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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节

      木莲跨入门槛,绕过屏风,掀开层层的纱幔,停在床榻前,百里婧还未醒,墨问抬头瞧了她一眼,表情仍旧与平时一样,似乎不曾听见方才外头的争执声和墨誉的那声大吼。
    木莲镇定自若地将托盘放在一旁的高几上,声音放低,对墨问笑道:”驸马,既然公主还睡着,不如您先用药吧,趁热喝,待会儿可就凉了。“
    说着,从托盘内端起一碗汤药,颇为殷勤地递给墨问。
    墨问什么也没说,正要伸手去接时,木莲端着碗的手忽然一抖,碗内滚烫的药汁尽数朝墨问脸上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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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8章
    木莲说着,从托盘内端起一碗汤药,颇为殷勤地递给墨问。唛鎷灞癹晓
    墨问什么也没说,正要伸手去接时,木莲端着碗的手忽然一抖,碗内滚烫的药汁尽数朝墨问脸上泼去。
    墨问料不到有此一变,循着本能,长袖卷起,泼洒的药汁瞬间折了方向,仿佛有一股内力逼迫,纷纷落在木莲的鞋面上,冒出一阵热气和滋滋声,木莲被烫得后退了一步,眉头蹙起,全身戒备,喝道:”你究竟是谁?!“
    墨问将衣袖放下,袖上没沾染一滴药汁,他脸上的神情丝毫未变,还是原来那种淡漠的脸色,泛着苍白,让所有见到他的人都忍不住怜惜他的病弱。他坐在床头,木莲站在床边,视线几乎齐平,然而,墨问茫然地对上木莲的眼睛,似乎并不明白她话中的意思,不过一会儿,他收回目光,折身温柔地为床上的百里婧盖好薄被,动作轻而又轻,充满了爱怜。
    处变不惊、装聋作哑的高手,木莲无论如何都不会再相信这个人是个柔弱的病秧子,也完全解释了为何这一个月来,那些毒药他喝下去后,身子不仅没有任何损害,气色还一日好似一日!
    多可怕,这个人!
    今日她存了心试探墨问,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木莲必须要问出个究竟,毫不客气地对着墨问出手,掌风狠辣!
    鹿台山上出来的人,除非资质实在平庸,否则受了几年的训练,武功绝不会弱,且每个人各有所长,婧小白性子好动,歇不住,又有韩晔从旁指导,因此学得很杂。
    从没有人见识过木莲的真本事,相府中第一个领教到的便是墨问,然而,木莲的手掌还没碰到墨问的身,便被人从旁截住,那人接了木莲数招,挡在墨问身前,怒道:”木莲,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对婧驸马不敬!反了么!“
    是远山。
    那个身材矮小相貌普通的小厮。
    神情不卑不亢,与他平日里莽撞的姿态完全不同。
    连远山都深藏不露,可以轻易化解鹿台山上高手的招数,这主仆二人是什么来路!如果要与他们硬拼,木莲绝对不是他们的对手,那么,婧小白呢?他们对她是什么态度?他们出于什么目的藏得这么深?
    木莲看着床上昏沉沉睡着的女孩,忽然胆战心惊起来,拳头在身侧捏紧,全身紧绷:”你们想怎么样?想对婧小白做什么?“
    刚刚木莲与远山交手时,掌风吹拂起了墨问的发和床前垂下的帘幔,然而,墨问镇定自若,伸手点了百里婧的睡穴,动作温柔得如同爱抚。
    见木莲护犊子似的质问,远山杀气腾腾一字一句道:”今日,你休想走出这里。把命留下。“
    主子的身份已经暴露,再留不得木莲这个活口,连床上的婧公主也是留不得的!必须一律斩草除根!这未必不是好事,让主子断了继续掩藏的念头,早日启程回去,契机已成。
    说着,远山作势便要攻上去,墨问突兀地伸手拦阻了远山,波澜不兴的眸子定定瞧着木莲,忽地展颜一笑,张口无声地说了一句话。
    唇语。
    普通人不懂,但木莲从小受训,看得一清二楚。
    墨问说,安分一些,否则,你的身份也藏不住。
    他竟不杀她!不仅如此,墨问连她的来路似乎也摸得一清二楚!
    木莲震惊地后退一步,往日无害的病秧子驸马,竟不动神色地将她最害怕的把柄握在了手上,不仅如此,她还如此被动,身份被人揭穿,她却不知这人到底打着什么主意,他是什么来历,又要想得到些什么!
    主人,这病秧子不仅是个祸害,还是个不可小觑的角色,多少的大风大浪里他都能维系这一身病弱姿态,让婧小白心疼如许,做戏的功夫到了家,到底还藏着多少她所不知的秘密?!
