,这——
    说起来,引魂灯万鬼莫开的名号我倒是听说过,可那“虽引万鬼,仍可称慰”八个字又是怎么回事?莫非这引魂灯还有我不知道的功效?
    ☆、第133章 魂魄之体
    我正想着这其中的关窍,就听苏晋在那边又道:“因此我奉劝公主还是不要轻易滴血入水的好,引来龙王坏了我的计划还是小事,要是一不小心激发了引魂灯的血性,或是惊动了魔族,那可就大发了,到时……可就不好收场了。”
    果然,绕了这么大一圈,还是绕道滴血入水这件事上来了。看来他说了这一大通话,目的就是想让我害怕招来魔族而不滴血入水啊,照这么看来,他很有可能性是为了不让我滴血入水而撒谎骗我,毕竟毕竟这里的水若是通往外界,那我爹爹的到来也只是瞬间的事,就算司命那厮只顾着把沉新送回苍穹而忘记告诉龙宫我被苏晋掳走,娘也早该发现我离宫了,稍稍一问便能得知我被掳走的事情。我失踪了这么久,龙宫肯定已经闹翻天了,只消我的一滴血,恐怕就能让全族人都被惊动,到时苏晋他就算是再有能耐也奈何不了整个无量海,他顾忌爹爹的到来也是应该的。
    想到此,我就哼了一声,道:“苏晋,我告诉你,你的话我一句也不会信,炼化灯油你尚且能诓我几句,但通往六欲外界却是绝不可能!真是笑话,我明明是被你掳走的,寻求离开之法也是理所当然,你却说得我好像一不小心就会给三清带来大劫一样,你骗谁呢!总之,你也别白费心思地找鬼话来诓我了,我话就撂在这里了,只要你一天不放我离开,我就会一天寻求离开之法,滴血入水也好,求助他人也好,你管不着。有本事,你就像在船上那样困住我,别唧唧歪歪的。”
    苏晋安静地听我说完了这一通话,才笑着道:“我既然想成心做一件事,那自然是会做好万全的准备的……这覆河城与外界不通,邻里乡间俱是熟人,大家彼此之间也都认识,有一个外来人,众人便会认出来,公主在外面晃了大半天,难道就不奇怪,除了稚童之外,其他人都视你如无物吗?”
    我一怔,心头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你这是什么意思?”
    苏晋就微微笑了。
    “难不成公主一直都没发现,自己只是魂魄之身?”
    我犹如五雷轰顶,当下就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魂魄之身?!
    他是说真的?!
    大惊之下,我连忙伸出双手,翻来覆去地盯着它们看。
    双手素白,且开握之间都有实感,这、这难道不是我自己的身体吗?若是魂魄之身,我应当早就会察觉到才对啊。
    “苏晋!你又骗我?!”
    “我对公主所说过的话,从来没有半分欺瞒。”苏晋轻笑,“公主察觉不出身体的异样,乃是因我给公主焚了凝魄草,这才让公主的魂魄之身暂时和*一样。”他神色温和地看向我,微微笑道,“公主若不信,大可试着催动一下体内的龙元,到时公主自然就知晓自己到底是不是魂魄之身了。”
    我咬着唇没说话,龙元之于我们龙族相当于内丹之于妖族,是不可替代的存在,先前他没有说,我也没有往那个方向想,自然没察觉到有什么异常,可他现在这么一通话下来,我只是稍稍凝神了片刻,就察觉了体内与平日里的不同——我果然是魂魄之身。
    “凝魄草……”
    凝魄草可凝魂结魄,使魂魄离体之人暂时呈现肉身之象,一应行动皆与平日无差,只是凝魄草味辛,闻起来有一股呛人的刺鼻味,我不应该什么都没闻到啊。
    难不成这又是他的一个阴谋诡计?
    “凝魄草虽刺鼻呛人,这世上却还有一味香料可以遮住它的味道。”像是知道我心中所想,苏晋嘴角微牵,缓缓说出了这句话。
    他这句话一出来,我就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了,怪不得他会在室内焚香,我还以为他是想让我尽快醒来以得到引魂灯,原来竟是为了这个。
    “雪神香?”
    他颔首。
    “凝魄草燃了整整七七四十九个时辰,这才使得公主魂魄稳定,只要不仔细查看,是察觉不到自己乃魂魄之体的,只是魂魄到底是魂魄,凝魄草虽可凝结魂魄成肉身之象,但到底是不同的,也因此凡人眼中皆看不见公主,稚童眼净,所以才窥得了公主的魂魄一二,但其他人……”
    接下来的话他没有说下去,但不说我也知道,凡人眼浊,因此看不见一概魂魄之物,但稚童却因心境为开而眼净目明,所以有时能看到一些凡人本不该看到的东西,魂魄自然也在此列。
    原先还不觉得,现在听苏晋这么一说,我才觉得我们的情景实在很是奇怪,我和他大刺刺地站在街上谈论引魂灯,还争执了一番,若我和他能被凡人听见看见,恐怕我们附近早就围了一圈人了,怪不得……
    十白认识苏晋,还说苏晋是他娘亲的救命恩人,那么苏晋肯定是能被人看见的,但他现在跟我在一起——那也就是说,他布下了不让人眼可见的结界?
