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节
孟铎放下书,寻着令窈的方向看去。
她正站在屏风后半掩的纱门与宫人交待午膳的事。离得有些远,听不见声音,唯有稀薄的光影从纱门前透过来,屏风上映出少女若隐若现的身影。
方才她还在同他玩笑,问要不要替他谋个官职,除了皇帝的位子,她什么都能给他谋来。
她笑意真诚,以为他的婉拒只是因为仕途失意对朝堂失去信心。
殊不知,他只是贪心而已。
他要的,不是旁的,恰好是皇帝的位子。
良久。
孟铎眼神沉静,轻描淡写“既然他有所察觉,我们怎能坐以待毙,大事提前,不必再等两年。”
山阳一愣“先生的意思是”
“现在就反。”
第109章
山阳呆愣, 低下头轻声道“好, 我明白了。”
孟铎注意到他的异常,问“你有所顾忌”
“没有, 先生让我做什么,我就去做什么。”山阳顿了顿, 迟疑问“先生有顾忌吗”
孟铎没出声。
山阳顺着孟铎的目光看去,屏风上少女的身影越离越远, 她翩翩窈窕的步伐像是天上瑶池仙子归去云端。
山阳问“先生是在顾忌郡主吗”
孟铎深黑的眼眸波澜不惊,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将话题移开“又不是明天就起事,你急什么”
山阳挠挠后脑勺“我没急。”
孟铎“春桑耕种礼后,皇帝要为她补办及笄宴, 待她的及笄宴之后,我们再起事。”
山阳“全听先生的。”
不远处传来少女的声音,不知何时,令窈又走了回来,撩起珠帘唤“吃饭啦。”
山阳想起方才孟铎说过的话, 后知后觉回过神,心想大概先生心中还是有所顾忌, 不然哪用等到及笄宴之后
如今他们身在宫里,有他这个天下第一刺客在,从秀凰殿去昭阳殿取皇帝的命, 完全就是易如反掌的事。
可惜先生不许他这样做。
令窈命人摆好午膳, 见山阳发呆, 拍他脑袋“臭山阳,饿傻啦”
山阳吃痛地摸摸被她拍打过的额头,正要抱怨,抬眸对上令窈嫣然灿笑的目光,她徒手拿过酥肉白鸡腿递到他嘴边,诚意十足请他吃。
山阳心虚地别开视线,不敢看令窈。
若是被她知道,方才他正想着杀她的舅舅,她定会伤心至极。
罢,他再也不想这样的事,她喜欢她的太子表哥和她的皇帝舅舅,就由先生去对付他们罢。先生说过,他要的是江山,不是人命。
“你怎么不吃呀”令窈郁闷地望着山阳。
不等山阳回应,旁边孟铎出声“阿窈,你过来。”
令窈坐过去“先生,何事”
孟铎端起面前的芋头鸡肉粥,舀一勺轻轻吹开,递到她唇边“辛苦你传膳,来。”
竟是要喂她。
这样的待遇,颇为难得。令窈张嘴享受,察觉到孟铎的眼神,与平日的淡然自若不同,今日他看着她的目光,复杂迟疑。
孟铎“山阳,你先出去。”
山阳抓起一盘鸡腿就往外奔。
令窈觉得哪里不对,想问又不知道该问什么。
孟铎一勺勺喂她,喂她吃了这个又喂那个,待她吃饱喝足,他为她擦拭唇角,动作温柔怜爱,前所未有。
令窈嗤嗤笑“先生,儿时你从未将我当做小孩子,如今我长大了,你反倒将我当做孩子来待。”
孟铎手指绕过令窈鬓边一缕乌丝,眸光深沉,唇齿轻启“阿窈,为师这些年做过最开心的事,便是当你的老师。”
令窈受宠若惊,心中满溢欢喜,答道“能做先生的徒弟,也是我这辈子的福分。”
孟铎抚着她的乌发,字字平静“阿窈,我已经没有能教你的东西,你该出师了。”
令窈一愣“出师”
“从今往后,我不再做你师父。”
令窈呆住,足足数刻,方才回过神。她扑过去,紧紧将孟铎搂住,眼睛猩红,喉头苦涩,像一个学步跌倒的小孩子,埋在孟铎怀里发脾气“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到死都是我师父,想都别想摆脱我。”
孟铎沉默。
令窈红着眼望他,水光粼粼的黑眸可怜又可爱“你叫我读的那些书,我今日便看,你叫我做的那些文章,我今日便做,我知道自己这阵子有所懈怠,以后不会了。你别不要我这个徒弟,我好好侍奉你便是,以后不准拿话激我。”
“阿窈。”