    墨问说完,还是保持着方才那抹无害的笑容,又道,出去吧,药凉了,热一热。
    从前若是墨问吩咐她这些,木莲不会听从,会选择无视,然而现在却无法忽视,留在这里只会处处受限,木莲又低头看了床上的百里婧一眼,警惕地折身退了出去,一步一回头。
    待木莲的身影消失,远山不解道:”主子,为何要与她费那些口舌?她这一出去,如何能守得住秘密?她肯定会全数抖
    出来,让主子无立足之地!不行,远山必须去杀了她灭口!“
    墨问摇头:”不必。“他低头俯视着床上的女孩微蹙的眉,用指腹一点一点替她抹平了,唇边露出显而易见的温柔笑意:”不必杀她,就算她现在揭穿我们的身份,也没人会信,她若死了,她的话倒成了真的。远山,不必收拾偏院了,今夜,我在此处安歇。“
    那人终于沉不住气来试探他,试探已经有了结果,接下来应该就是刺杀了。但撕破了脸皮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至少,在某些人的面前不必再如此遮遮掩掩,他要与他的妻同床共枕也无需再瞧一个丫头的脸色。
    远山愤愤而去,墨问轻轻拂开了百里婧的睡穴,女孩翻了个身,躺下之前,墨问截住了她的身子,未免她背后的伤口碰着床板,他只能这样抱着她。方才的那些不痛快都化作无限柔情,他索性在她身边躺下,搂她进怀里,略带恼怒地在她的唇上轻吻了吻——
    傻瓜,若是你的师姐死了,纵使她有万千的错处,你是怪她,还是怪我?
    自然,是要怪我的吧?
    所以,她不能死,得好端端地活着,但,毋庸置疑的是,也不能让她的日子太好过……
    木莲热过了药,没有自己端进去,而是遣别的丫头送进了屋内,她站在翠绿的竹林边,心里乱得很,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
    事情远远超出了最初的计划,似乎已经越来越难以收拾,她不能一出事便立刻汇报给主子,让主子为难冲动误了大事,可是,若不汇报,她一人如何处理得了这些始料未及的状况?病驸马到底要的是什么?
    若他要婧小白,绝不可以!若他不要婧小白,要的是别的东西,那么,他的千般柔情与呵护都是假的,婧小白便身处险境!
    所有种种,都指向同一点——病驸马无论是什么身份,也不论他想要什么,他必须得死!
    如何下手?
    病驸马既然能够识破她的身份,那些药里的名堂,想必他也早有察觉,下毒这条路行不通。可倘若公然在婧小白的面前对墨问下手,依照婧小白的个性,她定然会刨根问底追查不休,到时候,主人的麻烦更多,她的身份也藏不住,一直将鹿台山上这些年的一切都牵引出来,没完没了……
    ”木莲姐。“
    一道声音忽然在木莲耳边响起,吓得木莲身子一颤,魂不守舍地看过去,是她方才让送药进”有凤来仪“的丫头平儿。
    平儿手里端着喝空了的药碗,笑道:”木莲姐,公主醒了,方才还问起你呢。“
    木莲没了平日里的泼辣,行动都缓了几分,木然点头:”哦。我知道了。这就去见公主。“
    拂开层层的帘子,木莲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婧小白,而是墨问,他仍旧安静地坐在床头,一丝声音也未发出,手中正捧着一杯茶,揭开杯盖,耐心地吹拂着杯中的热气,见她来了,眼角一瞥,没什么表示。
    越是沉着自若,越让人捉摸不透,木莲局促不安起来,手指在袖中绞着。
    ”木莲。“百里婧唤道。
    木莲却并没有因为这身唤而平静下来,走过去握住了婧小白的手,心却仍旧提的高高的,她不知这个病驸马有没有对婧小白透露些什么。
    ”赫说什么了?“百里婧问道,她的脸色不好,透着虚弱的苍白色,竟与墨问有几分相似。
    木莲强挤出一丝笑意来:”哦,赫将军挺好的,就是放心不下你,还让我带了把扇子回来,说是天热了,蚊子也多起来,让我们好生照顾你。他近日有些公务要办,不能来瞧你。“
    说着,木莲从袖中掏出一把折扇来,递给了百里婧。
    墨问这时候抬起了头,视线落在百里婧手中打开的扇面上,是把旧扇子,扇面上的画和题字也久了,普通的花鸟画,没什么特别的意思。但显然对百里婧来说,这把扇子有着特殊的意义,她用缠着白纱布的手去触上头的字画,莫名地笑了起来。
    墨问不明白她笑什么,心里便不怎么舒服,将凉了的茶水送过去,挡住了百里婧的视线。
    百里婧抬头看了他一眼,将扇子放下,接过茶杯,喝起了杯中已然凉了的茶。
    木莲立在一旁,眉头却微蹙,司徒赫并不是
    因为什么公干才不来瞧婧小白,而是因为他病了,烧得厉害,连床都下不了,昨日淋雨的并不止婧小白一人。怕婧小白担心,才编出这些谎话。
    瞧得见的祸害都不足为虑。若人人都如司徒赫这般坦荡,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都挺得笔直,那么,还有什么可怕的?
