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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节

      描摹手法虽然拙劣,而且喷洒而出的效果终究会有瑕疵之处,但是浓淡相宜,能与满园花色融为一体,相得益彰。
    诺雅心满意足地捉起一只毛笔,略一沉吟,泼墨挥毫一首打油诗:
    闲看冰骨氤染霞,
    得来瘦梅一枝华。
    但有胭脂添国色,
    誊摒肥香逐清雅。
    一气呵成以后,意犹未尽,以手攥拳,将拳跟处在砚台之上蹭蹭,转身在画布之上连连按了几个小脚印,又以指肚蘸墨,轻巧地点了五个小脚豆。
    脚印上还带着明显的指纹,惟妙惟肖,果真好像有初学走路的顽皮稚童在画布之上踏出的脚印。
    尽兴之后,诺雅将双手在衣服前襟处胡乱抹了两下,“嘿嘿”一笑,对着安若兮身边的绿衣妇人豪气千云地道:“聊作拙作一副,敬请笑纳。”
    绿衣妇人尴尬地撇撇嘴,暗悔自己搬石头砸自己的脚,给了她这样出风头的机会。
    诺雅的衣服上原本就有适才泼墨之时,溅落的墨点,如今又抹了胭脂与朱砂,看着颇为醒目,一片狼藉。
    三皇子妃苦笑不得地上前,拽了她的手:“这是酒饮得多了罢,忘了跟你说这酒后劲儿很足的。看沾染这一身墨迹,实在不雅,就与我回房间,暂且替换一身我的衣服吧。”
    诺雅正是求之不得,相跟着她身后,秦宠儿也亦步亦趋地追上来。
    三皇子妃回头摆手道:“我命人给她换了衣服,再让她喝一碗醒酒汤,休息片刻吧,你只管尽兴就是,代嫂子好好招待来客。”
    秦宠儿有些踟蹰,想着自己追去她的休憩之处,的确不合宜,正巧有人远远唤她,她便停下脚步,客气两句,转身去了。
    身后仍旧有人在指点着诺雅的随兴之作,议论纷纷,都说算是别出心裁,就连打油诗虽然并无什么才气,但信手拈来,也工整押韵,豪气顿显。
    有四五岁垂髫奶娃也效仿她,握着拳头去砚台里面蘸墨,被大人慌里慌张地制止了。娃娃先前不依,后来被转移了注意力,指点着诺雅的诗,奶声奶气地竖念:“闲得蛋疼,看来有病......”
    围观者瞠目,细看诺雅的字,乃是双绝藏头诗,开首两字连读,可不就是骂人的脏话。望着那绿衣妇人哄堂大笑。
    诺雅微微一笑,伸手从一旁抄起一壶梅子酿,又是仰头尽数喝尽,单手一扬,将酒壶抛掷远处,落地开花。
    三皇子妃一愣,而后恍然而笑,强忍着不敢笑出声来,双肩抖动,好不辛苦。
    待出了梅园,远离众人,三皇子妃方才实在忍不住,爆笑出声,捂着肚子乐不可支。
    “你呀,你呀,还是老脾气,一点不改,这样捉弄人家,看你一会儿回府怎样跟安夫人交代。”
    诺雅心里一紧,再无先前醉意,一把攥紧了三皇子妃的手,左右扫望四周,见有丫头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心里有忌惮,住了口,却不由自主加快了脚步。
    三皇子妃勉强忍住笑,拉着她,径直沿着小径迤逦向前,至一所独立院子,推门而入,吩咐丫头去自己房间里拿一套合体新衣过来,再去厨房传一碗醒酒汤。
    丫头领命去了,三皇子妃掩了房门,用栓将门严严实实闭好,方才转过身来,望着诺雅,红唇噏动,眼中泪光闪烁,先已哽咽了,只从嗓子里勉强挤出一句:“妹妹,想得姐姐好苦!”