    不不不,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当务之急是要问清楚我的肉身去哪了,难怪他对我这么有恃无恐,没有肉身,我哪里来的血去滴血入水?他还当真是一丝错漏也不出啊。
    我咬牙切齿地想。
    “你把我的身体弄哪去了?!”
    “这个么……公主不日就会知晓了,现在公主还是不知道的好,免得又生出什么事端。”
    “苏晋!你——”
    接下来的话我没有说出来,因为苏晋虽然面带微笑地看着我,但眼中却像是冰住了一般,摄人心魄的冰冷可怖,我被他盯得脊背发冷,整个身子都僵住了。
    他面无表情地看向我,唇边不见丝毫笑意,轻声道:“听碧,你当真以为……我不在,你便可随心所欲了?”
    我浑身发冷地立在原地。
    是我忘了,他是苏晋,是那个谈笑间置人于死地的苏晋,他非但冷血凉薄,还心思缜密,他一旦算计好了的事,就绝不会出现任何纰漏,当年他既然能够算无遗策,现在自然也可以。为什么我会自信满满地认为他在我的事上会出现纰漏?是我大意了。
    “好了,”见我僵着身子默然不语,苏晋又笑起来,不过眨眼之间,他刚才的满面寒霜就像是冬雪遇了暖阳一般尽数融化,没了踪迹,仿佛他一直都这么温和有礼地笑着,从来不曾阴冷冰寒过。“已近正午,公主虽然身为神女,我又用了凝魄草,但魂魄之身到底不好长久出现在这大太阳底下。公主,请回吧。”
    “……苏晋,”沉默半晌,我盯着他道,“你的确很厉害,也很有谋略,我不是你的对手。但是我警告你,你不要打我龙宫中任何人的主意,你别以为你在九洲横惯了,这三清就没人能制得住你。那些凡人手无缚鸡之力,被你坑害也无力反抗,我们可不同。”
    我轻声道:“你当心……”
    苏晋微微一笑,一片梨花花瓣从他面前飘落:“好,公主今日良言,我记下了。”
    我冷笑一声:“不管你是记住也好,忘记也罢,有一事,你却要记得。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这世间没什么东西是不需要付出代价就能得到的,你篡改天道,为祸人间,现在又妄图取出禁物引魂灯,苏晋,你的好日子……就快到头了。”
    “到头的意思,是指天谴么?”他云淡风轻地看着我,神情没有一丝松动,“从那一天开始,我就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天谴……”他微微一笑,“公主以为,什么样的惩罚才算得上是天谴?魂飞魄散,亦或是永世不得超生?”
    我没有说话。
    “天谴,天道之惩,自然是这世间最为惨烈之事。这世间最为悲惨之事,唯爱憾二字耳。生平最爱之人、最憾之事,能使多少天下英雄折腰?我早就受过天谴了。熬过了那份苦……接下来有什么,我都不在乎了。”
    花落无声。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说完了?”
    “说完了。”苏晋低眉一笑,微微侧过身,“公主的话也完了吧,既如此,那就请回吧。”
    我虽然心有不甘,但实力差距摆在那里,也只得不情不愿地跟苏晋回了之前出来的屋子。苏晋对谭蓁说我们住在一个叫西园东宅的地方,我出来时一心只放在这座城上,没有仔细查看,此番回去才发现这间屋子虽没有亭台楼阁,却也是三进三出,像是大户人家的房屋,且庭院内外都很干净整洁,不像是被废弃的。
    我站在院门口奇怪了片刻,也没多问,就跟着苏晋进了院子,回到了屋里。
    也不知这屋子被苏晋做了什么手脚,一进来我就感到一阵扑面而来的凉意,此刻正值早春,这股凉意应当会很冷才对,但我却不觉得有什么不适,反倒还有些舒适之感,这凉意中又带着一股幽幽的暗香,闻着沁人心脾,我虽然对苏晋多有警惕,但一闻这幽香,还是忍不住多闻了两口。
    反正我现在是魂魄之体,就算这香有什么问题也不怕,他苏晋还得用我来得到引魂灯,顶多让我受点苦,小命还是暂时没问题的。
    ☆、第134章 芙蓉谣
    意识到这点后,我就彻底放松了下来,反正也出不去,那还不如轻松一下,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反正想了也没用。
    想到此,我的脚步就变得轻快了起来,甚至还有心情多问了一句:“这满室的清凉对我的魂魄之身倒是有利,看来这引魂灯对你还真是重要的紧,竟然不惜弄到这个地步。”
    “引魂灯之于我,的确是一件不可替代的重要之物。”苏晋微微一笑,“利用附近的河流施法倒引,的确是为了让公主的魂魄能更稳定一些,不过并不是为了尽快取得引魂灯,毕竟这事也急不得。我只是想着,公主被我强行带来此处已是唐突,现下又擅自取了公主的肉身,让公主魂魄无依,我与公主素无恩怨,这两件事实在是做得不厚道,但既然已经做下了,我也不能就此收手,只能尽量在其它地方弥补公主。公主……不会责怪我多事吧?”
