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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

      朱翊钧心头的涩意渐渐消寂下去,他用力眨了几下眼睛,将眼角沁出的泪花眨去,轻轻地笑了,“怎么会,小梦想看只管叫人去拿。”想起恩师的音容,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想看,便看就是了。”
    大概此时,也只有这个女子会同自己一起缅怀先生了。
    “陛下没生气就好。”郑梦境绝口不提欲让父兄辞官去做皇商之事,“夜深露重,陛下早些歇息吧。明儿还有朝会。”
    “嗯,嗯,小梦说得对,朕是觉得困了。”朱翊钧掩饰般地打了一个哈欠,“咱们歇下吧。”
    二人和衣躺下。殿内的滴漏声和外头的蝉鸣,令本没有什么睡意的朱翊钧,渐渐睡沉了。
    郑梦境躺在床上,听见朱翊钧的呼吸声变重之后,睁开了眼。她把身子从偎在自己怀里,同个八爪鱼一样搂着自己的朱翊钧慢慢抽出来,下了床,随手取了件粉色百蝶穿花披风披在身上,踩着软鞋轻手轻脚地出了殿。
    边上的茶房里,值夜的宫人都在假寐歇息。听见开门声后,他们立刻惊醒。在见到本该在内殿就寝的郑梦境出现在门口,不由面面相觑。
    郑梦境挥挥手,让跪了一地的宫人们都起来。“本宫有话要同冯大伴讲,你们都去耳房坐一会儿吧。”还不忘叮嘱,“动作小些,别惊扰了圣上。”
    宫人们如数退出。冯保在炉边微微弓着身子站着,两只手拢在袖子里,面上看不出喜怒。
    “大伴。”郑梦境并没有行半礼,而是在冯保对面的圈椅上坐下,“张先生走了。”
    冯保垂眼,仿佛在打瞌睡。郑梦境以为对方已经睡过去的时候,才听到他沙哑着嗓子道:“咱家在外朝中唯一的好友撒手归西了,而咱家连去他府上上香的机会都没有。”
    郑梦境静静地看着冯保,没有张居正,冯保亦能成为司礼监掌印太监,但未必能做得了那么久。如今张居正驾鹤西归,对冯保的影响不仅仅是心理上的。
    “大伴怕不怕?”郑梦境轻声道,“大伴扪心自问,自己比之李芳如何?比之陈洪、孟冲又如何?比之刘瑾呢?”
    郑梦境的一连串问题,终于让冯保平静无波的脸上有了变化。他略抬了抬眼皮子,仔细端详着对面这位在这宫中看似平淡无奇的宫妃。
    “淑嫔娘娘,容咱家多一句嘴。”冯保淡淡道,“娘娘多虑了,也说得太多了。在这宫里,话多的人从来不会有好下场。”
    郑梦境低头慢慢地理着披风上的衣褶,似并不将冯保的警告放在心上。“陛下是什么性子,大伴比本宫更了解,本宫自不必多言。大伴身居内廷高位多年,经的见的,比刚入宫的本宫多得多。只有些事,本宫怕大伴因悲伤过度,一时忘了。”
    冯保耷拉着眼皮子,只回了一句,“陛下是厚德念情之人。”
    “的确,否则本宫怎会圣眷加身。”郑梦境站起来,走到茶房门口,在离开之前侧头扔下一句,“还请大伴日后留心江西、云南、山东、山西四道监察御史。”
    冯保身子一凛,据他所知郑梦境不过是大兴的农户女,入宫不过几月,怎会对外朝如此熟识。他的声音一改先前的慵懒,变得尖利了起来,“娘娘。后宫不得干政!”
    郑梦境并未再说话,脚步不停地离开了茶房,只留下一个背影,让冯保去揣测。
    回到内殿,郑梦境躺回床上,将自己复又塞进了朱翊钧的怀里。大约是动作大了些,将朱翊钧给吵醒了,他半梦半醒地嘟囔:“小梦没睡着?”
