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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节

      姜梨吓了一跳,那声音陌生又熟悉,离她极尽。她能确定,那人一定是在唤她,姜梨连忙回头,目光所及,却没有一个人。
    花圃里空空荡荡的,连个下人也没有,如何来的人叫她名字?
    姜梨定了定神,虽然她成为姜二小姐这件事本身足够离奇,但不知为何,她本人却不信鬼神。因此也不相信这是怪力乱神的结果,只当是有人想要试探她。才站定,那声音又响了起来:“芳菲芳菲!”这一回,越发清晰,还夹杂着一些扑腾的声音。
    她听清楚了,声音是从房檐下柱子旁边传来的,姜梨顿了顿,什么都没想,抬脚往那头走去。
    走得进了,就看见一个铜鸟笼,里面一直通体漆黑的八哥歪着头瞅她。蓦地,黑豆般的眼睛一眨,大叫起来:“芳菲芳菲!”
    “你!”姜梨简直说不出话来。
    刚到燕京城那一年的冬日,有一天早晨她起来,发现自己窗前卧着一直冻僵了的八哥。看样子应当是哪户人家养的却没有关好笼子,跑了出来。燕京冬日又冷,飞到这里便冻僵了。
    她便找人将这八哥捡起来放在铺了手帕的盒子里,又放在火炉边,得了暖意,这八哥竟然醒转过来,后来沈玉容回来,干脆就给她找了只铜鸟笼,把这八哥养了起来。
    八哥在沈府呆了几年,从小破屋到御赐的宅院,整整几年,倒也学会了几句话,很通灵性。每每看见了薛芳菲,便会叫“芳菲芳菲”,但别的人走近,它并不会这样叫。沈玉容曾还打趣,说这八哥也是会认人的。
    如今这样的境况之下,八哥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吓了姜梨一跳,才发现是虚惊一场。她又好气又好笑,道:“别叫了!”
    八哥仍然歪着头瞅她,忽的飞到了挨着姜梨的一面,两只爪子紧紧抓着笼门,高声叫起来“芳菲芳菲”!
    这可了不得,姜梨诧异的看着它。按理说,她如今早已改换面貌,便是站在沈玉容面前,站在薛怀远面前,也不会有人认出她是薛芳菲。这八哥如何认得,还口口声声叫她“芳菲”,莫非动物比人还能识人?亦或是她容貌变了,气息未变,所以这八哥还能认出她来?
    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在这里久留。要是旁人看见她站在这里,而这只八哥冲着她一个劲儿的叫“芳菲”,虽然有些不可思议,但难免让人多想。要是沈玉容知道了,未必不会发现点什么。
    姜梨从来不会小看沈玉容的。
    正当她想抬脚离开的时候,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道:“遇见这种事,当然是杀人灭口了,你还愣着干什么?”
    姜梨回头一看,就看见几步远的地方,姬蘅一身红衣,瞧着她淡笑。
    “国公爷?”她问,“您怎么来了?”
    “我路过此地,见此地热闹,就进来看看。”他说的很是怡然,“沈家人很欢迎。”
    这还却跟永宁公主进来时候的说辞差不多,姜梨一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这只鸟好像知道的不少呀。”他轻描淡写的说。
    姜梨心中一跳,面上却是笑道:“我也不知,它突然叫起芳菲来,听闻状元夫人名为芳菲,也许是思念主人。”她这是在解释,可这解释在姬蘅面前,就显得有些勉强起来。
    姬蘅也笑,走到鸟笼旁边,伸出一根手指逗弄八哥。八哥顺势去啄他的手指,却被姬蘅避开,点了一下它的脑袋。
    “不管怎么样……它对着你思念主人,会引人误会。”姬蘅挑眉,“我不是教过你,不可留活口。”
    姜梨:“……”
    她自然知道,但这只是一只鸟,有别的办法,只要避开它就行了。何故非要夺它性命。姬蘅的手指挠着八哥的羽毛,八哥似乎十分舒服,没有躲避,微微偏着头看他,也不知是不是被惑人的美色所迷,乖巧的很。
    但姜梨知道,那根好看的手指,随时可以要了这鸟的命。
    果然,姬蘅笑着打开了鸟笼,将这八哥捉到自己手上来。
    八哥在沈府里养了好几年,早已养的很是亲近人。对于姬蘅突然将它拿出来,也没多动弹,呆呆的卧在姬蘅掌心里,也安静下来。
    姜梨眼睁睁的看着姬蘅慢慢握紧掌心。
    她心中一紧,忍不住道:“不行!”
