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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8节

      这恩赐一出,朝中有些嗅觉灵敏的就发现了情况的不对。
    听起来,“关中侯”好似荣耀无比,比马文才的“武康县侯”要大的多,毕竟“东自函谷关、西至陇关,二关之间,谓之关中”,关中是极大的一块地,而且也代表了皇帝对陈庆之拿下魏国中原地区的一种嘉奖。
    但也因为这块地很大,实际上这块地和侯爵名号的封地没有任何关系,只是一种虚封的爵位,没有饷禄,仅仅是种荣誉,若不是皇帝给他开府,他能不能立侯府都要暂论。
    反倒是马文才的“武康县侯”,有食邑两千石,并不仅仅是虚爵。
    而且武康县在吴兴郡内,是吴兴的大县,世人皆知马文才的父亲是吴兴太守,如今正客居在吴兴郡中。封马文才为“武康侯”,除了取字面意思嘉奖他的武勇,更多的是皇帝刻意的荣宠,将马文才的封号封到家乡,有“衣锦还乡”之意。
    立下赫赫战功的主将只得了“关中侯”这样的虚爵,反倒是居中调度、节度军事的参军典簿得了两千石的县侯,只要这旨意一下去,但凡陈庆之是个器量狭小的,必定要对马文才生出嫉恨来。
    对于在外领军的陈庆之,这种赏赐更不像是嘉奖,而是警告了。
    那些政治经验丰富、眼光毒辣的朝臣,在皇帝的封赐下来后便不在怂恿着继续增兵,而是对增兵是否能扩大战果持怀疑态度。
    再之,陈庆之是寒门出身,被梁帝破格提拔全看在他领的是皇帝本部兵马的名份上,如果现在让他执掌大军北伐,倘若真的成功,这对高门来说有极大的威胁。
    朝堂上流的官员多半是高门出身,便对陈庆之要求增兵的条陈也持有拖延的态度,希望再看看局势。
    可惜陈庆之创下的战绩太过于精彩,自刘宋元嘉北伐之后就没有过这样的佳绩,整个南方势力挺进淮北、进驻中原的战果实在是太振奋人心,朝野上下还是有极大的呼声,希望皇帝能增兵北上。
    面对这样的呼声,就连因群龙无首而蛰伏着避免与皇帝起冲突的东宫官员们,都坐不住了。
    ***
    “皇兄,你难道就要眼睁睁看着他们把那个野种接回来?!”
    面对着不言不语、闭目念佛的长兄,萧纲眼神有着重重的失望。
    “陈庆之都快打到洛阳了!”
    这已经是他这个月第十次来同泰寺,前九次他的皇兄都没有见他,这次他没让僧人通传,硬生生闯入的禅室,总算见到了在这出家的兄弟。
    但面对他的肺腑之言,萧统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谁都知道陈庆之和白袍军是去做什么的,老二自己都认贼作父了,父亲还不死心……”
    萧纲一想到自己的母亲连死后都不能葬在父皇身边,就对萧综恨之入骨,“皇兄这时候不坐镇东宫,要是老二被迎回梁国,还有我们兄弟的安宁之日吗?!”
    萧统置若罔闻,仿佛面前有的只是空气。
    萧纲像是一只焦躁的野兽般在萧统的禅室中走来走去,搜肠刮肚地想要找到能打动自己兄弟的话。
    萧统以太子之尊出家为僧,可是皇帝并没有允许为他下度牒,同泰寺内外也没有人称呼他的法号,依旧以“太子”尊称,更没有人限制他的行动自由,只要他愿意离开,随时都可以。
    萧衍甚至还担心儿子在寺中的安全,将他在东宫时的近卫都派了过来,随时听候他的调遣。
    只是萧统似乎真的一心修佛,将心神全部放在了修行上,从来没有调动过那些近卫做什么,对他们的保护也不理不睬。
    他的妻子、他的儿女都曾来哭求过他,请他回去挽救这个即将岌岌可危的家庭,然而在这一点萧统却十分心冷,做出了的决定,无论如何也不愿更改。
    所有人都来求过他,除了他的亲生父亲。
    于是萧统便好似什么人都没有来过,依旧在同泰寺里静静做他的僧人。
    可是萧纲却快撑不住了。
    太子出家,整个东宫就失去了核心人物,其余皇子年幼,东宫的文官集团自然而然地就将重心偏向了和太子一母同胞的萧纲,因为若是太子不能登基,在二皇子北投的情况下,无论是嫡长还是年纪,只有三皇子有当上太子的可能。
    然而萧纲却不是从小被当做太子培养的,无论是他的父母还是朝臣培养他的方向很都明确,那就是“贤王”。