    木莲又陪着婧小白说了些话,却还是不见墨问起身离开,他安安稳稳地坐在那里,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见木莲看着墨问,百里婧也看过去,嗓音还是哑的,低声问道:”你不回偏院么?“
    墨问的目光直视着百里婧,眸光无辜无害,神色有些微的窘迫,牵过她的手,在那层纱布上,小心地写道:”偏院有些远,看不到你,也听不到你的声音,我会担心。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打地铺,能离你近些便好。可以么?“
    两人已经睡过那么多次了,他还是说着这些冠冕堂皇惹人怜惜的话,生怕逾矩,惹她生气了似的。百里婧一触及墨问的眼睛,那般的淡然平静,她便没了招架的能力,心软下来道:”为什么不可以?“
    墨问听罢,唇角绽开腼腼腆腆的微笑,眉眼也敛了下去,低头,隔着纱布在她的手背上烙下一吻。
    与百里婧不同,木莲已然知晓墨问非同一般的手段,这会儿瞧见他这些伎俩,越发觉得这个人道貌岸然,表面和内里截然不同,完全叫人捉摸不透。
    最可怕的不是对方强大,而是对方到底有多强大你一点都不清楚,他的一举一动都透着冷静沉着,也许连一个微笑一声叹息一个吻都可能是算计,婧小白这样单纯的女孩子如何是他的对手?
    然而,木莲什么都不敢说,恐怕连这一点,墨问也算准了。
    ”木莲,时候不早了,你去睡吧。“百里婧随即转头对木莲道。
    木莲机械地点头,边往外走,边回头叮嘱道:”我就睡在外头,有事叫我。“
    屋里掌了灯,红纱帐里映出两个人影,墨问扶着百里婧躺下,她手里还捏着那把司徒赫的折扇。
    他什么都没问,俯身在百里婧的额头上印下一吻,然后站起身,边脱外衫,边往红纱帐外走,那里有一张睡塌。
    他走得很慢,步伐虚浮,没什么力道,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果然,三步之后,身后传来女孩沙哑的声音:”墨问。“
    她的声音不大,但墨问立刻便停住脚步,回头朝她看过去,修长的黑色影子恰好投在她的床头,两个人竟像是连在一起似的。
    手受了伤,百里婧只能用肩膀撑着床面,头吃力地抬起,出声道:”外头的睡塌太硬,又凉得很,你睡不惯的……上来吧。“
    墨问就是在等她这句话,光影昏暗中,他的唇角泛起一丝笑意,折身又走了回去,心安理得地在百里婧身侧躺下,与她面对着面。
    天确实热了起来,薄被盖久了也会出汗,两个人都只搭了点背角,百里婧将折扇打开,扇了两下,胳膊没了力气,便又搁下了。
    太累,身上又痛,她睡得很快,朦朦胧胧中,一只手搂过她的腰,小心地将她带进怀里,随后一阵凉风徐徐刮过,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扇着,很是舒服。
    那只搂着她的手像韩晔,无数个夜里给她充足的安全感,而那阵凉风像夏日里赫扇的扇子,清凉而温柔,一刻不曾停歇。
    没有上鹿台山之前的许多夏日她都在元帅府午休,一直都是赫为她扇扇子。她总是嫌弃小姐们用的团扇,因为团扇的扇面没有折扇大,风自然也没有折扇凉快,时隔多年,赫还是记得清楚。
    但她模糊的意识中却又清楚地知晓,这不是韩晔,也不是赫,鼻端是一阵若有似无的药香……她蜷缩着身子,往那个人的怀里钻了钻,口中溢出两个字来:”墨问……“
    凉风停了一刻,随即温凉而柔软的唇贴上她的眼睛,他不会说话,却似乎是在告诉她,我在。
    百里婧听不到他说的,但她确定地知道,他在。
    对一个人养成一个习惯,只需时日久了,火候够了。
    同一时辰,在法华寺的七层药师塔顶,韩晔正对着七七四十九盏长明灯默诵着经文,周围空无一人。
    从塔窗朝下看去,可以看到半个盛京城的景色,夜市散去,
    灯一盏一盏熄灭,直至万籁俱静,只有打更人的灯笼穿梭在街巷间,偶尔才亮上一点。长夜漫漫,山河沉寂。
    四十九盏长明灯旁挂有彩幡,幡上垂着一朵大红色的虞美人,颜色已逐渐枯萎下去,不复当初的明艳。
    佛教的秘术中有一条颇为神秘:若是在有人重病垂危之际,点上四十九盏长明灯,挂上彩幡,然后由至亲虔诚诵读佛教七七四十九遍,倘若灯不灭,幡不断,便可使那人魂魄归位,安然无恙。
    长长的经文,一遍已经诵读完,韩晔抬起头来,四十九盏长明灯跳跃着,很是不稳。
    其实,他何尝不知呢?这些伎俩都是没用的,求神拜佛都是没用的,长明灯寓意”长命灯“,因此有起死回生一说,然而,若是那人早已亡故,做再多次的法事、诵读再多遍的经文都只会徒劳无功。
    高高的城楼上,那袭红衣一跃而下,就在鸿雁南飞北方萧瑟的时候。他惊慌失措地奔过去,却见她昔日美丽的容颜近乎扭曲,唇边染着鲜血,但是,她却是笑着的,平静而安详地说:”终于可以回去了,终于不用再看大西北的雪了……“
    言辞间,竟像是终于得到了解脱,不用再饱受苦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