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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丁州问叶流西:“知道‘黑色山茶’,你还想请昌东?”
    叶流西觉得不冲突:“请他是看中他的能耐,犯了过错,不至于也同时丢了能耐吧。”
    丁州说:“那你跟我来。”
    他佝偻着身子,一路呛咳,带叶流西进了后台。
    ——
    后台拥挤而局促,除了耍戏,还用隔板间成了好几个小房间,丁州在尽头最小的一间门口处停下,拿钥匙开了门。
    门一开,尘霉味扑面而来,里头太黑,什么都看不到,只有一面小玻璃,反白色的光。
    叶流西正想说什么,丁州拽下灯绳。
    晕黄色的光亮下,她看得清楚,那面小玻璃,其实是个玻璃相框,黑色边沿里框了张黑白照片,上头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男人,眉目英挺,眼神绝望。
    照片前有香炉,盏内积浅浅香灰,又有两个小瓷碗,一个装米,另一个堆满小包装的糖果饼干。
    昌东死了?
    丁州说:“害死了十八个人,全世界都在骂他,不止骂他,也骂孔央是个贱女人。昌东变卖了所有家产,托人赔给死者家属之后,过来找我。”
    他跟丁州同住,沉默寡言,长时间呆坐在戏台下,周而复始地看丁州耍皮影,盯着那些并无生命的皮影人,听着古味悠长的唱腔泪流满面。
    三个月后的一天半夜,昌东在自己的房间里割了腕,血流了满屋,流出门缝,流进戏台后的走道。
    早起的丁州看到晨曦笼住走道里的一片暗红色时,还纳闷了一下,心想:这是什么东西?
    第2章 山茶
    叶流西低声说:“真想不到……”
    她上前一步,手指在香炉的边沿一抹,举起了看。
    指腹上一层灰。
    而供桌的角落处,结网的蜘蛛被人声惊扰,细瘦的步足快速移动,泛银光的蛛网晃了又晃。
    叶流西弹了弹手指,又送到嘴边吹了吹:“你不大祭奠这个外甥啊。”
    丁州神色冷漠:“人家信任他做向导,他却仗着有经验一意孤行,后果这么严重,我也觉得他该死。我看过新闻,死的人里,有的人刚做爸爸,他多死几次都赎不了罪。”
    叶流西叹气:“话也不能这么说,沙漠这种地方,谁都想不到的……”
    她退出来。
    丁州带上门,引着她往外走:“叶小姐,你只能找别人了。不过我提醒你一句,能不去就别去了。沙漠那么危险,只有它咬人,没有人咬它的道理,什么‘沙獠’,起这种外号,听着都可笑。”
    叶流西笑起来,她步子快,先一步下台沿,打开帆布包,从里头取出一个封好的快递信封递给丁州。
    丁州意外:“这是什么?”
    边说边掉转了信封看:没盖章,没贴单,只是拿来装东西的。
    叶流西说:“里头有些东西,你慢慢看,小心拆,别撕坏了。我这就走了,出了巷口,我会往北走,你要是想追上我,得跑得快点。”
    丁州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要追上你?”
    叶流西把包往肩上一挎,示意了一下那个信封:“那得看你,想追就追,不想追就算了。”
    她打开门。
    新买了票的观众正等得不耐烦,见门打开,吵嚷着一拥而入,叶流西逆着人流出去,很快就不见了。
    丁州撕开快递封皮的口。
    到底是什么东西?掂起来没重量,摸上去平平展展,应该是张纸吧。
    抽出一看,是个牛皮纸大信封。
    拆了口,伸手进去掏,又掏出一个中号的白色信封。
    丁州有点不耐烦:这一层层的,是耍着他玩呢?
    好在,白色信封里,有东西了。
    手感像是张照片,他抽出来。
    有那么一两秒,耳朵忽然听不见这屋里的声音,却能听到无穷远处的:沙暴卷袭,冰川裂塌,落石隆隆。
    丁州冲了出去。
    太久没出过屋子了,忘了这条街上有多拥挤,一出巷口,几乎冲撞到游客身上,踉跄着差点绊倒,满目摊头、店面,连街中央都被占据,吆喝声此起彼伏,相机闪光彼伏此起。
    好不容易站定,四下都是人,到处是被灯光切割得光怪陆离的人脸和背影。
    人声像蛇,扭曲着往耳膜里钻,有人抱怨说,这老头有毛病吧,有人催促说,离他远点,别摔了赖上我们。
    丁州站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之中,大吼:“叶流西!”
    没有回应。
    喧闹声像海浪,夜色越重,浪头越高。
    ——
    售票的小何正忙着安抚等得不耐烦的观众,见丁州回来,急急迎上去,催促的话还没说出口,丁州先说了句:“退票。”
    他推门进屋,迎着满屋的诧异目光,僵硬地走过戏场,走入后台,走进自己那间拥挤的卧房,一屁股坐倒在床上。
    门外的吵嚷声大起来,夹杂着小何赔不是的声音,丁州呆呆坐着,忽然伸手去拽自己的头发,拽下了发套,拽破了脸上结层吹皱的硫化乳胶。
    ——
    退钱,退票,挨骂,小何终于点头哈腰地送走了最后一个客人。
    然后赶紧窜进后台,叫:“东哥……”
    下一句话咽回了嗓子里:昌东坐在那,花白的头套抛在边上,脸上的胶皮有撕下的,有仍挂着的,作假的胡子搓扯得凌乱,整个人怪异狰狞,像面皮耷拉的丧尸。
    这是怎么了啊?
