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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节

      这一次,镜像来到了十天之前,罗天大会开始前的那一天。
    地点是山门外西南方向的那口深潭。
    金色的夕阳霞光。她幻成了人形少女的模样,脱衣下了水潭,在水中嬉游,洁白的玲珑身体,在碧绿的水波中若隐若现,一头黑发,如水草般舞动,亲昵地缠绕着她的肢体,仿佛一簇簇活了过来的有生命的黑色触手……
    青阳子眸光定住,心跳渐渐有些加快。
    带了些仓促的,他蓦然闭上了眼睛。
    心随念动,云雾里的水中美人也立刻消失,化为了一团白色。
    他双掌依旧压在天机镜上,脸微微地向上仰起,一动不动,闭目了片刻,渐渐驱散了心中那种前所未有的异样之感,睁开眼睛的时候,目光已经再次恢复了清明。
    他想起了那天广成子来向自己禀事的一幕。
    当时广成子说,他从天机镜中看到那阵异常云雾是被云飚召来的,还有一蛇妖,一刺猬精。
    显然,蛇妖就是她了。
    那么当时,在这口深潭之旁,到底发生了什么?
    ……
    青阳子从天机台中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他并没有回炼心舍,而是出了驭虚观,来到了上境之北的摩云峰。
    摩云峰山如其名,是上境中最高的天险,突兀孤立于山中,峰顶终年云雾盘旋,即便是身手再敏捷的灵猿,也没法攀登到峰顶。
    他停在山峰脚下,仰头望了片刻被吞没在暗夜穹苍里的那座峰顶,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开始徒手攀登山峰。
    他自然可以驭气而行,轻轻松松,眨眼之间,抵达峰顶,乃至天庭之高,四海之外。
    但他不想这样。
    他还记得,在他是个孩童的时候,师尊教他驭气之前,他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攀登这座看起来仿佛直插天际的云峰,起因是有一天他无意经过这里的时候,遇到一只母猴被崖壁上的千年藤精给缠住了,无法脱身,几只小猴在山脚下无助地嗷嗷嚎叫。当时他还没法驭气,冒着危险徒手攀援而上,终于救下了那只母猴,母猴带着小猴向他参拜后离去,从那以后,他就喜欢攀援这座悬崖。
    人间五百年,山中方一岁。
    他已经有多少个五百年没有再徒手攀登摩云峰了?久的连他自己都记不清。
    不知道为什么,今晚他忽然感到兴致勃勃,又想再重温一遍小时的那种经历。
    他完全舍弃了灵修之能,借着附生在峭壁上的重重藤蔓,沿着山崖攀援而上,起先他的身边还有几只猿猴和他赛着,渐渐地,猿猴上不去了,被他远远丢在了脚下。
    他不停往上,中间小歇了几次,花费了半夜的功夫,最后终于抵达了峰顶。
    站在峰顶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竟然也像世间的凡人,浑身的每一个毛孔都在不停往外冒着热汗,山风吹来,他通体舒畅,这是有别于灵修运气之后的另一种畅快,带了人间烟火气息的畅快。
    就在这一刻,他的脑海里,仿佛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他想捕捉,那东西却如白驹闪逝,再也抓不牢了。
    他有些遗憾地放弃了,迎着峰顶吹的人几乎站立不稳的大风,最后来到了一处被巨石封闭的洞穴之前,静心敛气,最后朝着巨石的方向,跪了下去。
    “师尊,还有两个月,弟子就满整整一千年没有见到师尊的面了。弟子十分想念,虽然明知不该过来打扰,但还是忍不住来了。请师尊见谅。”
    他朝前,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头,又说道:“山中发生的事,师尊想必也知道了。弟子对那女妖精的来历有些怀疑,本想借天机镜察看她的来历,奇怪的是,天机镜却只有她进入上境后的情景,此前过往,一团混沌。弟子也有些困惑。弟子记得师尊闭关前,曾吩咐过弟子,如果遇到难决之事,由心决定。”
    “一直以来,弟子其实就想问师尊,为何不是由理决定,而是由心决定?”