    郑梦境提起十二分的警惕,柔声道:“陛下压着奴家的手了,都麻了。”
    朱翊钧换了个姿势,将人往怀里搂的更紧。“睡吧。”
    郑梦境把头靠在朱翊钧的肩头,安心地闭上眼。
    第二日醒来时,身侧是冷的,朱翊钧早就被冯保催着起来去上朝了。郑梦境在刘带金的服侍下洗漱完了就上两宫太后那处去请安。回来时,经过乾清宫门口,见几个小太监抱着一摞摞的折子正来回奔波。她微微一笑,并不停留,径直回了翊坤宫。
    乾清宫内,冯保一脸阴沉地问道:“四道监察御史上的折子都在这儿了?”
    小太监头低得不能再低,“回爷爷的话,都在这儿了。”
    “下去吧。”冯保抿了口茶,将茶杯推到一边,开始一封封地将这些陈年奏折拆开翻阅。
    江西道监察御史李植,云南道监察御史羊可立,山东道监察御史江东之,陕西道监察御史杨四知。这几人皆是万历五年的进士,乃是同窗。而那一年的主考官,则是张四维。依科举之制,这几人便是拜了张四维为座师,也成了他的学生。
    看完所有的奏折,冯保右脸不断抽搐着,而后将桌上所有的东西全都扫到了地上。伺候的小太监们一个个缩着脖子,安静如鸡,呼吸声都不敢放大一分。
    冯保一脸狰狞地望着地上散乱的奏折,师生之谊可真真是感天动地。他张四维莫非以为自己可以凭着这几个小喽罗就把自己从掌印大太监的位置上给拉下去吗?!
    还没成首辅呢!
    心情烦躁的冯保在殿内转了一圈又一圈,步子越来越急,脸上的表情也从急躁换成了凝重。
    没了张居正在外朝的扶持,冯保在外朝的影响力就会小很多。身为内廷第一太监,冯保拥有批红这一无上权力。但批红过的奏折,却是要发到内阁再让首辅进行审核批准,才能颁发实施的。
    冯保的脚步停下了,他眯起眼。张四维这是要替高拱报仇?当年可是他颁了两宫太后的旨意,把高拱给赶出京城的。
    山雨欲来,之后的内外朝将风波四起。冯保甚至已经嗅到了那无形的硝烟味。
    不过更令冯保感到奇怪的是,郑淑嫔……是怎么知道的这一切的呢?
    不过一个小小的农户女,莫非想要牝鸡司晨?
    冯保很快推翻了这个想法。他年岁已大,最近时常能从朱翊钧的脸上察觉到对自己的不耐烦。郑梦境讨好一个渐失圣心的老太监,并没有任何好处。
    冯保背着手慢慢踱步,不断地拈着手指,在宫内多年的经历和在朝政中磨砺出的敏锐告诉他,这个女人绝不简单。
    不过眼下更要紧的,是自己下一步如何做。昨夜郑梦境口中所说的每一个人,都曾做到了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置,可下场无一不凄惨。
    冯保在宫外,也是有家人的。无后的他比起能留下后代的家人更为看重几个侄子,甚至为了他们多次向张居正求官。退,不甘心,司礼监的几个太监对自己的位置虎视眈眈,轻易放手怎能咽得下这口气;不退,怕是全副身家都要赔进去了。
    冯保又想起自己前几日向张四维提及想要进伯爵却被对方以无先例而驳回,心里便有了计较。
    第9章
    做完头七之后,一身素缟的王氏看着家丁们收拾行装。
    明日就要扶棺回乡,让张居正落叶归根,在江陵祖坟中下葬。
    形容憔悴的王氏丝毫提不起任何劲儿来。纵然宫里赐下了无数赏,也无法补平她心里的那个窟窿。
    张居正的谥号已经下来了,定的是文忠。日后再要提起这位劳瘁而亡的前首辅,便该称其为张文忠公了。
    文忠,是仅次于文正的褒谥。能得此谥号,算是极高的待遇了。
    王氏捏紧了拳头,心里的不甘心叫她忘却了多年来的礼节与当家主母的隐忍,在人来人往的正房就红了眼眶,无声地哭了出来。偏生这股子难受,还不能同任何人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