    刚好起来的心情又被他破坏了,我敛了笑,冷冷道:“责怪你多事有用吗?”
    “虽没有多大用处,但最起码能让我知晓公主的心意,日后我也好再寻他法弥补公主。”苏晋侧着脸嘴角微勾,他行至摆放着瑶琴的案几旁,伸手虚悬于瑶琴之上,却在停顿了片刻后收回了手,侧头看向我,一缕发丝从鬓边滑下。
    “公主可通音律?”
    他又想干什么?
    我警惕地看着他,斟酌道:“略通一二吧。”
    他就笑了一下:“花辞三曲……公主可会?”
    花辞?这是什么曲子,我怎么都没听过?
    莫非这又是他的什么诡计?
    “我不曾听过此曲大名,更不用说弹了。”
    “是吗?不曾听过……你的确是不曾听过的,这首曲子已经消失了近六万年了,你自然不会听过……六万年,红颜白骨,沧海桑田,当年——”
    苏晋敛眸看着那瑶琴,近乎喃喃自语地说了这么一番话,我听得生疑,刚起了兴趣,他却又在提起当年二字时顿住,抬头看向我。
    在看到我警惕的神情后,他先是一怔,而后笑道:“公主不用这么防备,我并无它意,只是随口一问罢了。”
    他看向案几上静静摆放着的瑶琴,道:“引魂灯要等到月圆之夜才能出世,只怕公主还得在这里委屈几日,既然公主通音律,这把芙蓉遥就赠给公主了,公主若是无聊,抚琴聊以慰藉一二便是。”
    抚琴?慰藉一二?
    你当我这是在你府上做客呢?这么悠闲?
    “别,你的东西我可不敢要。”想了想,我还是没太敢明目张胆地嘲讽他,只是换了个较为折中的说法,果断道,“你还是收回去吧,免得我又中了你的什么诡计,着了你的什么道,到时候我找谁哭去。”
    苏晋轻笑一声:“公主对我还真是充满了戒心啊,凡是经过我手的东西,你都不要,沉新神君只是碰了一下,却被公主当做至宝一样呵护……可真是让我伤心啊。”
    笑话,你和沉新能相提并论吗?
    我实在忍不住,嗤笑道:“你要是也跟沉新一样在自身难保的危急关头都不忘护着我,不强迫我来到这什么见鬼的覆河城,不对付我,不让我以魂魄之体在外游荡,你给的东西,我自然也会一一收下。”
    再说了,我什么时候对沉新给的东西当做宝贝一样呵护了——他有送过我什么东西吗?
    “……有理,”苏晋清浅一笑,“照这么说,公主对我心存警惕也是应该的。”他说着,侧身看向榻边被我置之不理的那碗药,笑容不变地道,“那这碗药也是因为如此才被公主弃之如敝履的了?这药熬出来可不容易,里面最关键的一味药还多亏了神君的那朵彼岸朱砂,公主当真不愿服下?”
    “你的东西我不敢动一份,我以为你早就知道。”
    “是早就有所预料,只是亲眼看到公主如此不屑,我还是……甚感伤怀呐。”
    装腔作势。
    我心中冷笑一声,翻了个白眼,别过脸不想看他。
    我现在只要一看到他那副装出来的模样就感到一阵恶心,若是在我不清楚他的真面目之前或许还会被他骗到,但经过了凝木洛玄谢醉之这几件事后,我早就看透了他,看到他那副温和有礼的模样就更是觉得反胃。
    既然狠毒,何不狠毒到底?装出这么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来,也不知道是在忽悠谁。
    这一别开脸,我就看到了案几上摆放着的瑶琴和琴边的香炉,香炉中还插着之前被我掐灭的几炷雪神香,当我的视线扫过那几炷香后,它们忽然香头一闪,自己燃了起来,袅袅的烟熏开始弥漫在空中。
    我吓了一跳,刚反应过来这是苏晋做的手脚,身后就响起了他温和平缓的声音:“这雪神香还是继续让它燃着吧,公主是魂魄之身,更需要凝神静气,雪神香有何功效,想必公主是再清楚不过的。公主也不用怕我在这香中添加其它东西,昆仑雪神一点香,这雪神香乃是昆仑虚门派之物,公主于昆仑虚学艺多年,对这香的配料自是再熟悉不过,这香里有没有添加别的香料,公主一闻便知。”
    我背对着他,没有说话。
    这几炷香我在之前就细细闻过,的确是没闻到什么其它的味道,但他的话有几分是能信的?他会这么好心?就算好心,那也是为了日后能更好地害人而已,是以我都懒得理他,随他一个人在那自言自语去。
    只不过这世间似乎没什么是能让苏晋感到尴尬的,我对他不搭不理,他也毫不在乎:“看来公主是不想和我多说了,那我也就不强人所难了,我就此告辞,还请公主好生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