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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节

      昌东说:“两年前就接受了。要说有什么奢望,最多是能梦见几次,或者希望这世上真的有鬼,让我有机会看看她过得好不好。”
    “那是接受不了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昌东笑笑:“流西,孔央死了。不管她的尸体因为什么原因,变成了什么,那都不是她……确实会难受,但我不至于连这个都想不通。”
    他低下头,沉默了一会,抬头问她:“为什么不让人跟我说话?”
    “啊?”
    “肥唐他们每次来送饭撤饭,磨磨蹭蹭,唉声叹气,就是不讲话。只可能是你要求的,你想干什么?”
    叶流西反问他:“我想干什么?”
    昌东说:“我也在想啊。”
    “想来想去,觉得你可能是想说:我就是不让人劝你,爱吃不吃,不想死就自己爬起来吃,别觉得我们拿你当回事。然后等我饿得只剩一口气了,过来挖苦我两句,外加踹我一脚。”
    叶流西说:“就没把我往好点想?”
    “有啊,还有一个可能是,你不想让人吵我,先让我静几天,自己想清楚,然后过来,看看我是不是值得被拉一把。”
    叶流西哦了一声:“那现在呢,你觉得我准备干嘛?”
    昌东说:“可能要打人了吧。”
    叶流西笑起来,过了会伸手给他,说:“跟我走吧。”
    昌东伸手出去,轻轻握住她的手。
    第50章 荒村
    叶流西反手一握,用力一拉,居然没拉动。
    她眉毛一挑:“看来是不想起啊?”
    昌东笑:“腿有点僵,三天没用它,它大概是忘了自己该怎么动。”
    他借她的力,撑着地起来,叶流西也笑,俯身扶了他一把。
    她知道他还是会难受的,只是小孩子难受,只会东西一扔哇哇大哭,成年人难受,依着性格不同,捶胸顿足,买醉哽咽,沉默寡言,或者淡淡一抹笑。
    昌东沉默了两年,笑是知道一切无济于事,跟生活讲和,掩上伤口,不为难自己,不麻烦别人。
    叶流西说:“走吧。”
    她牵着昌东出来,肥唐服务到位,倒扣的水缸底当洗漱台,牙膏挤上刷头,毛巾搭好了放洗脸盆沿,就是看到昌东没挨打,心头略失落。
    叶流西推昌东到台前,指指牙杯:“刷牙。”
    昌东端起了牙杯刷牙,牙膏是带点劲辣的薄荷味,呛人的眼睛,刷完了想缓一缓,叶流西指脸盆:“洗脸。”
    看来是有安排,昌东好奇她会管到哪一步,洗完脸转头看她,她说:“刮胡子。”
    刮完了吃饭,吃完饭,碗刚搁下,她又指示:“走,散步。”
    昌东忍不住:“散完步呢?”
    “散完步了,你就去睡觉。”
    懂了,刚吃完饭就睡觉不好,她倒是还挺讲究的。
    昌东跟着她走出院子。
    她带人散步还提刀,刀刃亮白,又新磨过,不知道的,大概以为她带他出来正法。
    昌东想笑,抬头看,阳光正好,一样云天,其实也分不出什么关内关外。
    走了没多久,看到孔央的那座小坟包,昌东走过去,捡了些石块,在坟周围缀一圈,可惜的是这里草木贫瘠,想送朵花都办不到。
    叶流西想把眼冢的事告诉他,话到嘴边改了主意,觉得睡完觉再提不迟,她自己找了处矮墙,盘腿坐上去等他,低头拿刀刃刮擦墙皮,黄土夯的墙,又风化多年,刀刃一擦就是黄灰簌簌。
    这也是在刮沙尘暴,刮给虫蚁的。
    玩得正兴起,身体笼进一片影子里,是昌东过来叫她:“走吧。”
    她不抬头,只抬手:“扶一把。”
    昌东扶住她手,觉得她手腕纤细,真是稍微用力就能拗折了。
    两人绕着村子走了一圈,谁也没说话,昌东偶尔低头看两人的影子,有时离得远,有时离得近,有一次,他落后了些,叶流西走到他斜前,影子若即若离,交叠在一起,像是温柔轻拥。
    昌东愣了一下,觉得日光凌厉,堪透一切,让人好不自在,他叫住叶流西说:“回去吧。”
    ——
    叶流西送他进到地窖,光热还没渗进来,里头有些阴凉。
    候着他躺下,叶流西提醒他珍惜眼前:“昌东,我对你的额外照顾,就到这里了。你睡醒之后,可别想着自己还会有优待。”
    原来过去几天已经是优待。
    能独处一隅、餐饭有继、取食随意、不被打扰不被追问,的确已经是莫大优待,他是成年人,不需要别人在耳边唠叨“逝者已矣生者坚强”,这道理,读过书的人,都一说一箩筐。
    昌东说:“这话你应该等我睡醒了再讲,现在就说,我受了刺激,会睡不好的。”
    他闭上眼睛,把帽檐压下,听到她离开的细碎步声,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她。
    那天,不知道小何怎么售的票,她第一次进戏场,买了票却没座位,昌东在幕布后看到,有点担心,怕她计较。