    巨石之后,自然不会有什么回答。
    他仿佛也没真的想要什么回答,自顾说完,再次叩头,随后起身,靠坐在那块巨石之上,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他是神,他不知道什么是孤独,但有时偶尔,他的心中也会感到虚空,仿佛那里少了一块什么东西似的。
    这是一种再高深的灵修,也无法将它完全驱散的虚空。
    他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但这一千年来,每当他感到虚空的时候,他就会来老祖闭关的摩云峰顶,静静地坐上一夜,等天亮,伴随着那一声在上境里已经响了千万年的早钟之声,看着赤乌不变地从东方升起,一切就会获得平静。
    ……
    次日清早,太阳升起,道童听风像往常那样进入炼心道房,想给青阳上君送茶,却发现他不在里头。
    上君早已经修成辟谷之身,完全不需要进食。每天早上饮一杯清茶,只是他的一种习惯而已。
    这不大见,听风感到有点疑惑,放下茶具,正要出去寻找,抬头看见上君大袖飘飘,正从外进来,迎了上去,笑道:“上君出去了?好早。我刚才正想去找上君呢!”
    青阳子跨入殿内。听风急忙跟了进去,服侍他净面洁手,嘴里说道:“上君,金龙太子伤是没有大碍了。罗天法会结束了,祖师还不出关,今天大家也都走的差不多,连三圣君也回了,他却还是死活不肯回天庭,我看他是要赖在这里了。怎么办?”
    “他要留,那就留下吧。你叫问松再仔细服侍他几日就是。”
    听风哼了一声:“我看他是别有所图,一定是想借机再纠缠朱朱。”
    青阳子看了他一眼。
    听风嘻嘻一笑:“朱朱就是那条小白蛇啊。我先前把她从赤丹嘴里救下来,这几天我给她去送饭,她对我可感激了,还告诉我她的名字。她的名字可真好听。”
    青阳子笑了笑,没说什么。
    “上君,你不知道,那个金龙太子太坏了,他早就想霸占朱朱了。罗天大会开始前,他就遇到了朱朱,差点把她给抢走。幸好朱朱聪明,当时逃过了一劫。”听风还在边上叽叽呱呱地说个不停。
    青阳子正用一块洁白的手帕擦拭着手上沾着的水珠,听了,动作微微一顿,随即随口似的问了一句:“她自己告诉你的?”
    听风摇头:“不是。她在我面前,可一句都不提那条花花太岁龙!是我自己想起来问她的。前些天,金龙突然来找我,向我打听,问上君你是不是认识什么蛇妖,还答应保护蛇妖,我起先不理他,他就许诺给我好处,还说要带我上天去看仙女……”
    他看了一眼青阳子,飞快地吐了吐舌头。
    “我一时好奇,问他打听这个做什么,他说他被一条蛇妖给骗了,要报仇,只是蛇妖恐吓他,说和上君您认识,还得您的庇护,他有些不放心,所以来向我打听。我一时没防备,就跟他说了实话,说没有。后来想想,我肯定是他给骗了,于是我去问了朱朱,果然,他说的蛇妖就是朱朱啊,分明是金龙对朱朱不怀好意,当时还要杀她的朋友,她就说和上君您认识,还得了您的庇护。她可真是聪明呀!其实我觉得她说的也没错呢,上君你确实救过她,也认识她啊——”
    一旁的道童还在叽叽喳喳,青阳子却慢慢有些走神。
    随着听风的描述,他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又出现了昨天在天机镜中原本不该看到的那一幕。
    他忽然感到有些心浮气躁,面上神色却变得冷淡了,冷的连听风也觉察到了,急忙闭上了嘴。
    ……
    广成子这几天忙着修复山门,迎来送往,还要严抓山中风纪,忙的脚不点地,忽然得知掌教师叔传自己,放下手里的事,匆忙赶了过来。
    “我已查明,那夜的事情,蛇妖虽有所隐瞒,但当时确实只是意外。云飚受伤将好,山门也在复建,杀她也无意义,你放她走吧。”
    青阳子正在书斋中,手握黄卷,目光落在黄卷之上,神色沉静,抬头用寻常的语气,对他这样说道。
    但是说完之后,他又加了一句:“虽然死罪免了,但为表惩戒,也不可就这样放过。你且将她逐出上境,从今往后,再不许她踏足上境一步!”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语气里,又带了一丝隐隐的不可辩驳般的强硬之意。
    第15章 仙缘(八)
    枯禅居在驭虚观最偏僻的西北角落里,用作禁闭的地方,很久没关人了,里头布满蛛丝尘网。
    甄朱进了小黑屋,除了每天来给她送一次饭食的话唠道童小听风,隔着门和他说了几句话,就没见过别人露面,度日如年地过了三天,第四天的一早,终于被放了出来,带到外头,看见执事广成子来了,正站在庭院里,急忙到了他的面前,恭恭敬敬地叫他道长。
    广成子沉着张黑脸,正眼都不看她一下:“妖女,你这就出山去,不得再踏入上境一步!要是被本道长知道你再敢回来,到时休要怪我斩妖剑出鞘无情!”
