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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节

      程勿猛地侧头,躲开女瑶的视线。他身子颤了一下,轻声:“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们谁是坏人,谁是好人,因为我不认识你们。但是我会自己看,用自己的眼睛看……我不偏袒正道,也不偏袒魔门。我要自己看清楚,这个江湖,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手搭在女瑶肩上:“……在此之前,小腰妹妹,你别蛊.惑我,好么?”
    女瑶:“……”
    她愣住,神色古怪:程小勿居然知道她在蛊.惑他?
    程勿眼睛移回来,他漆黑干净的眼睛俯下来看她。他的睫毛浓黑,下面的眼睛水量充足总像是随时沾着水雾。这双眼睛纯澈黑暗,像黑色的玉石,水润而温暖,他静静地看着女瑶……女瑶被他看得几分不自在,别过了脸。
    他们目的不一样,女瑶是要去名器大会上闹事,搅得四大门派越乱,对她来说越好;程勿刚入江湖就和一个妖女混在一起,他心中却充满向往,还想见识一下大门派的气度,想偷个懒,看以他的资质能不能入得了罗象门。
    目的不同,二人竟然如此和平地要赶去同一个地方。女瑶觉得命运真是逗趣,她忍不住笑染腮帮:“知道了,小哥哥。”
    她握住他的手,往院外走。她很快调整好了情绪,回过头来对他嫣然一笑:“那小哥哥,我就来带你见识这个江湖,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吧……”
    “这个江湖坏人和好人都很多,我们此去名器大会,不知会遇上什么事。小哥哥倒不用怕,站在我身边就好。我呢,别的优势可是寥寥无几。但是谁欺负了小哥哥你,我就会杀了他。”
    程勿心中感动。
    然后他紧张地说:“不能滥杀无辜!”
    他再补充:“我不用你保护我,我会保护你。”
    女瑶回头无语看他:“……”
    女瑶和程勿一起回客栈,他们行在清晨的早露中,身后天边的火红色光跟随他们,染上他们飒然的衣袍。少年温润初成,姑娘自信强大,他们衣袂彼此相挨又拂开,如他们的关系一般。红日在身后生起,天光大亮,他们慢悠悠地并肩而行,脚下尘烟不生。他们抬眸,顺着女瑶手指的方向,看向远方——
    中州罗象门,青山如屏,郁草为邻,葱葱郁郁,整座山笼罩在乳白色的云雾中。罗象门依山而建,当是四年一次名器大会今次的主场,他们此行的目的地。
    时不我待,岁月永追。时入七月尾,名器大会召开的日期已到,各方人士,无论正邪,都向罗象门赶去——
    白落樱和张茂赶向山下,在那里,与四面八方的魔门人士汇合。大着肚子的秦霜河不远千里追随圣女,他们盯着罗象门,目光如炬,想要救出关押在山上的魔门人士。他们在山下相聚,开始踩点,入不了正门,他们打算在四方逛逛,寻找最合适的攻山地点打上名器大会去;
    女瑶和程勿也动了身。他们混入小玉楼这个门派中,这个门派当真神奇,隶属于罗象门下,享受罗象门下属门派可以得到的好处,但因为门派内人丁稀少,居然不用履行义务。一个疯疯癫癫的师父和三个茫然的徒弟,皆不知罗象门怎么就把小玉楼收成了下属门派。然小玉楼当真有罗象门发下的请帖,三个徒弟给自己的师父好好打扮一下,领着女瑶和程勿,颤巍巍地向罗象门看守人递出请帖,要求入山门;
    谢微说服了沉浸在红尘百象中的雁北程家少主程淮,青年才俊、真阳派的长老谢微整理仪容后,带领程家少主程淮登上了山门。程淮眼神依然阴鸷,周身戾气却因许多天的江湖磨炼而减了很多。他好奇地跟在那谢微公子身后,抬起头,参观这赫赫有名的四大门派之一罗象门是何等样貌,和他们程家有什么不同;
