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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0节

      “还是你懂事。”县令对这句话很受用,示意要说话的孙启煌不必多言,“好了,诸位,咱们还是回城……”
    他话还未说完,院外传来两声马嘶,紧接着有两名军将大步进门,口中大喝:“驿丞何在?酸枣县令何在?”
    县令、主簿等人循声望去,看见来人模样,都怔了怔。这两人铁甲利剑,走起路来虎虎生风,举止间满是精悍之气,大约是来人颇有怒气的缘故,一双眼眸冷冰冰的,竟是让人无法直视。
    县令非是没见识的,见到这两名军将的甲胄样式,心知这可非是将本镇能有的,立即暗叫一声不好,慌手慌脚迎到门口,拱手道:“本官酸枣县令,不知将军是……”
    “秦王车驾已到,为何无人相迎!”军将不等县令发问,阴沉着脸,一声怒喝。
    他这声厉喝来的极为突然,声若洪钟,竟似将雨帘都震得荡开,加之他满脸杀气,端得是骇人。县令哪里见过这等阵仗,骇得双腿发抖。他虽说久经官场,也见过些军将,可那些军将与这人相比实与猪狗无异。面对眼前这军将,县令万分确信,要是一言不当,此人立即会拔刀砍了他的脑袋。
    非百战悍将,杀人无数者,不能有如此凶悍之气,不能有如此威慑力。
    “秦……秦王来了?!”县令此时哪还有方才半分威仪,顾不得院中大雨,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院中,嚷嚷道:“快,快,秦王已至,速速迎驾,迎驾!”
    一众官吏争先恐后向院外跑去,你挤我我撞你,不乏有人差些摔倒,平日里在百姓面前的官威,早已忘到了九霄云外。
    奔到院外的县令等人,放眼望去,但见官道上,数百人的队伍不急不缓行来。当先百十护卫甲士,无不马壮人雄,他们披甲执刀,面容冷然。这些甲士一言不发,更无半分多余动作,但气重如山,压得人呼吸艰难,给人的感觉,犹如一座座会移动的雕像、杀神。
    在这座移动的山峦面前,酸枣县众官吏低着头,大气不敢出。雨水打在这些甲士甲胄上,砰砰作响,汇集成流,从铁甲上淌下——那仿佛不是雨水,而是鲜红的血水!
    站在这些百战甲士面前,他们觉得自个儿渺小得如同蝼蚁,仿佛对方随意动动手指头,都能将他们碾碎。
    “恭迎秦王!”隔着老远,酸枣县令大呼一声,不顾地面泥泞,拜倒在地。
    “恭迎秦王!”众官吏纷纷拜倒,仿佛这个动作,能缓解他们心中的不安一般。
    何为威仪,这才是威仪。
    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等待良久,县令终于听到车驾队伍的马蹄声停下来。他不敢抬头去看,随即感觉到有军将走到他面前,因为他听见了铁甲碰撞的声音。
    县令又等待许久,才听到一个声音,“酸枣县令徐牧之何在?”
    “下官在!”县令连忙大声答应。
    “站起来。”他听见那个声音淡漠道。
    县令站起身,他终于能抬头去看秦王车驾。方才与他说话的是名文士,身着白袍,站在车驾前,身旁自有人为他撑着一把伞。让县令颇为不解的是,那名白袍文士手中,正有一本展开的册子。
    然而县令只能略微看一眼,就得不得赶紧低下头。站在他面前的军将,手握横刀,目光森冷的钉在他脸上,他无法与其直视。
    “酸枣县丞罗明通何在?”县令听见那名风度翩翩的白袍文士再度开口。
    “下官在!”县令听到县丞回答。
    “站起来。”同样淡漠的吩咐。
    县令不明所以,继续往下听。
    “酸枣户曹万里何在?”
    “下官在!”
    “工曹雷韬何在?”
    “下官在!”
    “捕头贺明……”
    “……”
    县令越听越糊涂,那白袍文士几乎将他县衙众官吏之姓名尽数点到,唯留几个平日素来不受待见、没什么权力的,不仅如此,便是连随他而来的县城乡绅,也有许多人被点名。
    县令心中暗暗揣测半天,仍旧想不通那位秦王殿下意欲如何。若是为责罚他们迎接不力,也实在无需如此大费周章。两者兀一碰面,他还连秦王殿下的真容都没见到,话都未说上一句,就在雨中泥地里听点名,此事未免过于怪异。
    总不是要论功行赏?