    姬蘅抬眼看向她,慢悠悠道:“为何不行?”
    姜梨说不出话,这八哥好歹她也养了三年,当年是她将这八哥捡回来的。她死后,沈府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了,也没有真心相待他的人。八哥只是一只鸟,但可能是沈府里剩下唯一的,对她并无图谋的东西了。
    哪怕它只是一只鸟。
    姬蘅仍旧笑盈盈的,但他的眼神,却透着一股凉薄。
    姜梨缓了缓,道:“也许九月姑娘那里有哑药。”
    “把一只鸟毒哑,姜梨,”他鲜少这般连名带姓的叫她名字,叫起来的时候,却有一种好笑的漠然,他说:“你没事吧?”
    姜梨也晓得自己这个想法实在是有些过于。对姬蘅这样“喜怒无常”的人来说,为一只鸟费这样的心神?怎么可能,对人他也不见得有这样的耐心,杀人灭口杀就杀了,还说什么胡话。
    姜梨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见姬蘅掌心迅速一合,那只八哥就从他掌心消失了。
    他看了一眼姜梨,道:“别傻。”
    姜梨心中无声的叹了口气,看着那只空了的鸟笼,默默地没有再说话了。
    姬蘅与她走了两步之后,远离了那空的鸟笼子,姜梨道:“国公爷,我要在此等候我的朋友柳絮,怕是不能和你一道同行了。况且……”况且,在沈家与姬蘅一道同行,怕是会惹来旁人诧异的眼光。
    姬蘅看着她,他的目光像是要把姜梨看穿似的,突然道:“你打算如何对付萧德音?”
    姜梨一愣,姬蘅道:“方才你弹得那首《关山月》,让萧德音方寸大乱。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他摩挲着折扇的扇柄,“你冲着她弹奏。”
    他连这也知道了,他到底是什么时候过来的?姜梨看着他探究的目光,想了想,道:“此事说来话长,那首曲子的确是为萧德音弹奏。接下来我想做的事情也很简单,我想让永宁公主感觉道,萧德音的存在,是个隐患,她得将萧德音灭口。”
    “你不能阻止永宁灭口萧德音。”姬蘅一语中的,“她不会给你机会救下萧德音。而你也没有救她的理由。”
    姬蘅总是能一眼看出问题所在,姜梨微微一笑,道:“所以我没打算真的让永宁公主灭口,因着萧德音要是真的死了,薛芳菲的案子,就少了一个证人。我不会让那种事情发生的。”她道:“我只是要萧德音认为,杀她的人是永宁公主派去的就是了。”
    “你想挑拨离间?”姬蘅唇角一扬,像是夸奖自己豢养的小兽终于学会了咬人似的,“聪明的姑娘。”
    “算是吧。我总得让萧德音认为,永宁会对她下手。而让永宁认为,萧德音不可靠。当然,我会想法子让萧德音活下来,她应当活着接受惩罚,而不是死了还给人添麻烦。”
    她鲜少有这般漠然的时刻,大部分的时候,总是带着温柔的笑容,好像能接受一切的苦难与不公。但在这一刻,她眼底一闪即逝的恨意,还是被姬蘅捕捉到了。
    他若有所思的看了姜梨一会儿,道:“既然你心中已经有了打算,准备让什么人做这件事?”