    药宗的女宗主进了大殿,和罗象门的五十余岁的老掌门见面。药宗在四大门派中地位最低,这位年轻的女宗主罗起秀,从一开始就把自己的姿态放得极低。她恭敬礼貌,客气有度。有些人嘲这位女宗主毫无当家掌门之气度,药宗迟早从四大门派中除名;有些人目光**地盯着这位女宗主,想她人前冰清玉洁,人后不知是何面孔。女宗主罗起秀对此一概无视,垂下眼,眼观鼻鼻观心,等着名器大会的召开;
    云顶山上,真阳派的弟子们练武勤奋,他们的掌门谢望,和妻子站在山巅,目光穿越层层云霭,探向遥远的罗象门所在地段。谢夫人靠在夫君肩上喘气,想她不曾习武,随夫君登上山巅,她已气喘吁吁、浑身乏力。身后弟子匆匆前来,递给谢望一封手书。谢望瞥了一眼后,跟妻子说:“朝剑门的掌门曹云章到底还是坐不住,悄悄赶往名器大会去了。”谢夫人诧异:“名器大会都要开始了,他还赶得及么?”谢望含笑,笑而不语;
    朝剑门整个门派上下习剑为主,因所在地段相近缘故,朝剑门这几年和真阳派交情比较多。许是交情多了,朝剑门上下也学着真阳派的作风,开始修身养性,这几年在江湖上的行动已经很少。此次名器大会,与上一次的落雁山讨伐女瑶一样,朝剑门只敷衍十分地派去了些弟子,表示朝剑门出了人。但这一次名器大会,朝剑门的弟子们已经到了罗象门,朝剑门的老头子掌门曹云章还是放心不下,在大会即将召开时下了山,赶去罗象门;
    罗象门山门大开,罗象门的掌门出了关,与各门派人见面。然此次大会的主负责人,当是罗象门的大弟子蒋声。蒋家族人、罗象门弟子在大师兄蒋声的安排下,有条不紊地接见各方人士,调节四处矛盾,给客人安排合适住处……
    ……
    七月的最后一天,女瑶也过了山门,登上了罗象门。
    她与小玉楼的师徒几人一起,旁边跟着程勿,如这方好奇名器大会的普通小门派的人一样,兴致盎然地仰头,打量着这建立在大山中的门派。罗象门的弟子们引路,矜傲无比地把这些没见过世面的普通江湖人领进自己大门。
    程勿眼睛发亮,目中激动之光闪烁,身子轻微发抖。他立在山间,呼吸一口清新空气,只觉满心畅意。
    女瑶拉着他因紧张而汗湿的手走过几个罗象门弟子,还听到离得远的弟子对他们的嘲弄:
    “瞧那个少侠!长得人模人样,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刚进了山门就快晕过去的样子,啧啧……”
    女瑶慢悠悠地回头,含笑看向那身后嚼舌根的几个弟子。她的眼睛幽暗,非是戾气十足,把人震得当场吓哭那种,而是那种阴测测的,噙着笑的,看你一眼。她的眼神是那种记仇的眼神,她轻飘飘地看一眼,那眼神在轻描淡写地说——我记住你了。
    这种“你给我等着”的眼神,骇得那几个弟子当场变色。他们脸色大变,跨前几步就要理论。不想那个被他们嘲笑的少侠身子忽然一侧,挡住了小姑娘的眼神。少侠回头看了他们一眼,低头责备地看女瑶:小腰妹妹,你答应过我不乱来的。
    而小玉楼的师徒几人看到了这番动静,徒弟三人换了个眼神:哎,我就知道,魔教妖女肯定要闹事。
    人来人往,上山的人太多,那几个弟子一个愣神,被少侠挡住视线片刻后,再看时,小玉楼那几人已经上了山,看不见了。几人无奈,却又大怒生气。他们尚不知程勿救了他们一命,若是让斩教教主真的记住他们几人——这世上,能让女瑶记住的,目前也只有四大门派的掌门而已啊。
    当天晚上,几人住在山上,再过一日,名器大会就会召开。像小玉楼这种无关紧要的小门派,罗象门的人只是随便过来登记了下,像大师兄蒋声这种重要人物,都不会过来。女瑶压根不怕身份暴露,晚上用过膳后,跟同行者道了别,回到自己客房,女瑶就开始换衣服了。
    她把漂亮的耳珰、簪子、臂钏摘下,收入包袱;擦干净口脂,洗干净脸,脱了一身衬得她明媚多娇的少女衣衫,从包袱里把她很久不穿的一身黑色武袍翻了出来。女瑶换好衣服,长发一束,再把匕首、银针之类小杂物往怀中一塞,就从窗户跳出去,出了门。
    女瑶跃上房顶,她看着灯火阑珊的夜景,挑高眉,要再向前跳时,屋下传来一个无奈的声音——
    “小腰妹妹!”
    女瑶被吓得一哆嗦,差点从屋顶摔下去。她头皮发麻,身后劲风吹过她颈后汗毛,少侠已经跃上了房顶,站到了她旁边。程勿扣住她肩膀,非常无语地看着她:“我就知道你不会听我的!你还受着伤啊小腰妹妹!”