    县令不能不知,秦王此行,目的在于巡查流民安置之事。如此观之,秦王如此作为,该是与流民之事有关。然则,流民之处置,他按照节度使徐永辉吩咐,都已安排妥当,想想并无疏漏。再者,如此点名又能与流民之事有何联系?
    莫非……
    县令陡然一个机灵,心中一惊。
    他忽然想到什么。
    被点名的这些人,可都是参与了流民分羹的!
    这怎么可能!
    秦王如何得知此事的?
    这不可能!
    秦王先前远在洛阳,不过刚到酸枣,他又如何能详细知晓参与买卖流民之事人员的具体名单?
    这万万不能啊!
    然则,除此之外,还有何答案,能解释眼前这诡异一幕?
    县令已然感觉不到秋雨之冷。
    因为他的心底已经寒到极点!
    命运未曾太捉弄县令,答案很快揭晓。那位白袍文士终于停止了点名,然而他接下来的一句话,却毫不留情、完完全全击碎了县令心头所存之幻想!
    那文士收起名册,淡淡道:“方才点名之人,全部就地拿下!”
    “诺!”县令听到眼前的军将大声回应,抱拳时身上铁甲发出一阵清脆声响。话音、铁甲撞击声,落在县令心头,如若雷击,将他震得失魂落魄!
    “大人!”县令连忙下拜,头用力磕在泥地中。无论如何,他不能就此稀里糊涂被拿下,他更加不相信,方至酸枣的秦王,会知道他们处置流民的真相。就算秦王如若神明,猜得真相,他也不可能在短短时间内,拿到有力证据!
    “秦王殿下!”县令伏地大呼,“下官等所犯何罪,要劳秦王捉拿,请秦王殿下、请大人明示!”
    县令听见那名文士发出一声冷冰冰的嗤笑,“你当真不知自己所犯何罪?”
    “下官不知!”县令咬紧牙关,死活不承认,他不相信秦王会有证据。而此时此刻,他更不能认罪,否则,一旦节度使听闻此事,如何会放过他?
    “县令不知,你们当中可有人知晓?”白袍文士转而询问他人。
    “我等不知!”县令听到所有人俱都如此回答,虽然回答的并不齐整,但声浪却是一浪高过一浪。县令心中暗笑,对此番景象很是满意。他想,只要他们拒不认罪,秦王没有证据就不能拿他们如何。日后节度使必然为他们与秦王交涉,今日就算被拿下,也不过受些罪罢了,无伤大雅!
    “好,很好!”县令听到白袍文士似乎有些愤怒,“罪不容诛,仍旧拒不认罪,看来尔等的确已无丝毫良知。既然如此,看来本官无需替秦王加以甄别、酌情减罪了。”
    “孙启煌何在?”文士喝问。
    “下官在!”
    县令心头一震,他这才反应过来,孙启煌这厮方才未被点名!
    “过来,替本官念念这本账簿,念到他们认罪为止!”白袍文士冷冷道,“如若念完他们还不认罪,孟将军,烦恼你将这些罪犯压入大牢。”
    “卑职遵命!”
    “末将领命!”
    “林将军。”县令脑中一片空白之际,他又听见那白袍文士继续说话,这回他只说了两个字,“抄家!”
    “得令!”
    县令浑身一软,绝望瘫倒在地。
    他知道,他完了,酸枣完了,神仙也救不了了。
    主簿有账本,各家家中有流民,这是翻不了的铁证。
    “下官……认罪!”良久,县令万分艰难道。他还算精明,他知道拒不认罪不过平添皮肉之苦,颤颤巍巍取下官帽,放在身前,拜倒在地。
    县令突然有些遗憾,从始至终,他都未能见到那位传闻中军功赫赫,而又年轻英俊的秦王殿下。
    从始至终,李从璟都未曾露面。
    杀鸡焉用牛刀。
    第475章 世间有风情万种,大丈夫当归何处(五)
    在认罪的那一刻,酸枣县令就意识到,看来传闻都是真的。
    自打那位秦王殿下救渤海、破契丹,迫使契丹签订城下之盟,又助当今陛下继位大统以来,天下就四处兴起有关他的传说。
    圣人言,十五志于学,三十而立。而大唐的秦王殿下,一岁能言,三岁能诗,十岁遍览群书,年未弱冠便已胸有文韬武略。
    传闻说,秦王殿下十六从军,曾于万军之中屡救庄宗,单枪匹马破敌阵、擒敌将,而人莫敢与之战。当年庄宗令秦王淇门建军,未及一载,秦王练军大成,士卒莫不以一当十,遂能擒杀逆贼李继韬,为国开疆扩土。
    市井传闻,前梁第一将王彦章,号称天下第一将,却在见到秦王后,喟然而叹:若使此子早生二十年,天下有我王彦章何事!因此当年中都一战,王彦章自知必败于秦王之手,遂与其阵前坐饮,而后慷慨赴死。
    秦王不仅有武功,而且文略亦属凤毛麟角。他自请出镇幽州,护边击贼时,将卢龙九州治理得井井有条,以至于百姓夜不闭户、路不拾遗。那些作乱的土匪山贼,受其感召,纷纷弃恶从善,甘愿为秦王马前卒。
    就连那海东盛国渤海,本是将亡之国,其王子大明安就因受了秦王点拨,顿开智慧,回国后整顿社稷,遂能与秦王一道击败契丹。还说契丹皇帝耶律阿保机,在见过秦王后发出与前梁皇帝一样的感叹,说与秦王相比,他的儿子简直猪狗不如!
