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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节

      ☆、第107章
    ……
    江南伏天,热似从地底下钻出来,暑气蒸腾,连头上那明晃晃的日头烤下来都不如这湿热的潮气令人难耐,一早起,就是一身黏腻的汗。
    正是早稻成熟之时,除了几处圈定的贡米田亩,其余的官仓补供都是现从民间征进,一年两季,各产粮大县官衙最要紧就是此事。官仓征后,方轮到各米行买卖。原先米行生意多是小商小户,做的不过是一街两市,为稻农与百姓调剂周转;本朝于盐道查察极严,盐商大都转成半官半私,多把握在官中,遂有一些大户便转做了米行,日渐兴隆,大宗的买卖。
    先祖爷时,遭遇百年大涝,各地官仓告急,正是江南米行大户,大开粮仓,一解燃眉。当年先祖御赐“粮济天下”的匾额,有了这一道匾,米行生意愈加兴旺,有的大行囤积的粮仓堪比官仓,以大吃小,江南一地数得上的所剩无几,同源就是其中之一。
    自招入同源,几个月来,齐天睿可说得是日夜警醒、处处精心,生怕一个眼错不见,就误了那最关键的线索。这一回收早稻,同源几是动用了所有压在裕安祥的银子,抵押也已是有些收拢不住的单薄。协理几次提醒,齐天睿都压下不动,来往票据都亲自处理、审兑。
    虽说金陵总号都是最信得过的老人,可毕竟这事早晚要牵扯到韩俭行,但凡有个胆小怕事或是心智不坚的,走漏半点风声就是杀身大祸,遂齐天睿只带了一个与他同行西北、有生死交情的协理同办,外头支应只用石忠儿。
    为了稳住同源,看它铺陈到底有多大,齐天睿几乎是有求必应,甚而抽调了裕安祥的本金来支撑。如此铤而走险,没敢跟莫向南交代,莫大哥最忌趟官家浑水,遂这一回,齐天睿是左右防备、孤军奋战。脑子里一时半刻再容不下旁的,眼睛里所见都是粮与银钱,只不过,一天天收粮的数目报上来,一天天核对那纸上伪装,寻着蛛丝马迹慢慢靠近猎物,这种黑暗中压抑的刺激让他异常亢奋,不眠不休。
    白天忙,忙得几是清茶果腹;夜里起了更才往家赶。人精神,上楼都是小跑着,见着丫头就乐,抱起来就往上扔,逗得她咯咯笑,不到求饶不撒手。甜甜的小声儿入耳,万事皆足。若不是为了她,他才不会浪费来往一个时辰的路,见着就不能让这一刻白白虚度。也不管她嫌弃不嫌弃他这一身粘热,总要一道沐浴,清凉凉地与她在水中戏耍一阵才好。
    这几日许是因着暑热,丫头脸发白、身子发软,眼睛越发大、颜色越发浅,泡在浴汤里,蔫蔫儿地蜷缩在他怀中,让人心疼得紧。他说要请大夫来瞧,她不肯,说就是热,齐天睿便吩咐又多镇了冰上来,另去谨仁堂托了病,让她这几日就在楼上歇着;夜里么,也只得安生地抱着,说说话。
    安置她睡去,他又起身。夜静,最宜思考,点灯到半夜,那日里零乱的线头,在清凉的夜色里悄悄地穿了起来……
    夏日天早,将过卯时朦朦亮,齐天睿就出了门,可待他来到裕安祥巳时已过半。此刻坐在大紫檀案后,看着案上成堆的纸张,眼睛出神,眉头微蹙,许久不曾动一下……
    今儿一出素芳苑就被那门外负手而立、已候时良久的人拦了下来,来人正是大哥齐天佑。兄弟相视,齐天睿虽是吃惊,却亦非完全的意料之外,含笑点头,一道往荷塘边去。
    果不其然,俭事大人终是因着同源找到了他头上。只不过,大哥是将同源当做裕安祥数百主顾中的一个,近水楼台来找这掌柜的寻些行内消息,语气十分随意,显见并不知道其中的盘根错节。问的不过是同源挪动这么多的银钱,源源不断,是否抵押坐实?