    她却完全无所谓,抱着胳膊倚着墙,墙上挂满各色皮影,都是历朝历代的戏里人,幕布后的光透打出去,整面墙写满悲欢兴亡,光转影踱,她是最漫不经心的看戏人,却比幕布上闹闹嘈嘈的一切更耐人寻味。
    ……
    昌东做了个梦,梦见长得看不到尽头的沙漠公路,沙流如雾,孔央穿着绯红色的长裙,在沙流里越走越远,而他坐在越野车顶,一路目送。
    愿你从此安宁,再无俗事惊扰。
    丁州很疼他这个外甥,临死时握着他的手说:“昌东,把这事忘掉吧,忘掉了,一身轻松,才好重新开始。”
    昌东说:“忘不掉……不过你放心吧。”
    怎么会忘掉呢?就像不会忘掉丁州这个舅舅,不会忘掉初学皮影的笨拙,不会忘掉昏昏欲睡的中学课堂上,同桌暗搓搓塞过来一张性感的女模照片时,他的心跳如鼓和脸颊火烫。
    人的一生是万里山河,来往无数客,有人给山河添色,有人使日月无光,有人改他江流,有人塑他梁骨,大限到时,不过是立在山巅,江河回望。
    孔央是浓重一抹色,他从来没打算忘掉,就像心里始终有一隅地,种黑色山茶。
    这又怎么样呢,谁能真正一身轻松?婴儿呱呱落地,还得学说话走路,人长肩膀,是要负重,长腿脚,是要前行。
    他可以停,但不会瘫。
    ——
    这一觉睡了很久,一个白天过去,又搭一个长夜,醒得也出奇困难,像有无数手脚勾腿抱腰,不让他起身。
    直到身周有絮絮声响,昌东才强迫自己睁眼:做不了第一个,也不能做最后一个。
    他在铺位上坐了会醒神,然后低头叠盖毯,叠到中途,突然心里一动。
    抬眼去看,果然是叶流西醒了,目光从他溜到盖毯,又溜回他。
    昌东故作镇定,把盖毯叠好,放到距离她足够远:“醒了?”
    “嗯。”
    “我先上去了,看看做什么吃的。”
    他起身往通道处走,走到出口,到底是忍不住,回过头看。
    叶流西趴在铺上,以手支颐,像是算准了他会回头,专等这一刻——她伸手捻住盖毯一角,往上一提。
    盖毯的角昂然翘起,像人脑袋上没有梳顺、压伏不了、倔强的一撮毛。
    昌东头皮发麻。
    他说服自己:“凌乱美。”
    ——
    在荒村停了几天,也是时候该走了,吃早饭的时候,叶流西把老签他们打发走,说了下市集的情况。
    大家都同意往市集走:在那能找到更多的人、套到更多的话,也最可能打听到怎么出这扇“门”。
    而且相比出去,丁柳对继续待着的兴趣更大:关内人如果真的有很多旧东西的话,也别旧它上千年了,光解放前的东西,就挺有收藏价值的。
    她兴致勃勃:“没准咱们能常来呢,以新换旧呗,绝对不吃亏,转手出去,铁定赚翻了。我干爹开场子、酒楼、棋牌室,那还得算房租人工,比起这个,差远了。”
    没找到硬货,带回去一桩买卖,也是件长脸的事,不虚此行。
    肥唐眼睛都亮了:“没错啊,到时候大家合作,我有渠道,能出手,西安哈密,各开一个公司,见者有份,闷声发财,怎么样?”
    叶流西冷眼看肥唐:“挺兴奋啊,不怕妖魔鬼怪了是吧?”
    肥唐不吭声了,过了会嘟嘟嚷嚷:“那这世道,还不就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顶多下次来,带几个道士呗。”
    ……
    饭后,昌东开始着手复车,高深帮着上车胎,丁柳和肥唐跑来跑去地往回搬器件,肥唐本来想让老签他们帮忙的,丁柳不让,理由是:万一他们使坏,给我们藏个螺丝什么的呢?
    肥唐默默记住了,觉得到处都是生存的知识点。
    昌东身下垫了张地垫,钻进车底扳扳弄弄,叶流西坐在车边,手边都是起子、扳手、手锤、钳子,昌东在底下要什么,她就递什么,递出来什么,她就接什么。
    顺便把眼冢的事和自己的猜测说了。
    说完了,半天没听到回应,她趴下身去看。
    昌东躺在那里,膝盖半屈,一只手握住钳子的把手,好一会儿才低声说:“事情是比较蹊跷。”
    叶流西叹了口气,觉得该把话题岔开,她爬进车底,问他:“差不多该修好了吧……”
    忽然咦了一声,瞪大眼睛看车底,像看到另一个世界。
    她自己开车,也修过车,每次车出问题,最烦钻到车底捣鼓,觉得视线逼仄,枯燥压抑,味儿还难闻。
    昌东的车底盘升得很高,视线里就能括进好多东西,车底居然有隆起的承重大梁,保险杠粗大结实,抗扭杆、避震杆还有两只手都拗不动的圈状弹簧,硬派的男人风格,粗犷又豪迈,是比她的小面包车强多了。
    叶流西心里酸溜溜的,他有而她没有,于是又挑刺:“你这车,这么重,万一砸下来就完了。”
    昌东说:“说话有点逻辑……不是有轮胎撑着吗?”
    叶流西很有道理:“那关内又不是关外,万一地陷呢,刷得一下,轮子陷下去,车底下的人,是不是就遭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