    ——
    小何早先和丁州搭伙,丁州耍皮影,小何宣传、接待、物料一把抓,仗着是旅游景区,客流大,不敢说很有利润,过日子是没问题的。
    但也有隐忧,丁州上了年纪,身体又不好,像秋天挂在枝头发黄脆干的叶子,指不定哪天就化作黄泥更护花去了。
    两年前,丁州的外甥昌东忽然投奔了过来。
    小何忙着赚钱娶媳妇,懒得趴网,也不关心新闻,没听说过什么“黑色山茶”,就觉得昌东挺怪的:大好的年纪,大好的人才,不事生产,整天死气沉沉,几天都不说一句话,也不出屋子,跟个现实版怕见太阳的吸血鬼似的。
    丁州也劝昌东:“你找点事情分散注意力也好,不要每天都想着那些不好的事。”
    然后昌东就玩上皮影了,跟着丁州学挑线,让皮影人跑、立、坐、握、滚、鹞子翻身、杀回马枪,有时也自己刻皮子,用凿刀雕出星眼、梅花、万字纹,酒精灯烘烤着融胶色,趁热点染敷彩。
    小何心里别样欣慰,觉得丁州后继有人了:耍皮影戏本来也用不着什么正规训练,现在观众专业的少,看热闹的多,看门道的更是几乎没有——昌东能学个样子,糊弄着开戏就可以了。
    一年多以前,丁州因病去世,戏场“休息”的牌子挂了几天,怕影响生意,没太对外声张,事了之后,小何正琢磨着怎么跟昌东开这个口,哪知昌东主动提说,暂时可以帮忙救场。
    小何喜出望外,不过紧接着,就被昌东上场的行头给闹懵了。
    昌东翻了石膏脸模,买了影视特妆的硫化定型乳胶、发套、用来粘取的假胡子,化装成了老人,穿起丁州留下的旧衣服,连走路时拖腿的样子都跟丁州一无二致。
    开始时,手法拙劣,细看其实有破绽,但他并不应酬,只缩在幕布后头耍戏挑线,一场戏散,根本没人注意幕后的老头什么模样,还有观众评论说:“这大爷真厉害,一人挑三个皮影人呢。”
    小何天生没什么探究心,慢慢也接受了:是人都有怪癖,昌东本来就怪,随他去吧,再说了,老手艺人总比年轻面孔看起来稳重,方便宣传,对生意也好。
    日子久了,昌东化装的手法跟皮影耍线一样,越来越惟妙惟肖,声音也刻意苍老低沉。
    但要说扮老是为了生意吧,他扮上了之后,却能不卸就不卸,带妆吃饭睡觉,妆残了再重扮。
    小何还劝过他:“东哥,这胶在脸上,时间长了,皱纹就成真的了,现在男人也要保护皮肤,你这样,对皮肤不好啊,还容易长痘……”
    后来就不说了,反正说了也没用,还有个原因是,昌东扮老反而正常,会聊天、会笑,一旦卸了妆,脸色木然得叫人发怵。
    如眼下这样,妆残如鬼,更叫人心头发毛。
    小何问得小心翼翼:“东哥,出什么事了啊?”
    昌东闷了很久才开口:“你前一阵子,是去了敦煌旅游吧?”
    “是啊。”
    小何前阵子带了准女友和未来丈人去了莫高窟一带旅游,看完石窟看雅丹,看完雅丹看汉长城,朋友圈一条条地刷屏。
    “给你看张照片。”
    小何接过来,粗扫一眼,说:“呦,这是ps还是恐怖片剧照啊,跟真的一样。”
    照片上是个雅丹风蚀黏土包,中近景,形状像个船首,上头嵌了个年轻女人,像是黏土里长出来的,样貌清秀,面色惨白,两手交叠着摁在胸口,如同镶在船身的壁画雕刻,圆睁着失焦的眼,长发在风里飘起。
    看久了有点瘆人。
    昌东问:“你觉得这是哪?”
    小何看所有的雅丹包都是一样的:“魔鬼城吧,这土包跟船似的,是不是西海舰队啊?”
    西海舰队是雅丹魔鬼城的著名景点,风蚀堆队队排列,如整装待发的军旅。
    昌东喃喃:“国内的雅丹群,不止魔鬼城一个。这个更像龙城。”
    龙城又是哪?小何正想问,手机响了,接起来一看,是不认识的号码。
    为了宣传皮影生意,小何的号码常年在无数旅游网站上挂着,戏票上也印得醒目,接到游客咨询电话是家常便饭。
    他“喂”了两声之后,纳闷地把手机递给昌东:“东哥,说是……让你接。”
    从来没人打电话通过他找昌东,破题儿第一遭。
    昌东接过来,那头,传来一个女人的轻笑声。
    “叶流西?”
    叶流西的声音里带嘲讽意味:“没追上啊,是不是扮老头扮上瘾了,腿脚都不灵便了?”
    “你到底是谁?照片怎么回事?”
    “你觉得我会在电话里,回答你吗?”
    昌东沉默了一下:“你提过要找向导,现在我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