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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节

      她道:“多谢相救。”
    那人只是摇了摇头,不发一言。
    竹生看着他问:“你,能说话吗?”
    这一次,那个人开口道:“能。”
    他只说了一个字,声音如金石相擦般的刺耳,寻常人听到都得后背起一层起皮疙瘩。他说完,摸了摸自己的喉咙。
    “损坏了吗?”竹生蹙眉,“麻烦了,这里……没人能修复你。”
    她说完这句,一时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好。他那双酷似前世那个人的墨绿色眼瞳一直让她觉得有些异样。
    尴尬的沉默了一会儿,她才问道:“你是……器灵吗?”
    这墨绿色眼眸的男人并非活人,而是由人制造出来的傀儡。但竹生眼前的这个,显然是有清晰的自我意识,所以她才这么问。
    绿眸人摇了摇头。
    竹生微感诧异,但她随即想起来了从前在炼阳峰和旃云峰上看的那些书里的内容。她顿了顿,问:“生魂?”
    绿眸男人点了点头。
    竹生第一次知道,原来她还算不上世上最倒霉的那个。最起码,她的灵魂还好好的活在自己的肉身之中,连三昧螭火都已经被她反吞噬掉了,以后,她的灵魂和肉身,都再不会受三昧螭火威胁了。
    眼前这个,却连肉身都没有了。
    据书中记载,那是一些邪修才会用的手段。抽取生人的魂魄,祭炼之后灌入法宝中,这样的方法比让法宝自行生出器灵要有效率得多。毕竟,也并不是每件法宝都能生出器灵。即便能,也往往需要漫长的岁月。而人或者灵兽的生魂,则是现成的。只要抽取,以秘法炼制之后,便能受主人控制。
    只是于那被抽取生魂的人来说,就是地狱般的囚笼了。那才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竹生目露同情。她穿上鞋,站起来。
    “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她问。
    绿眸男人又摇了摇头。
    竹生走近他,问:“那你现在有什么打算?要离开吗?”
    绿眸男人仿佛没听到她的话,只是怔怔的看着她。
    竹生想起来,这傀儡一直被她放在臂钏里,已经十几年,所以才会跟着她来到这小九寰。她微感抱歉的道:“你可能还不知道,这里……并不是九寰大陆。这里,是凡人界。”
    凡人界吗?原来如此,怪不得见到的统统都是没有修炼的凡人,一个修士都没有。
    但她是修士。
    绿眸人望着她,她的容貌、声音,没有一处能激发他的记忆,但他却清楚的知道,她就是他要找的那个人。
    她的精神波动没有变。她曾经是那么强的精神力者,他对她的精神波非常熟悉。
    他很想张开手臂拥住她,可他没那么做。
    她跟从前完全不一样了。
    他行走世间的那几千年里,寻到了养魂之物,将自己的魂魄慢慢温养了起来。当他在战场上看到她第一眼的时候,那些失落在神魂深处的记忆便潮水般的涌上来。
    他已经都想起来了。
    原来是这样啊。
    一个男人慢慢老去,生命将走到尽头。他和所有的老人一样,在晚年是靠着回忆生活。不断回放自己的人生,品味自己的得失功过。
    那些回忆,有很多让他骄傲,有很多让他遗憾,但最后,纠缠他不放的却是悔恨。
    他的一生,经历过数不清的女人。他尝尽过人间艳色,经历过万种风情。可在他生命的最后,那些女人的面孔他没有一个能还回忆得起来。他还能记得清清楚楚的女人就只有一个——那个被他辜负了的妻子。
    他的一场艳事被她撞破,她没有推开那扇门,转身离去了。
    他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他盘算了一百种道歉的方法,拿出了自认为极有诚意的条件,笃定一定会得到她的原谅。她曾经原谅过他很多次,一定还会原谅他这一次。
    可这一次,他没来得及跟她说对不起。他的一百种道歉的方法都没来得及实施。他原本想将她母星的所有权馈赠给她,从此再不拿那个破星球拿捏她……也没来得及实现。
    她死了。
    他的妻子死得英勇无畏,她的名字被许多人记住,被许多人传颂。她的死甚至成了她留给他的政治遗产。
    可那并不是他想要的。他只想她活着回来,好当面跟她说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亲爱的……又让你伤心了。
    他和她的婚姻并非是爱情结合的产物,而是他单方面强势的压迫。她在大势之下,不能独善其身,做不到只顾自己。所以她成了他的妻子。
    但后来,几十年的婚姻里,两个人是怎么就习惯了彼此,爱上了彼此呢?
    他其实一直也没有弄明白。
    他从来不认为一个男人能只爱一个女人。价值观的差异是他和她之间最大的分歧,地位强弱的落差,造就了她的牢笼。
    他一直不认为是自己囚禁了她。除了专一的感情和身体的忠诚之外,他什么都能给她。他让她过着别的女人梦寐以求的生活。他觉得自己对她已经很好。
    但后来他来到这个世界,历经了许多世,甚至曾经当过女人。
    他记得有一世,他是一个被男人收藏在后院的女人,除了自己的丈夫和儿子,几乎见不到别的男人。他的生活精致昂贵,但只局限在四方的院子里。他终日看到的都是方形的天空,看了一辈子。
    那一世结束,回光返照时,他想起了自己是谁。第一次知道女人看似美好的生活原来是这样消磨生命。
    那么他,一直都在消磨她的生命吗?