    ☆、第九十二章 诺雅的身世
    三皇子妃言罢就已经泪落如雨,泣不成声。
    诺雅不明所以,奇怪她缘何这样激动,竟似生离死别之后重逢一般,不胜感慨唏嘘。但是又情不自禁受了她的感染,心里也是一阵酸楚,泪盈于睫。
    三皇子妃半晌方才止住泪意,拉着诺雅坐在屋子正中的软榻之上,仔细端详:“你我江南一别,已经数载,没想如今再见,已是物是人非。”
    诺雅一愣,激动地声音直发颤:“我去过江南?我们是旧识?”
    三皇子妃诧异地望着诺雅,一脸震惊:“妹妹难道果真不识得姐姐了?”
    诺雅摇摇头,如实相告:“前些时日,曾经生过一场大病,所以以前的事情全都不记得了。”
    “怪不得,”三皇子妃唏嘘道:“这些时日我就一直在纳罕,妹妹那日在太子府看我的眼光为何那样清冷,好似陌生人一般,我一度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诺雅迫不及待地问道:“我与您以前是如何相识的?我又是谁?还恳请三皇子妃不要隐瞒,据实相告。”
    三皇子妃沉吟片刻,吞吞吐吐道:“罢了,有些事情太残酷,你忘记了,或许更好一些。”
    诺雅的心里一紧,这句话她曾经听一嗔老和尚说起过,原本以为不过是危言耸听,如今听三皇子妃亲口说出来,她愈加迫不及待地想追根究底。
    她握紧了三皇子妃的手,无比恳切地,近乎央求道:“有些事情不是忘记了就可以一了百了的,三皇子妃,请你一定要如实告诉我,我不想一直这样六亲不识,稀里糊涂地活下去。”
    三皇子妃犹豫半晌,方才下定决心,斩钉截铁地道:“好,既然妹妹这样坚决,姐姐也就不再隐瞒了。我们原本在江南时就是闺中要好姐妹,你原本姓方,名诺儿。”
    “方诺?”诺雅仔细咀嚼这两个字,有点熟悉,又有些陌生:“那我的家人呢?”
    三皇子妃听诺雅这样问,忍不住又是泪水涟涟:“姐姐说了,妹妹可莫着急上火,也千万不要告知小九,还需要忍辱负重,否则将有杀身危险。”
    诺雅现在犹如箭在弦上,迫不及待,不管她说什么,也是连连点头,全都一口应承下来。
    三皇子妃好像仍旧有所顾虑,思忖半晌,方才一脸凝重地道:“你乃是前任江南江西总兵方坤的女儿。”
    “江西总兵?那我父亲如今现在何处?我为何会沦落到青楼?”
    “你父亲,你父亲他去年被太子弹劾,罪名是贪赃枉法,勾结江湖邪教,意图谋反,而......而被斩首示众了!”
    “什么?!”诺雅一惊而起,一阵头晕目眩,眼前骤然金星乱冒,颓然跌坐下来,犹自不信:“斩首示众?”
    三皇子妃已经又是泣不成声:“诺儿,请原谅姐姐我无能为力。我曾经央求了三皇子派人远赴江南,设法营救你们,但是终究是鞭长莫及。只能眼睁睁看你父亲和兄长家人全都惨死刀下,满门抄斩!”
    “那我?”诺雅无比艰涩地问。
    “我们使了一个偷梁换柱的法子,将你与一名相貌年龄相佛的丫头互换了身份,方才侥幸保全性命。不过中间出了变故,未能将你解救出狱,而是随着府中仆从被官卖,或流放边疆。
    我们费了许多气力,却始终找寻不到你的下落。我不知道,你中间究竟经受了多少的波折苦难,竟然沦落到京城的烟花之地,可痛死姐姐了。”
    诺雅呆呆愣愣地坐在椅子上,脑中轰鸣,犹如群蝇乱舞,口中喃喃低语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我不相信!”
    三皇子妃抹干净泪水,抽噎道:“其实我也知道,这件事情若是告诉你,过于残酷,还不如就这样果真忘记了前尘往事,无忧无虑地过一辈子好。这几天我一直也在煎熬之中,拿不定主意,所以没有去你府上。但是,正如你说的那样,你有权利知道这一切,因为,你还背负着方家的血海深仇!”