    于商贾买卖,齐天睿摸爬滚打多年,深谙此道,比初入仕、为着公干而涉足米市的天佑要老练得多,几句话就回得滴水不漏,为同源的财力打下包票。而后,齐天睿也随意地问了问如今官仓收粮的情况,天佑叹道,今年丰收,可各地因着人手不足都只开了两处征收,又因着官中的规制,稻米分了几等,验起来琐碎、耗时,一天下来也收不了多少。
    齐天睿点点头,没有言声。这正是猫腻之处,户部拨下来征粮的银两已是带了三成的火耗给地方,绰绰有余。官中规定是一两二石,而同源给的价格一半都不到。农户们自是愿意往官仓去,可官仓耗时长、规制刁难,一天一天,小家农户根本耗不起,就只能往同源去。目前官仓收的不足一成,可同源已是满谷满仓。待到终了,倒手卖官仓,各得其所。
    这是逼上梁山,可读书出身的俭事大人不认得谷米区分,贴得再近也看不出破绽,更与地方官吏说不得嘴。看大哥明明嗅到了*之处,却无从下手,齐天睿心里也觉遗憾。只是,这个时候明哲保身,他要保自己,也要保天佑,遂以兄弟情义做保,话家常一般说着米行、粮市,虚虚实实,把同源的行事圆了进去,让他放下心来转开目光。
    于最后一战,齐天睿早有打算,韩俭行在江南为官多年,根深蒂固,扳倒他绝不能指望金陵地方官。待到有了足够的证据,借力身为御史的三叔齐允年在朝中的力量,一锤子买卖,打就要打死!到时候再把大哥带进来,一宗铁案,或可扶年轻的俭事大人青云直上。
    打定主意,齐天睿长长吁了口气,心头的担子越觉沉重,想着要吩咐赖福儿从今往后不用再在素芳苑守着丫头,该去看顾大爷齐天佑……
    正是要研磨蘸笔理案上之事,耳听得门外石忠儿叫,齐天睿应道,“进来吧。”
    “爷,有信。”
    齐天睿接过,打开,居然是谭沐秋传信请他往聚福楼一道午饭。倒是走不开,不过聚福楼就在裕安祥对面,说忙显得有些矫情,更况,这谭沐秋如今头上顶的可是舅兄的名头,再得罪一次,丫头非跟他翻脸不可!想着上一回,明明他这作相公的是该逞些脾气的,却是害丫头伤心欲绝,自己也险些被扎残,怎敢再“以身试法”?
    忙吩咐石忠儿去回了信,齐天睿又埋头做事,只待时辰一到去会舅兄。
    一前晌晴着天,偏到晌午的时候起了雷雨,雨点大,噼里啪啦砸下来,不一会儿就把西城大街的青石地打得湿漉漉的、漫了水滑。
    一忙就没了时辰,待再抬头才见与约定的时候已是过了一刻钟,齐天睿心道糟了!赶忙起身,也顾不得打伞,连奔带跑地就往对过的酒楼去。
    聚福楼这会子正是红火的时候,人声鼎沸,堂倌儿们忙得脚不沾地,却都极眼尖,一眼瞧见这淋着雨进来的正是财神七爷,忙聚拢来,端热茶的,递干净手巾的,不住嘴儿地张罗:“哎哟,爷!这是怎么话儿说的!知道您老来,小的们该去接您才是!”
    齐天睿抹一把脸上的水珠儿,“谭老板人可还在?”
    “楼上雅间儿,您请!”
    齐天睿丢了手巾,赶忙大步上楼。聚福楼上十张满桌,三个雅间,被人引向最里头的大间,到了门口堂倌儿行了礼,就退下。
    齐天睿抬手推门,口中道,“大哥,对不住,一时忘了时辰……”
    进到房中,偌大的八仙桌旁空空荡荡,没有人没有酒菜,只有一壶清茶,正是纳闷儿,忽地身后一重,眼前一黑,不待他回头,双眼被蒙了个严实。
    凉凉雨湿的眼帘蒙着两只小手,细细软软的温柔……
    齐天睿略略一怔,袖口里飘来暖暖香甜,正是昨夜窝在怀中娇人儿的味道,心立刻都化了,雨水浇湿的烦躁都被那小手娇娇、熨帖了去,笑容从嘴角翘起,满布面庞,不急着拉下她的手,只拖长了音儿,“谁啊这是?敢这么调//戏爷,嗯?”
    那人儿不肯应,只管挂在他身上。大手反到身后拢了那俏俏新月的腰肢,扶着那曲线上上下下,一寸都不肯放过。薄纱的衣袍哪里经得?受不得,却又占着手,她只能扭着身子躲避,挣不开,娇娇软软,那力道便更放肆……
    透过薄纱,竟是能觉出那薄茧摩挲,她实在痒得受不得,噗嗤笑了。
    身后一软,齐天睿一把将人捞到了身前,定睛看,天哪……
    一身银丝薄袍将那身型勾得如此曼妙,却又偏偏是男人衣袍,青丝高束,白玉飘带,眉轻描,小唇嘟嘟,好一个俊俏的小公子!看得他眼中热、心头痒,“浑丫头!怎么敢背着相公私自跑出来!”