“不要你唤阿窈,你叫我郡主,叫我郑令窈,你像以前那般严厉训我,我不求你的亲近了,孟铎,我不要出师,我还不能出师。”
他陪她这些年,对她悉心教导,即便她早就看透他冷酷无情,可她依旧愿意拜他为师。他教她安身立命的道理与学识,这些东西全是真,是世上最宝贵的礼物,如今他说不要做她老师了,她绝不接受。
“先生”
孟铎手指轻抵令窈唇瓣,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的才学远超朝堂将相,这几日你总往昭阳殿去,是为你舅舅出谋划策吧”
令窈惊讶“先生怎么知道”
“昨日你落了奏折,我不小心捡到的,圣上愿意让你知晓朝堂之事,你的才能亦能胜任他的信任,北魣天灾的事,你给出的建议就很好。”
令窈“舅舅也说我的法子好,昨日已命人前去降旨。”
“瞧,你的聪明才智不在我之下,我未能施展的抱负,或许你能替我做到。”孟铎抚上她的眼角,大拇指往两边柔柔摩挲。
令窈有意向他撒娇讨好,一滴泪坠下,顺着他的指甲缝往下滑落,鼻音浓重,瓮声瓮气“说来说去,你还是打定主意不做我老师,你不做我老师,那去做什么”
“游山玩水。”
他这是在向她辞行了。
令窈倒吸一口气,“你真想好了不后悔”
孟铎只道“我祝阿窈前程似锦。”
令窈愣愣地看着他,大颗泪珠往下掉。
她原以为自己死了一次,对于悲喜离合的事早已看淡,却原来还没有。
她想留住他,但他却不愿意为她停留。
令窈张着泪光闪闪的眼,指了指孟铎的心口,轻声道“先生,你果真没有心。”
孟铎心头一窒。
怀中少女嘴中再无一句话,埋低脑袋,无声啜泣。
孟铎缓了呼吸,情不自禁替她擦拭眼泪,却怎么擦都擦不净,他垂目看自己沾满眼泪的手,被泪浸湿的掌心像是被火烤过一般,他快速将手上沾到的泪揩掉,可掌心还是烫。
抬眸再看,她一张脸哭皱,腮边哭出两团红晕,咬着唇儿张着泪眼,我见犹怜。
他眼睛也开始烫,忙地移开目光,半晌方才平静下来。
令窈哭了半天,不见孟铎哄她,心中更添委屈,晃他衣袖,直呼其名“孟铎,你作甚不看我”
孟铎“阿窈哭功了得,我怕我一看便会心软。”
“假话。”令窈停下哭声,“我记得你以前说最讨厌女子落泪,小时候我在你面前落泪求情,你不但不为所动,而且还对我严加斥责,此时又怎会为我心软只怕心里烦得很,厌恶我不知好歹才是。”
“怎会厌恶你。”孟铎叹口气,伸手搭上令窈脑袋,一下下安抚。
“罢,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令窈赌气说“你记着,是我不要你这个师父,并非你不要我这个徒儿。”
“嗯,记住了。”
令窈重重哼一声。
抱着渺茫的希望,令窈以为孟铎或许会收回那些话,等了好几天,不见他回心转意。
倒是山阳,不知哪根筋不对,竟对她百依百顺,任由她欺负,一句回嘴的话都没有。
昨日春桑耕种礼过后,城中巡逻官兵减少大半,森严戒备有所宽松。
令窈故意问山阳“你们不是要去游山玩水吗现在形势转好,你们怎地赖着不走”
山阳“先生说,等为你庆过及笄宴后他就走。”
令窈提裙往外奔,口是心非往里重重喊一句“谁稀罕,要走快走。”
山阳“欸,你去哪”
令窈已经跑远。
山阳无奈往里看,“先生,她真的生气了。”
孟铎手边的书迟迟未能翻页,清隽俊秀的面容神色淡然,不悲不喜的外表,仿若仙人一般,不为世间的俗事所染,但若凑近了瞧,便能瞧见那紧抿的唇角,似在为谁牵心。
有些事,是注定的。
今日他是她的师父,明日将是她的仇敌。
“山阳。”
山阳跑过去“我在。”
“你要留下来吗”孟铎说出这话,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或许你能留下来,替我保护她。”
山阳愣住“先生”
孟铎回过神,眼中泛起讽刺笑意,“是我一时冲动,你莫要放在心上。”
山阳怔了怔,有些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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