    “他,我是说我父亲,他果真是勾结江湖邪教,意图谋反?”诺雅艰难地问。
    三皇子妃斩钉截铁地摇头:“你父亲他赤胆忠心,清正廉明,是个难得的好官,在江西素有口碑,怎么会做出那样大逆不道的事情来?只不过是他发现了一些太子在江南收受贿赂,结党营私的罪证,不肯屈服,而太子为了掩盖罪行,所以栽赃陷害,清除异己而已。”
    “是真的吗?”不知为何,诺雅总是有些将信将疑,觉得这样的身世有些离奇,距离自己过于遥远。
    “妹妹你是在怀疑自己冤死的父亲,还是怀疑姐姐的话?”三皇子妃有些气怒地质问。
    诺雅不争不辨,僵坐在榻上,犹如被当头棒喝,呆若木鸡。
    骤然间,她非但失去了自己朝思暮想的家,还背负了太沉重的枷锁,满腔希翼瞬间化为泡影。一时之间,诺雅不愿意相信三皇子妃的话,忘记了自己的满腔疑问,只强迫自己冷静冷静再冷静,将一团乱麻理出头绪,努力寻找三皇子妃话里的破绽,哪怕只是一点蛛丝马迹,好予以否定。
    三皇子妃也敛了激动情绪,感叹道:“这对于你来说,的确就是一个残酷的打击,一时半刻无法接受。若非你我多年情谊,我怎会冒着风险救你,然后又据实相告,坏了他们兄弟间的情谊,掀起天大波澜?我只是想尽我最大的努力,弥补当年的遗憾和愧疚罢了。”
    “太子?你是说我全家都是被太子所害?”诺雅咬牙切齿地追问道。
    三皇子妃迟疑地点点头:“你如今孤身一人,寄人篱下,保全自身性命最为紧要,可千万不要做什么傻事,凡事还要从长计议。”
    诺雅冷哼一声:“灭族之仇,不共戴天,我又岂能苟且偷生?”
    三皇子妃一声无奈轻叹。
    屋子里只有铜壶滴漏发出的“滴答,滴答”的声音,沉闷而有力,敲击着诺雅的心,一团火焰逐渐升腾起来。
    门外传来说话声,隐隐约约,有男有女。
    三皇子妃站在窗前向外看,抹抹眼睛,恢复一脸平静,仔细叮嘱诺雅道:“记得,今日我同你所言,必须保密,尤其是小九和太子殿下。因为你如今已经是必死之人,还好京城无人识得你,若是泄漏出去,谁都保不住你的性命。”
    诺雅怔怔地点头,仍旧不能缓过神来。只勉强抽抽鼻子,觉得跟心里一样堵。
    门外脚步声愈来愈近,诺雅听得清楚,是百里九的声音,慌忙正襟危坐,敛了心神,唯恐那只狐狸心中生疑。
    三皇子妃上前打开门栓,百里九与适才那个丫头站在门外,正眉飞色舞地逗得她开怀。
    “三嫂寻的地方这样隐蔽,让我好找。”百里九笑着道。
    “今日府里人多杂乱,自然是要寻个无人所在,好让妹妹更换衣服,醒个盹儿。你不在前厅安生待着,跑到后院里来,是不是不怀好意,又想偷窥?”
    面对着三皇子妃这样的调侃,百里九嬉皮笑脸道:“就你幺蛾子最多,赏个梅花还用东西遮了,劳民伤财不说,主要是赏不到景儿,看不到美人,让我抓心挠肺地难受。”
    “哼,有贼心没贼胆的主儿,黄鼠狼想偷鸡,就算是树上都能千方百计地跃上去,那一层薄纱还能挡得住你?跑到我这里发什么牢骚?”
    “听说有个女人又惹祸了,人家安家将状告到我这里,我能不来吗?”