    “相公,相公,我来是……”
    小声儿含着笑娇滴滴地唤相公,比昨夜那浴汤中的虚软更勾人心魄,他哪里还等得,低头,狠狠地咬上去……
    耳中是窗外的雨水、门外的人声,有了一种特别的趣味,压在身子里屏了几日的力道忽地满涨,似那浇了松明的火把……
    “唔,唔……嗯!”
    怀中人捶着小拳奋力挣,越挣越惹了他,看着那养了几日总算是泛了粉嫩的脸蛋,“丫头,心疼死我了……”
    “相,相公……”
    好容易透出一口气,不待她多言语,腻在她口中道,“知道为夫想得紧……这是送上门来了啊?”
    莞初狠狠地捶他,却是怎么都推不开,想着帐帘后的人把这一切都听得清清楚楚,莞初只觉自己浑身羞得发烫!混账东西!怎的在外头、光天化日也这么不知收敛,哎呀!羞死人了!真真不如死了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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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8章
    ……
    没皮没脸,跌跌撞撞,他醉了似的;她挣也挣不及,心急慌乱,觉得身子直直地向后抵去,只等着撞上那冷冰冰的泥砖墙,谁知……触及未触,他的手臂忽地一紧,稳稳地垫在了身后。
    将才的肆意似那疾风骤雨忽地熄了声势,风轻抚,卷来细雨绵绵;口中轻撩婉转,再不觉那啃噬的贪婪,只觉温柔;他的眼睛,朦朦微醺,映在她清凌的眸中,一时暖化,把她将才羞得无地自容的慌乱都含了去;她怔怔的,心怦怦跳,像被窗外那一声闷雷击中,紧绷的身子慢慢放开,暖暖的,心好软……
    脸上羞红的热燥,悄悄散去;闭上眼睛,细细地品啄那口中滋味,直到,他轻轻离了……埋头,深深地嗅在她领口,痒痒的;她环上他的脖颈,亲亲地贴着,听窗外的雨声……
    这些时她的不支终是落在他眼中,她推脱是暑热,撒娇不肯看大夫,他心疼,却是依了。一天再忙,忙得没了时辰,夜里也要赶回来,顾不得吃饭,就为了在她睡前,一同沐浴。也曾担心他一时把握不住又放肆,谁知他贪心,只贪在她身边,怀中轻柔,口中逗弄,让她的无力那么软绵绵地就瘫在他怀抱,听着他沉沉的语声,安稳地睡去……
    偶尔醒来,隔着纱帐,她眯了眼睛看烛灯下的他,睡意那么沉就袭来,梦中都是他蹙眉凝神的模样,一夜,就这样好眠……
    连着几日,她终是攒了些力气,原本想着就是要今日作用,谁知只是几个时辰不见,竟似久别重逢,好容易又有力气抱着他,紧紧的,她亦舍不得离开,一时竟是忘了,今儿这精神是所为何来……
    “相公……”
    “嗯,”
    “相公……”
    “嗯,”
    小声儿一声一声唤,喃喃撒娇中不知怎的竟似有些委屈了,齐天睿抬起头,轻轻啄了一下,“今儿这是来做什么了?嗯?”
    “嗯……”莞初轻轻咽了一口,“不做什么。就是来瞧瞧看看你……看是不是累。”
    齐天睿闻言立刻挑起双眉,眼睛圆睁,唇边强屏着笑,一副惊闻天雷的模样,莞初看着噗嗤笑了,噘了小脸,“怎么?就不信?”
    “快交代啊,莫让我费事!”
    “真的!”莞初说着推开怀抱,拉着他的手到八仙桌旁落座,将凉了半日的茶斟在茶盅里,淡淡褐色的茶汤上飘着小小的白玫片,清香扑鼻,双手捧给他,娇声道,“每天回来都那么晚,又得不着怎样说说话。我想着,不如……白天来瞧瞧你,齐掌柜再忙,可能匀我半个时辰啊?”
    眼前的人儿,一身银丝长袍,英姿款款,遮不住女儿身型,嫩白如雪,俏似三月梨花;笑靥娇娇,嫩蕊含露,与这几日软软无力的小模样更添了精气,更着了颜色,一点小风骨,清凌似水,让人不敢亵渎,只觉乖,乖得人心疼……
    这么哄他,小声儿好是虔诚,虔诚得让人一个字都不敢信,齐天睿听着,看着,想蹙眉,蹙不住;想笑,又不敢,看着眼前的茶,咬了咬牙,接过来,大义凛然地抿了一口。
    “看你!”丫头嗔道,“毒//药么?”
    齐天睿白了一眼,将茶盅搁在桌上,“喝得我心惊肉跳!”
    她抿嘴儿笑,双手抚上他的额头,轻轻揉捏,“相公,劳累这么些日子,不如我给你解解闷儿,缓缓心累?”