    他最擅长的是文学和诗词,也许有从小在父兄身边养成的眼光和格局,却缺乏决断的信心和能力,而东宫的官员太过强势,在面对太子时可能还恪守着君臣的礼仪,到了这个三皇子面前,几乎就是咄咄逼人了。
    而且东宫里的臣属处处将他与太子比较,动不动便是“太子昔日如何如何”,这样的比较和压力也让这位少年产生了难以言喻的苦闷和压抑,偏偏所有的重担都压在他的身上,他现在已经不仅仅代表着自己,还要维护兄嫂和侄子侄女、以及弟弟萧绎的地位与生活,完全由不得他退却。
    为了不表现出自己的懦弱,他连个诉苦的地方都没有。
    到了这一刻,他虽不是太子,却理解了长兄的难为,也理解了皇兄能在东宫和父皇两方面的重压下坚持了这么多年是有多了不起。
    可惜明白的太晚,一切都来不及了。
    陈庆之的胜利来的太快、太漂亮,来自于二皇子萧综的压力就如同悬在他头上的剑,让他无时无刻不坐如针毡。
    朝中增兵北伐的呼声一日高过一日,狂热的情绪也煽动了不少武将蠢蠢欲动的心,很多有意建功立业的武将都在私下里互相接触,想要推动这一次北伐的促成,好借此分刮来自徐州、雍州的魏国地盘。
    如果陈庆之真的迎回了萧综,这支北伐的联军势必要听从陈庆之的调动,也就是听从萧综的调动……
    萧纲不敢多想,东宫也不敢多想。
    他隐隐有一种预感,若是萧综真的能还朝,还有没有东宫存在都未可知,更别说还有没有他们兄弟几个的位置。
    然而想要游说其他朝臣、将领中止北伐的念头,就凭他一个未有寸功的皇子是没有用的,除非已经出家的太子重新出山、亲自以太子的名义活动,方才有一争之能。
    那些立场摇摆的朝臣未必就欢迎萧综这样的皇子回朝,若是太子有心争夺,那些还在摇摆的势力就会立刻支持到太子这边。
    只要太子能够支持……
    所以萧纲一次一次又一次的求见自己的兄长,他甚至不惜冒着被父皇厌恶的危险硬闯了太子的禅房,就是想要痛陈利害。
    眼看着太子端坐如钟,神态好似佛像一般安详,萧纲长久以来的压抑一下子就爆发了。
    “你就知道念佛!佛能救你我吗?佛能救你的妻子儿女吗?”
    他发了疯一般地推倒了太子房内的佛龛、塑像,将供养在佛前的净盆和莲花推倒在地,沙哑着声音低吼着:
    “当僧人救不了世人,只有当皇帝才可以!”
    此言一出,萧纲心中似乎有什么猛兽被放了出来,这种凶猛而充满陌生感的欲望让他又惧又怕,又充满了某种难以对兄长言语的羞耻。
    在这股复杂的情绪驱动下,还未等到被破坏了禅室的萧统变色,萧纲倒先对着太子萧统跪了下来,放声大哭。
    萧纲哭得既委屈又痛苦,满是惶惶不可天日的忐忑和不堪重负的宣泄,连气息都急促到几乎要晕厥过去的地步。
    如同他年幼时无数次做错了事,跌跌撞撞地跑向东宫后那般。
    面对这样的弟弟,太子萧统的表情变得柔软又无奈。
    任由萧纲哭诉发泄后,太子捡起已经断了头的佛像,手指在无头的裂口处轻轻拂过,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比我想的明白,所以有些事你也许能做成,我却不能。”
    萧统慢条斯理地扶起佛龛、佛台,将那没有头的佛像放入佛龛之中,手掌却轻轻探入佛龛顶端,拿出一方印鉴。
    他转过身,面对着伏地痛哭的弟弟,跪坐而对,将那方印鉴递了过去。
    “弟弟,去做你想做的吧。”
    萧统看着怔愣的弟弟,露出和“摩诃萨青”相似的笑容。
    “而我,会承担我该承担的。”
    第467章 两桃杀三士
    东宫退隐, 有很多事情东宫的官员可以做, 有些却不能。
    哪怕他们能做的比太子还好, 没有那一方太子的印鉴, 就代表没有太子的授权, 他们毕竟是东宫的属官,是为太子服务的, 而不是太子为他们服务的。
    因为受了太多东宫官员“擅专”的苦,萧统“出家”时, 也带走了那枚太子的玉龟钮, 导致东宫先是群龙无首,后连代行的权利的都失去了。
    东宫官员都清楚太子会走到这一步和他们分不开,尤其是徐勉,在太子出家后因为“劝谏不利”连连贬官, 最后连位列朝廷都没有了资格, 倒让东宫的徐擒、张烈等官员冒了头。
    这些官员皆年富力强, 却有年轻人通有的毛病——政治经验不够丰富。