    女瑶被他那种直透人心的眼神看得脸红,她别过脸,心想:艹。程勿的武功进步真是快,这么容易就能跟上我了。
    她知道程勿内力庞大,他以前是身怀宝藏,但是他不知道怎么用。经过女瑶开发后,程勿会用他的内力了。但是女瑶心中憋屈,她微微哀伤:是不是从此以后,我干什么都瞒不住程勿了?我是不是给自己找了个行走的正直大礼包?
    程勿瞪着她。
    女瑶抬头,冷冰冰:“怎么样?你非要拦我不成?”
    半晌,程少侠眉目下压,轻声:“你非要夜闯罗象门的话,我拦不住你,只能跟着你一起了。”
    女瑶:“……”
    程勿:“你要去哪里?我们快走吧。”
    女瑶定睛一看,程少侠一身黑衣,英姿飒飒,手束袖、踩武靴,多了几分江湖少侠的俊俏潇洒感。他倒是真的料到了她不会听他的,早早换好了夜行衣,愿和她一同去,照应照应她。
    女瑶心中一软:她的小勿,真是、真是……
    程勿低头,严肃申明:“但我不会帮你乱杀人的。”
    女瑶白他一眼,纤细手指牵住他的手。她的十指在他手心轻轻一扫,让他双腿发麻、差点跌倒。程勿满面赤红时,被女瑶一提而起,二人凌空跃步,深入了寒夜中,进入罗象门少人的山头……
    一刻后,两人走在荒凉的山道上,没有找到哪里人能少一点的地方。女瑶也是第一次来这里,她满目迷茫,跟在程勿身后。看程少侠在前带路,女瑶戏弄他道:“小哥哥不必心急,有没有结果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不要撞上人就好。”
    程勿面孔紧绷,回头望她一眼。
    女瑶:“……?”
    程勿苦着脸:“你别这么说。你越说不会什么,我越会——啊啊啊啊啊救命!”
    程勿脚下,突然伸出一只手,准确地抓住程勿的脚踝。少侠一骇,转身跳起,一脚把抓着他脚踝的手踹下去,他衣袍扬起,抑制着全身尖叫的冲动扑入了旁边姑娘的怀中。
    女瑶:“……”
    艹。
    小哭包这倒霉劲儿,换个地方都还这么灵验。
    ☆、第45章 一更
    程少侠说是吓得半死,可他脚下功夫真一点也不弱。他抖得抱住女瑶不肯撒手,但脚下的手抓他,他脚向下又踹又踩,腿力之猛,将土里伸出的手踹得哆哆嗦嗦。
    程勿捂着自己的嘴:“啊啊啊啊——”
    三更半夜,罗象门遍地是看守巡逻的弟子,好不容易寻到一个人少的山道,地里就钻出一只手抓他,这多可怕啊!
    那只爬出土的手被程勿的脚踩得回到土里,半天没动静。女瑶被程少侠搂着,少侠的发丝擦过她的脸,她的视线完全被程勿挡住。女瑶又想笑,又觉得他可爱。少侠哆哆嗦嗦,女瑶不觉伸手搂住他肩,安慰他:“好啦好啦,不要丢人……”
    下方传来虚弱的声音:“是教……小腰和小勿么?”
    程勿:“……”
    女瑶:“……”
    女瑶拧眉细思,从自己的记忆里用心翻找:“谁?”
    江湖大神的记忆永远很差,只记得自己同水平的人。女瑶半天没想起来管她叫“小腰”、亲切称呼程勿为“小勿”的人是谁,旁边瑟瑟发抖的程勿肩膀一僵,脸色一变,他不害怕了,他回过神了。程勿眼睛一凝,立即跪下去翻土找那只手:“小腰妹妹,快帮忙救金大哥啊!”
    女瑶仍茫然:“谁?”
    程勿:“金使龙闭月!”
    女瑶:“哦哦哦。”
    土下挖暗道的金使奄奄一息,闻言潸然泪下。想斩教教主以下、圣女以下,说的是二老五使十二影,但二老非魔教生死存亡之事、否则不出山,女瑶手下,她直接用的就是五使几个人。偏这样,教主她都记不住金使,金使何等黯然神伤。
    深更半夜,寒风刺骨,下方与上方的山头灯火彻夜不灭,蹲在土丘深处,程勿和女瑶联手把土里藏身的金使挖了出来。死里逃生的金使出了地洞后就瘫在了地上喘气,他的十根手指俱呈紫黑色,鲜血淋淋;他脸色也发青,灰头盖脸,昏沉沉地望一眼救自己的二人——见果真是教主和那竟然还跟教主在一起的程少侠,金使放下了心,晕了过去。
    金使晕过去,程勿大骇:“小腰妹妹!”
    女瑶蹲在旁边扣住金使的脉搏,再摸他的呼吸:“没死,只是长时间窒息的后遗症。”
    窒息?