    甄朱呆了一呆。
    这几天被关在小黑屋里,她一直等着有人再来审问自己,却没有想到,什么都没问,就这样放自己走了?
    要是她只是土生土长的蛇妖,弄出这样的事,现在人家宽宏大量不计较,肯放她走,简直就是撞了大运,她赶紧走就是了。
    但问题是……她不想走,也不能走……
    要是真的就这样被赶出了上境,再也无法回来,另一个世界里的他该怎么办?
    她无法接受,他真就那样永远长眠于深海之下,再也不能回来了。
    “妖女!放你走了,你还不走?”
    广成子见她怔着不动,也是感到意外,终于盯了她一眼,再次呼喝,凶的不得了。
    甄朱被他喝的回过了神儿,急忙恳求:“道长宽宏大量放我走,我感激不尽。只是我一心向道,恳请道长,能否容我栖身山中……”
    见他似又要怒斥,急忙补充:“我保证我绝不敢再擅入山门一步!只要容我在山中栖身,我就感激不尽。求道长了!”
    她是真的渴盼能留在山里,这样至少,以后会能有机会再遇青阳子,焦急恳切,溢于言表。
    广成子哼了一声:“要不是祖师定下的规矩,前些天你怎么可能入的了山门?何况这也是掌教师叔的意思,你再多说也没用!”
    甄朱一怔,又恳求:“求道长能否通个话,容我在走之前,见上君一面?”
    “上君是什么人,岂容你说见就见?”
    他已留意到枯禅居外开始有年轻弟子三三两两地聚集,仿佛在朝这边踮脚张望,开始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快走快走!从后山门走!”
    甄朱心知这黑脸道长这里,自己是不可能有任何通融了,就算下跪求他,恐怕也是无济于事,心情乱成一团,见他催逼的急,命一个同行的老道押自己从后山门立刻离开,那老道也是横眉冷目,一副恨不得把她打包了给丢出去的样子,脸涨得通红,无可奈何,慢慢转身,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了下来。
    广成子见状,真的怒了,正要斥她,甄朱已经转身:“道长,我愿意将功补过!你们不是想知道那晚上的那道金光是怎么回事吗?我其实知道的。这几天我都在等你们来问我,你们却不问。”
    广成子立刻道:“快说!”
    “事关重大,我只能对上君说。”
    甄朱说完,站在那里,既不走,也不开口了。
    广成子一愣。
    那晚上的那道金色剑气,灵力之高,实在骇人听闻,自己的修为在它面前,也是不堪一击。山中陡然出现这样来历不明的攻击,对于上境来说,终究是个隐患,如果能查到源头,自然是好事。
    他思忖了下,瞥了妖女一眼,知她是不肯在自己面前开口了,哼了一声,命老道看好,自己转身匆匆去了。
    ……
    甄朱忐忑地等了半晌,终于等到广成子回来,冷冷说道:“师叔答应见你,随我来吧。”
    甄朱松了口气,急忙向他道谢。
    广成子转身就走,甄朱跟了上去。
    山中早课已经开始,一路过去,除了几个扫地的小道童,没再遇到什么人了,穿过重重道殿,甄朱最后被带进一处青木扶疏的院落里,停在一处看似书房的青阶之下。
    广成子命她等着,自己入内,片刻后出来,身后跟着道童听风。
    “朱朱,随我来。”
    道童脸上带笑。
    甄朱点头,向立在一旁冷眼看着自己的广成子轻声道了句谢,低头跟着听风,迈步上了台阶。
    刚一进去,甄朱仿佛就闻到了初次和他见面之时,他身上带着的那种淡淡的檀息。
    她不禁紧张了起来,屏住呼吸,跟着道童穿过外间,停在了一扇青色屏风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