    齐天睿眯着眼享受了一会儿,方懒声道,“你想怎么给为夫缓这心累啊?”
    “嗯……”莞初想了想道,“生辰时候那样如何?我给你唱几段?”
    “当真?”
    “嗯。”
    记起那一夜,小烛轻风,那么清奇的谱子,那么清奇的声音,磕在他肩头,实在是难得极趣。后来再哄她,哪里还哄得着?齐天睿这一听,当真来了精神,“好啊,就唱《雅观楼》!”
    “嗯!”
    莞初边应着,边弯腰从桌下打开的木盒中取出一样东西,起身递到他手中。齐天睿低头一看,不觉惊讶:这是他的琴,原一直锁在私宅后园,这怎么……
    “相公,早说了拉琴给我听,一直没得着,今儿你拉琴,我来唱。如何?”
    齐天睿没有马上应,只看着这琴。想起上一回与琴合奏已是恍如隔世,如今又在手,熟悉的感觉入一股触上心头,灰蒙蒙一层,不辨悲喜……
    琴身一尘不染,琴皮与琴马常有人保养,只是这琴弦与千斤显是重新调过,丫头是有备而来。他抬手捻了捻琴弦,“多少年不碰了,手生。”
    “不妨。”莞初轻声应着,又拿出一叠纸张,“这是从你书架子上寻来的谱子,就照着这个,你拉,我来和。”
    瞥一眼那琴谱,是丫头的字迹,抄得那么仔细,连与原谱不同之处的修改都仔细地标了出来。他抬眼,她正歪着头近近地看着他,浅浅的眸中似是有些担心,小涡儿都抿得有些瘪,他笑了,“行。”
    见他应下,莞初轻轻提了口气,退到了几步之外,“起调。”
    弦音起,西皮流水板的过门,音挑起,高挑流畅。他一眼谱子都不曾看,却是把多年前专门配着云逸的嗓音修成的谱曲信手拈来,像是昨儿两人将将在台上合作,从不曾离手……
    小过门,过板起唱,他的目光投过来,等着丫头那女孩儿的声音转合生角。记得她曾特意揉进江南唱书之韵,别有一番滋味。岂料……一句开口,铿锵有力,低柔苍劲;气势足,压得稳,气韵醇厚,合腔华美,倒仓之后的声音竟然是如此干净!恍惚之中,看不着眼前的女孩儿,只觉那雄浑气势、千军万马就在身后……
    琴音戛然而止!
    房中静,静得那窗外的雨声和门外的嘈杂都似远远而去,静得这房中的潮气都似凝结……齐天睿看着眼前的丫头,她抿着嘴儿,两只乖乖的小涡儿,毫无遮拦地呈给他,根本……就不曾张过口!齐天睿转头,那声音来自八仙桌外,落地的屏风后,看着那四季花屏遮掩,想不出那后头是怎样的前世光景,难不成……真是那威风凛凛的白马将军,有了轮回?
    齐天睿蹙了眉,回头看向莞初。丫头安安生生地站着,看着他,清凌的水眸似沉静的湖水,将他突然的心惊都接了去,轻轻抚慰……
    看他僵在那里,眉头想展,却展不开,莞初一直提着的心终是轻轻落下,看着他,抿嘴儿微微一笑,食指比在唇边,嘘……
    雨水声又大,停了好一刻的琴音又起。这一回,琴音飞挑,挑出多年前尘封的记忆,屏风后的声音追随着,金戈铁马,高山流水,一道奔腾而去……
    莞初静静地看着,好一双操琴之手,好一个情痴之人……意料之中,意料之外,眼前的他,与平日判若两人,不见世俗金银、满身铜臭,只闻琴音雄浑,荡气回肠;心难得静,静得如此纯粹……
    她的心也随之牵起,随着那琴,随着那唱腔,听他们相辅相成,一股热血涌在心头,眼中顿时酸楚,多年前,痛失知音,从此罢琴;这一刻,可否圆满……
    一曲接着一曲,一折接着一折,窗外雨水越来越急,房中演绎,五百年上下。那桌上薄薄的纸张早已微不足道,散落在久远的日子里;他回到了从前,琴音激昂,额头渗汗,痛快,酣畅淋漓……
    直到那屏风后的声音现了干哑,直到这拉琴的人汗透薄衫,才算一曲终了。
    大雨之中,又是静,静得余韵阵阵,意味难尽……
    莞初起身走到他身边,轻轻托起那汗湿的脸颊,丝帕沾着热汗,他笑了,筋疲力尽,重重地靠进她怀中。汗热蒸腾,灼在她心口,心疼得她几乎要哭了出来,抱了他,亲亲地贴了,“相公……”
    “……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