    视线往下溜,看到金使挖出来的这个小土坑,几可想见这几日金使被关在一个封闭空间中,空气越来越少,金使存活的希望越来越弱……
    程勿怔怔看着金使现在的样子,他紧紧把人抱入怀中,睫毛轻抖,眼中潮湿。他手握住金使昏迷后仍痉挛的手,颤声:“罗象门……好歹也是堂堂四大名门之一,竟这般折磨人?”
    女瑶:“先把洞口填上土,别让人发现这里了。”
    女瑶和程勿想夜探罗象门,看罗象门内部有什么有趣的东西流传出。一个时辰后,程勿背着金使,和女瑶撤回了他们住的客居院落。门外弟子们人数众多,一**换人,两人带着金使溜进来,也花了不少功夫。
    回到院中,站在院子里头疼的三个徒弟看到女瑶和程勿回来,再看到程少侠背着一个人。二弟子喻辰眼前一阵阵发黑:“师姊、师姊!这魔教妖女进罗象门已经很可怕了,妖女还救了一个遍体鳞伤的人回来……罗象门事后跟我们清算怎么办?”
    大师姊陶华很淡定地看着女瑶和程勿急匆匆背着人进了房:“没关系,我们小玉楼这么小,罗象门都不一定记得住我们。日后真出了事,逃就是了……关键师父要收徒,他要收的徒儿爱折腾,我们有什么办法?”
    小弟子张宝看着两个师姊师兄,他还未发表意见,那扇关闭的门重新打开,女瑶低喝:“傻站着干什么?打盆水进来!”
    陶华看着三徒弟:“……去吧。”
    经过连番抢救,终于让金使的脸色好了些。金使还在昏迷,女瑶拄着下巴,翘腿坐在桌前矮凳上,猜测金使这是遇到了什么事。她一扭头,看到程勿怅然若失地坐在边上,少侠姿容灵秀,一绺发丝贴着颊面,他革带扎腰,腰杆如竹,夜行衣都被穿出俊俏风流的美感。而这么好看清瘦的少侠,此时坐在边上,垮着肩,神情很沮丧。
    女瑶心中一动,隔着一张桌子,按住他放在桌上的手:“小哥哥,金使没大碍,你想什么呢?”
    嘭,心火忽而跳跃,火星溅起。
    烛火相照,程勿放在桌上的手被女孩摸住,他想向后缩,却只是动了下,没有移开。他涨红了脸,抬起眼睛看她,神色几分嗔,颇让人心动。
    垂下眼帘,他既不想被女瑶握手调.戏,又觉得心中喜爱。眼睫翘颤,眸子潮润,程勿唇轻轻动了下:“我没想金使。我只是在想我的运气。我觉得我很倒霉,被土里钻出的手抓住脚踝这种极小可能事件,我都能碰到。”
    女瑶心想:你才发现么?
    程小勿你的倒霉,从我认识你第一天,我就发现了。若是不倒霉,你怎么会刚出家门就被我斩教人抓住;怎么会刚凭自己的本事逃出关押地方,就撞上随意在街上乱逛的我;怎么会被我关上山没几天,就碰上了落雁山被攻;再怎么会又凭着出色的能力逃出生天后,被从天而降的我砸得吐血晕过去……
    桩桩件件,不一而足。程勿这一路的倒霉事件,女瑶皆有参与。她非常佩服程勿:倒霉成了这个样子,他还能不缺胳膊断腿,长得清秀好看,坐在这里跟自己聊天……程勿的自救能力,还是很不错的。
    但是心中觉得程勿是个倒霉蛋儿,面上自然不能持续打击他。
    女瑶笑着安慰他道:“别这么说啊小哥哥。当时天那么黑,别的地方又被罗象门弟子占了,金使只有这么一个出口能出来。再说从地下钻出的人是金使,你也不算倒霉啊。”
    程勿幽幽看着她:“可是方寸之距,只有你我二人。金使从土里钻出一只手,他在下面都那样了,当然判断不出上面的人谁是谁。他随手一抓,抓住的就是我的脚踝。我把他踹下去往你那里逃,土里冒出的手抓的还是我,根本没有碰你一下……这难道不是更说明我很倒霉么?”
    女瑶:“……”
    话,自然是没错的。
    她与程勿面面相觑,程勿目中哀愁,对自己的际遇颇为难过。他把女瑶说的都不知道如何安抚他了,而程少侠想到人生路这么漫长,他才刚刚十七岁没几天,他以后还有漫漫的大几十年人生要过……程勿悲从中来,觉得自己要成功从未来降临到自己身上的无数霉气中拼出一条活路来,前路甚是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