    这其实还是后话,当他还在原来的世界时,他是一个皮肤布满深深的皱纹,行将谢世的老人,却在临死前倍受悔恨的折磨。
    若不能得到她的原谅,他恐怕自己的灵魂得不到安息。他于是向他们的儿子吐露了这份悔恨,询问他是否有任何能追溯她灵魂的方法。
    他知道他的妻子身上曾经有一个秘密,后来她把那个秘密传给了他们的儿子。那个秘密有许多神奇的力量,他因此才向儿子求助。
    那其实只是一个昏聩老者临死前的迷乱。很多老人在人生的最后阶段都会做出许多偏执的不被理解的举动,这其实是人之常情。
    但他的儿子不是一般人,他竟然真的有方法。
    儿子本来只是为了安抚老迈父亲的慌乱,不料却真的发现逝去多年的母亲的灵魂竟前往了异世。他也能提供追随她而去的方法。
    “需要在您还活着的时候便剥离意识,只能送意识体过去。”他说,“剥离的过程将会非常痛苦。”
    年迈的父亲不顾儿子的劝阻,接受了意识体的剥离,独自前往异世。他的儿子不懂,被悔恨折磨,恐惧灵魂不得安息才是真的痛苦。
    于是时隔万年,他终于又站在了她面前。可他们,都不一样了。
    他在此转生过许多世,经历的都是完整的人生,不同的人格。比起他初世的回忆,那些轮回转世的回忆要浅淡许多,却也已经深深的影响了他。
    此时他就站在她面前,她却……根本认不出他来。
    而她,也已经与他记忆中完全不同。这不同指的不是容貌、声音或者身形,是她整个人。
    她昏迷的几天里,他已经知道,她是这些人首领,她是头狼。就如从前的他一样。
    当她站在他面前跟他说话的时候,纵然目露同情,放轻了语气,依然自然而然的流露出上位者的气势。那是经年累月,做决策,下命令,才慢慢形成的气势。
    她再不是那个顺从的妻子,温柔的母亲。一个为了自己的母星,沉默献祭的女人。
    他喉头微动,想对她说……对不起。
    他穿越宇宙壁垒,追着她来到这异世,不就是为了跟她说这句话吗?可为什么,哽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道歉真的有意义吗?
    能抚平她曾经受的伤吗?能让她忘记那些难过和失望吗?能挽回她曾经对他有过的感情吗?
    以及,在这里浴火般重生,不再被任何人束缚的她,需要他的这一句对不起吗?
    他的心中一片茫然。
    竹生已经走到了他面前,他下意识的退了一步。
    竹生顿了顿,还是上前了一步,伸出手,慢慢解开他裹着头脸的黑布。他的脸何止丑陋,简直可怖。刚来到大营的时候,吓坏了很多人。
    “破损得很厉害……”竹生蹙眉,“你自己能修复吗?”
    他摇了摇头。
    竹生道:“那就没有办法了,在这里大约是找不到人能修理你了。恐怕日后你都要这样遮掩了。”
    她又帮他缠好,只露一双眼睛在外面。
    “这样也挺好。”她说,“你的眼睛很漂亮,像我的一个故人。”
    提及故人,她目光平和,语气轻松。
    故人,就是故人。
    已经过去了的,可以不用再在意的人。
    原来……已经是故人……
    第110章 110
    七刀一直就站在竹生的外帐里。因为他在大营里并没有自己单独的帐篷, 他一直就和竹生同食同宿,这也是大家都接受的事情。
    直到范深唤他坐, 他才沉默的坐下。范深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
    只有范深知道,在竹生预言自己可能会死的时候, 指定了七刀接手碧刃军。如今竹生说她已经无事, 这件事已经可以不必再提。
    但七刀……终究是不同的。
    所有人都公认,竹君最心腹的心腹,最嫡系的嫡系, 就是从一开始就在她身边的范深等人。这几个人中, 范家父女都是文官,七刀和杜城是武将。这两个年轻的将领比起来, 显然七刀是更适合做领头人的。
    而经此一事, 范深也意识到, 碧刃军必须有一个能在必要时候接替竹生的候选人。这个人也只能是七刀。
    但七刀实在太年轻了,这一次的战败, 还是他军事生涯上跌得第一个跟头。
    关于这场战败,范深未发一言,这个事该如何处置,本来就该交由竹生来裁定。范深只是觉得, 七刀这一跤跌得很好,很及时。于他自己和竹生,其实都是一件好事。
    这些年轻人,走得太快了,人生的路上, 必得这样跌几跤,才能走得更稳。
    内帐中,竹生问绿眸人:“你可还有名字?”她记得在书中看过,这种被祭炼了的生魂,常常会失去记忆乃至神智,只充当主人操控法宝的介质。
    绿眸人摇了摇头。
    竹生道:“这里是凡人界,若要回九寰大陆,需得有界石。你可有界石?”
    绿眸人又摇了摇头。
    竹生道:“我也没有。所以我想,我们可能都只能待在这里了。”
    她说完,看着绿眸人。她猜测自己昏迷应该不止一天了,可他还没有离开。她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
    但他在战场上的情形她通过神识都看到了,她猜想在这个小九寰,恐怕再没有人能战胜眼前这个人了。他一个人,便胜过一支雄兵。他如果想做什么,恐怕没有做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