    “国公爷是指假装灭口的人手么?”姜梨笑了,“我也不必瞒着您,我舅舅是江湖人士,广交友人,介时拿些银子请人做戏,也是不难的。”
    “你是打算现在就对永宁和小沈大人动手了?”姬蘅问。
    “是时候了。”
    “那么,我就不管你了。”姬蘅负手看着她,“祝你好运。”说完这句话,他果然掉头就走,没有一点儿留恋的样子。这令姜梨也是一怔,她还以为姬蘅会多说一些。不过想想也就释然了,本来永宁公主这件事,和姬蘅就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他惯来爱做看戏人,何尝主动入戏。自己一步步将他拉下来,却不代表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他既然能躲得远远的,那就躲得远远的吧,这毕竟是她一个人的战斗。
    不一会儿,柳絮出来了,看见她便走过来,道:“你怎么走到这里来了?我方才出来,见你不在长廊上,找了好久才找着你,还以为你回去了。咦,”她看向房檐下柱子边挂的那只空鸟笼,道:“这里怎么会有空鸟笼?里面没有鸟么?”
    姜梨望着空荡荡的鸟笼,摇了摇头:“不知。”心中却是暗暗叹息,这最后一只与她过往有关的沈家物,终于也是失去了。
    到底是有一丝怅惘。
    待到了廊亭,已经是过了好一阵子。许多逛园子的小姐都已经回来。姜梨注意到,萧德音已经不在了。她走到卢氏身边,问:“萧先生怎么不在?”
    “说是身子不舒服,可能受了风寒,眼见着脸色白得跟纸一样,已经回去了。”卢氏以为姜梨是关心学堂里的夫子,便解释道。
    姜梨心中一哂,原以为萧德音既然能与永宁公主串通一气谋害薛芳菲,应当是个胆大之人,眼下看来,却是胆小如鼠,便是这么一吓就露出马脚,要想利用她对付永宁公主,倒也不是很难。
    她又注意到,永宁公主并不在人群之中。不过这里的人没人敢打听永宁的下落,至于她去哪里,也更是管不着了。姜梨知道,永宁公主这会儿,大约与沈玉容在一起。好容易找着这么个机会,自然要倾诉一番衷情。只是以姜梨对沈玉容的了解,只怕看见永宁公主,恼怒多于欣喜,厌恶多于高兴。
    说起来,姬蘅与沈玉容两人,一个喜欢看戏,一个擅长演戏,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看起来前者未免太过凉薄,后者未免太过多情,但姜梨以为,她宁愿面对看戏之人的置身事外,也不愿意成为演戏之人欺骗的对象。
    悲欢离合都身不由己,还成为旁人尽看的笑话。
    这么想来,不免心生悲凉。
    身边的柳絮推了推她,皱眉道:“沈如云怎么老是看你?”
    姜梨一愣,看向沈如云,恰好看到沈如云没来得及收起的厌恶目光,她心中了然,道:“大约是因为五妹的原因。”
    沈如云即将嫁给周彦邦了,可在这之前,姜玉娥已经进了周家的门,以沈如云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习性,定然恨不得好好整治一番姜玉娥。看见姜梨,想着姜梨也是姜家的小姐,便连姜梨也一块儿恨上了。当然,也许还因为在这之前,姜梨也同周彦邦有过婚约。
    “真是个疯子,”柳絮道:“姜玉娥的事与你有何干系,明义堂的人都晓得姜玉娥与你不和,她可真是会胡乱攀关系。”
    “没事,我也不在乎,不理会就是了。”姜梨宽慰柳絮。事实上,她并不看好沈如云嫁到周家之后的日子。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沈如云是得偿所愿,嫁给了自己的心上人,周家也会因为沈玉容的关系好好待她,至少表面上对沈如云很和气,然而周彦邦是个什么人,姜梨现在也都看清了。周彦邦根本就是个小人,也并不真心爱沈玉容,而姜玉娥更不是省油灯,这三个人在一块儿,想想也是每日鸡飞狗跳,令人头疼。