    三皇子妃帮诺雅辩解道:“这次的确是安家过分,先当众揭诺雅的短,让她下不来台的,三嫂可以作证。”
    诺雅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百里九凑到跟前,弯腰扭头抬眼看她,就是一怔:“怎么哭了?”
    “没有,”诺雅慌忙掩饰:“醉了酒,好像又染了风寒,鼻子都是囔囔地不通气。”
    百里九一本正经地摩挲着下巴,摇头道:“按照我对你的了解,你这样解释有点做贼心虚,好像欲盖弥彰,”
    诺雅绷了脸,“噌”地站起身来,嗔怒道:“你才做贼心虚呢,跟你客气两句,你就觉得反常了不是?”
    果然有极重的鼻音。
    百里九嘻嘻一笑:“来,吹个鼻涕泡泡我就相信你!”
    诺雅“噗嗤”一声破涕为笑,鼻涕差点就喷出来,慌忙低头掩了鼻子。
    三皇子妃走过来打岔:“果真是一对欢喜冤家。”
    然后转身取过丫头手里的衣服递给诺雅:“先换了衣服吧?一会儿醒酒汤来了,正好发发汗。”
    百里九上下打量她前襟的墨汁,撇撇嘴:“一会儿不见就不省心,闯祸精娘儿们,就这样邋遢着吧,回府再说,这满身的墨汁也免得又被人耻笑胸无点墨。”
    诺雅浑身的气力仿佛全都被抽离一般,就连说话都张不开口,哪里还有心情与他斗嘴?只勉强咧咧嘴,比哭还要难看几分。
    百里九拽着她,满是嫌弃,撇过脸一本正经地对三皇子妃道:“我家夫**害的那块锦缎记得给我留下来做传家宝,可莫当引柴烧了。”
    ☆、第九十三章 祸事来了
    梅园里诺雅放浪形骸,借诗嘲讽安家少夫人之事,一回府就有人到老夫人跟前学了嘴,老夫人怒不可遏,将诺雅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训斥。尤其是诺雅那首打油诗过于粗俗,即便是市井间的泼妇也未必会大庭广众之下挂在嘴边。诺雅此行无疑是落了侍郎府的颜面,又招惹了那些妇人嗤笑,怎能不令老夫人大发雷霆?
    诺雅只借着醉酒掩饰,装傻充愣,倒是安若兮极反常地向老夫人陈述清楚缘由,并且极是真诚地代娘家嫂嫂道了歉。
    她这样大度贤良,愈加显得诺雅小肚鸡肠,睚眦必报了。老夫人极欣慰地夸赞了安若兮,难免又是一通妇言闺训的戒条,老生常谈。
    诺雅无心反驳,任她数落,脑子里始终像是钻进了一窝蜜蜂,乌七八糟。百里九插科打诨,消了老夫人火气,饶了诺雅的耳朵,回到一念堂,就借口醉酒,闭门躺倒在床榻上,任何人不想见。
    三皇子妃的话合情合理,毫无纰漏可循。只是元宝的话令诺雅对三皇子妃的为人生了先入为主的戒心。更何况今天三皇子妃过于地阐述太子罪过,使诺雅愈加认定,自己绝对不能盲目地听信她的一面之词,她需要亲自去求证事实真相。
    事情想得多了,诺雅有些头疼,伸出手轻轻地揉太阳穴,衣袖滑落,露出胳膊上烫伤的疤痕。她脑中猛然灵光一闪,直愣愣地坐起身,终于想通透三皇子妃话里最大的破绽是什么了!
    自己身上那一身深浅不一的伤疤如何解释?!
    如果说这伤疤全都是新伤,可以解释为遭逢巨变之后,在牢狱之中,自己曾经受过鞭笞或者其他酷刑。可是自己身上的伤疤有些已经淡化,与肌肤相似颜色,明显已经是有些年月,而有的,疤痕处依旧青紫狰狞,显然是新伤。作为一个足不出户,自小娇生惯养的大家闺秀,有些反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