    百姓都言,秦王乃是上天不忍见天下大乱、生民疾苦,由玉皇大帝派遣的天臣下凡,专门辅佐当今陛下重整山河的!因而,秦王有生而知之之能!
    ——此等传闻,酸枣县令向来不屑信之,而今日经历委实太过离奇,比起秦王是查出了他的罪行,他更愿意相信,秦王就是生而知之之士,是天上星宿下凡!
    酸枣县令情愿相信李从璟是神明,滑州节度使徐永辉可不这样认为。
    在听闻李从璟方至滑州,未进酸枣县城,就在县城外将一众县官县吏捉拿问罪,并在事后将众官吏罪行公之于众后,正在听歌赏舞的他气得将手中酒杯摔在了舞女身上,不顾舞女浑身是血,他暴跳如雷,掀翻了桌子,大骂酸枣县令无能。
    “愚蠢,愚蠢,一群饭桶!”徐永辉咆哮不已,“本帅不是早就告诉过他们,要好生处理流民,谨慎对待秦王吗!?这帮饭桶,竟让秦王一来就看出了破绽!这帮人脑子里装的都是屎吗?!”
    “禀……禀大帅,听说,听说是酸枣主簿被李从璟手下之人策反,出面捅了这个篓子,而且……”来报信的人低着头,唯唯诺诺。
    “而且什么?”徐永辉一把揪住他,怒吼道。
    被徐永辉喷了一脸唾沫,那人也不敢擦,“而且,主簿还献出了买卖流民的账簿……”
    “混账!”徐永辉一把将信使摔倒在地,“直娘贼,老子要杀了这主簿全家,要夷他三族!来人,来人,立刻去,将这主簿全家都杀了,一个都不要留!鸡犬不留!”
    “大帅,万万不可!”徐永辉心腹幕僚闻讯赶来,闻言当即色变,连忙相劝,“秦王而今就在酸枣,大帅万万不可轻举妄动,让他抓住把柄啊!”
    “放屁!”徐永辉怒不可遏,“此等人渣,不除之,难解我心头之恨!是可忍孰不可忍!哇呀呀,李从璟欺人太甚,太甚!竖子擅动我藩镇官吏,竟然都不知会本帅一声,眼中完全没有本帅,他将本帅置于何地,何地!欺人太甚,太甚!休得劝我,我一定要杀了这狗娘养的主簿!哇呀呀,直娘贼!”
    “大帅息怒,万万息怒!”幕僚苦口婆心,“秦王手握罪证,行事方能如此肆无忌惮!大帅,处置流民的方法,并非只有酸枣一县如此啊!大帅还是速做应对,免得都被秦王查出来才是!否则……否则……”
    “否则如何?”徐永辉怒目而视。
    幕僚叹息一声,“辖地政乱,未闻有主官安然无恙者。一旦朝廷抓住此事不放,只怕大帅,就不是大帅了!”
    “尔敢!”徐永辉怒加上怒,“老子如今地位,都是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岂是旁人想拿走便能拿走的!他李嗣源何德何等,当初要不是老子放他的兵马过境,他也能坐上皇位?!没了老子们的支持,他李嗣源算个屁,早就被庄宗杀了全家!”
    “大帅,慎言,慎言呐!”幕僚闻言惊慌不已,“秦王可非善茬,他既能以雷霆手段拿下酸枣,焉知不会登堂入室,奔着大帅来?卑职早就听闻,秦王行事向来胆大包天……”
    “他敢!”徐永辉道,“你让他动老子试试?看老子敢不敢弄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