    头疼的事就交给别人去做,她不会操这个闲心,她今日来沈家,虽然没有找到余下什么证据,这是因为沈玉容已经将一切都打扫干净,整个沈府几乎没有她存在过的证据。但是,她知道了接下来应当怎么做。
    这也是一笔不小的收获。
    这一日到了傍晚时分,沈家的宴席才算是散了。回府路上,姜老夫人疲乏的闭上眼养神,卢氏便不敢说话惊扰了她,也安静的坐着,姜梨难得有了清净的机会,坐着想着自己的事。
    等回了姜府,又回了芳菲苑,桐儿和白雪见她回来,便打热水送热茶,桐儿将白日里府里发生的事都说了一遍,捡着觉得有用的说。姜幼瑶还是没有下落,如今整个城里都快找了个天翻地覆了,现在官府那头怀疑姜幼瑶是用了某种法子偷偷混出了城去,但姜元柏不相信,姜幼瑶从未出过燕京城,没有这么大的胆子。她一定还在燕京城,只是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于是还得继续搜捕。
    桐儿问:“姑娘今日去沈府觉得怎么样?沈府大不大,听说是皇上御赐的宅子,比咱们府上还要漂亮么?真可惜奴婢没能去,否则应当长一长见识的。”
    “白雪,去把门关上。”姜梨打断了桐儿的话。白雪把门关上,和桐儿一起走到姜梨面前,知道姜梨是有话要说了。
    姜梨从桌下摸出一个匣子,将匣子打开,里头是整整齐齐一叠银票。她如今不缺银子,姜家为了补偿她,月银多了一倍不止,还有当初从襄阳回来的时候,叶老夫人偷偷给她行囊里塞了个大荷包,一卷一卷的全是银票。平日里也没什么大用处,这会子,姜梨数了数,数了五张出来。
    “这五百两银子,交给你去做一件事。”她把银票放到桐儿手上。
    桐儿捧着银票,看着姜梨的脸色,没来由的跟着紧张起来,道:“姑娘吩咐的事,奴婢一定做到,是何事呢?”
    姜梨让她附耳过来,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桐儿闻言,面目疑惑,但还是道:“姑娘放心吧,奴婢等会子就去办。”
    “此事一定要隐蔽。”姜梨道:“不可为人所知。”
    “奴婢省得。”桐儿坚定地点了点头。
    “白雪,我也有一件事要你去做。”她又在白雪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白雪闻言,亦是露出和桐儿一般的诧异神色,点头道:“奴婢知道了。”
    “此事就拜托你们了。”姜梨叹了口气,“我身边能真正信任的,也只有你们了。”
    姬蘅的人固然好用,却不好意思一而再再而三的去用了。姜梨自认亏欠姬蘅良多,因此,能自己动手的事,就尽量不要将他牵扯进来的好。他和沈玉容不一样,他根本不欠自己什么,所以也没必要付出。
    窗外的枝头,隐隐约约传来鸟雀的啁啾,可这个时节,哪里来的鸟雀,姜家也没有特意养鸟,大约是自己的错觉。
    不由得,姜梨又想到那只葬于姬蘅之手的八哥,不由得眼眸黯了黯。
    真是很可惜了。
    ……
    国公府里,书房里燃着灯火。
    陆玑在屋里已经等候多时,待见姬蘅进来,立刻站起身,道:“大人,成王那头有消息了,豫州的兵马正在大量集中,恐怕……”
    “至少也得过了新年。”姬蘅不紧不慢道。他从袖中掏出一个东西,放在掌心,陆玑一愣,便见姬蘅的掌心里,卧着一只毛茸茸的黑团。
    乍然得了自由,那黑团扑灵一声,展翅飞到了墙上悬挂的长剑剑柄上,歪着头瞅他们。
    陆玑端详了半晌,道:“这是乌鸦?”
    话音刚落,那黑鸟就冲着姬蘅大叫起来:“美人!美人!”
    陆玑:“……”完了,这鸟完了,居然当面调戏姬蘅,也不知是哪一位调教出来的货色。
    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是,姬蘅并没有生气,反而像是被逗笑了,他道:“嘴巴倒甜。”
    竟无一丝不依不饶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