    东宫势弱, 太子又出了家,这些年轻人空有一腔谋略计策,却不得不蛰伏起来,但蛰伏绝不等于委曲求全, 他们并不懂这个道理,很多时候被一逼再逼却无法以示弱为自己牟利, 最后就被逼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
    萧纲带回了那枚太子之宝, 一定意义上解决了他们的燃眉之急, 却也让之前压抑后的反弹更加剧烈,东宫那些官员在萧纲得到了太子印后几乎迫不及待的就开始动作了起来。
    这样的讯息让很多人错误的以为了太子有要“复出”的迹象,比起尚且稚嫩的萧纲和身有污点的萧综,在太子位上掌握平衡了几十年的萧统自然更得人心,于是在内外之力的推动下,反对北伐的声音也慢慢传了出来。
    自从浮山堰一战后,萧衍其实已经失去了北伐的雄心,对于劳民伤财攻下魏国的领土能维持多久也报以悲观的看法,甚至觉得这种行为得不偿失。
    陈庆之的胜利固然是振奋人心,但也只是这样的,作为一场以小博大的赌博,他已经获得了胜利就够了,却没必要接下来将所有的筹码都放在赌桌上。
    但这种“颓丧”的心境却无法向臣民们言明,于是在东宫上蹿下跳着活动想要阻止北伐时,萧衍并没有阻止他们,甚至默默的在背后推波助澜,将北伐的呼声压了下去。
    有了皇帝的默许,无疑是对东宫官员的一剂强心针,对他们来说,这就是皇帝还没有放弃太子的最好证明!
    唯有萧纲,冥冥之中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并不如东宫其他官员那般大喜过望、欢欣鼓舞。
    就在皇帝一系和太子一系古怪又奇特的默契下,睢阳大捷后梁国的第一次优势,就这么失去了。
    ***
    远在睢阳的陈庆之和马文才,当然并不知道朝中的那些刀光剑影,也许马文才能从大局中窥见一二,却不能想象未至暮年的萧衍就已经失去了为君者的锐气,甚至不敢生起与这个腐坏的魏国一争高下的心思。
    在他们的眼前,目前摆着比攻灭睢阳之前还要严峻的形势:元天穆的大军对抗青州的过程中节节获胜,已经分兵进攻河南地区,准备来解决白袍军了。
    魏国目前能够动用的朝廷军力一共近三十万,七万人马在睢阳,七万人马分别驻守虎牢关和荥阳,剩下的十五万大军由元天穆率领,去讨伐青州的邢杲起义。
    原本陈庆之是抱着“逐个击破”的计划,先解决七万睢阳的军队,再攻破荥阳,再借着荥阳的城防之利回击元天穆的十五万大军,在击退元天穆后乘胜追击,集中兵力解决掉魏国这支最强盛的兵力。
    他的计划自然没问题,但是他却错误的估计了邢杲的实力。
    说到底,邢杲率领的青州兵并不是六镇兵马那种能征善战的职业军人,不过是一群被欺压的农民之流,元天穆大军一至纷纷抵挡不住,有些就地溃逃,有些辗转隐匿,虽然朝廷的围剿并没有造成毁灭性的打击,可是却失去了大部分有利的形式,给了元天穆腾出手的机会。
    而河北地区的葛荣军也正面迎击上了尔朱荣率领的本部兵马,陷入了鏖战之中,胜负随时都能现出分晓。
    一旦六镇起义的兵马也败了,所有的压力就会全部倾泻到白袍军身上。
    “必须要速战速决了!”
    陈庆之立刻做出了决定,“若是等几方兵马合围,我们这些人保住睢阳都不够,更别说进攻洛阳!”
    他看向元冠受,微微躬身:“还望陛下下令整军,随时做好准备随我进攻荥阳。荥阳一克,则虎牢、轩辕可下!”
    然而原本一直唯唯诺诺的元冠受,却少见了沉默了一会儿。
    “不等贵国的援兵了吗?”
    他犹犹豫豫地问:“既然将军已经向梁国求援,也许没几天,梁国的援兵就到了。到那时候集齐兵马,一起攻打荥阳,岂不是更有胜算?”
    “不能等了!”
    陈庆之回答的很坚决。
    “如今敌我兵力相等,还有一战之力,等元天穆和其他兵马的援军到了,我们就只能内外交困了。”
    一旁的马文才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附和道:“更何况攻城之战本就旷日持久,我们攻城多靠睢阳的士卒,士气不会高涨,不会如之前攻破睢阳那般势如破竹,还是早做打算为好。”
    参会的元鉴父子,以及睢阳不少守将都纷纷表示同意,毕竟谁也不愿意同时被十几万大军围攻。
    在敌人以为他们还要休整时提起发起进攻,至少攻破不下时还有退回睢阳的可能,如果时机不对,很可能被包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