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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节

      林建国洗了把手,进厨房看:“有啥吃的没,饿死了。”
    “去!饿死鬼投胎啊?橱里有仨干馍馍,你和老三各一个,给你爹留一个。”林王氏忙着搅和锅里的稀糊糊。
    “咋就只有干馍?”林建国打开碗橱,里头放着干净碗筷和一个大碗,里面除了三个皮发干的馍馍外啥都没有,更没有一星半点的年菜,“过年咋没做点肉啊?”
    “肉肉肉,我身上割二两肉给你吃不!个个讨债鬼就知道伸手跟我要吃的,咋,我能变出肉来哇?”林王氏咬牙切齿地絮叨着,一转头看见林建国咬了一个馍馍。又揣了一个在兜里,登时破口大骂:“你饿死鬼投胎的!让你吃一个,你咋吃上两个了!老三咋办,你爹咋办!”
    林建设走过来,一边拿剩下那个馍一边道:“娘,让我爹吃干馍咋行,让他一会儿吃热的吧。”
    “去!”林王氏一把拍下去,“这个馍得留给你爹吃!晚上吃面糊糊,没馍垫肚子咋行?”
    听这意思晚上是没干粮了,林建设讪讪地在衣服上抹下手,不凉不热道:“哎,谁让咱是当弟弟的哪,饿一顿死不了。”
    “都是老二这馋病痨的!”林王氏哪舍得小儿子饿肚子,琢磨着一会儿热两个馍给他。
    林建国咋听咋窝火:“我大过年还得上山干活!年年月月在田里挣公分!咋连个馍也不配吃了?”
    “你……你说啥?老二,你跟你娘说啥呢!”林王氏手里的勺子哐当掉锅里了,溅起一大片稀糊糊。
    她这絮叨咒骂林家人听了几十年了,时时刻刻挂在嘴边上的,是她给家人洗脑、降服他们的紧箍咒,可现在咋连老二都敢跟她顶嘴了?
    林建国抹把脸,这话是他媳妇儿天天在他耳边念叨的,今天一秃噜嘴就说出来了,不过咋就这痛快呢?
    二婶陈爱花一直蹲在厨房里切韭菜,咧嘴道:“是咧,咱家这回又赔钱又赔米的,还不是因为老三家。我们二房可啥都没干也陪着一块受罪挨饿,我男人连口肉都吃不上,连说都不能说了?”
    “二嫂,你说话别扯上我,这事儿是你们娘仨闹的,咋单赖我家头上了?”林建设可是个不吃亏的。
    陈爱花一丢手里的刀,站起来叉腰嚷嚷:“咋不是!咱们娘就知道偏心你,上回赔然然那件棉袄的钱,分明是你家萍萍干的,你一个子儿不出走公账,凭啥啊?!”
    这件事压在陈爱花心里久了,她家丹丹也想要那件小蓝花棉袄,林王氏偏心给了三房的萍萍就算了,萍萍那丫头心眼坏划破了棉袄,赔钱的时候林建设一分钱不肯出,两个老不死的又要他家跟着摊赔!
    “我就知道你记着这事儿!死婆娘,还没分家哪,你就惦记着咱家钱咋使了!”林王氏跳起来就抽在陈爱花脸上。
    三道血印子登时出现在陈爱花那张胖脸上。她嗷地一声坐到地上,拍着地嚎啕:“这日子没法儿过了!你们这偏心三房,凭啥叫我们两口子当牛做马!你们串通着害然然,我又陪着你们挑大粪!我不就吃了几把瓜子儿吗,我招谁惹谁了哇!”
    林建设两口子对视一眼,当没听见,抬脚要走,却被陈爱花抓住裤腿,陈爱花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继续嚷嚷:“那一年镇上水坝招人,老三说自个儿腿崴了,就让我家建国去,熬了一夏天人都脱了皮!赚的八十块想给我家鹏鹏买套新运动服,老三家又蹦出来,说航航年纪小身子弱,要买啥麦乳精鸡蛋糕补补……就你们是人,我们二房就不是人哇!”
    林建国顿时也想起来了。其实那时候有老大的贴补,家里的进项他不用管,只管卖力气干活就成,反正他爱干活,有把子力气,日子过得也挺滋润。
    但这么一听,再看看现在过的啥日子,登时也不平衡起来。打小儿老大就有出息,老三又最受老两口喜欢,就他搁中间啥也不是,现在家里一团烂包,他凭啥跟着扛?
    陈爱花把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翻出来,桩桩件件,一听就知道在心里倒腾多少遍了。林建设被戳中痛脚恼羞成怒,用力抽开腿要走,没提防陈爱花一下扑在地上,嘴也磕破了,更是满地打滚:“你还打我!凭啥打我啊!没法儿活啦!”
    “老三你干啥!”林建国青筋暴起,揪住林建设抬起拳头。
    “都给我住手!咳咳咳……你们要气死我!”林武兴披着大棉袄走进来,他二度中风,整个人大不如前了,原本直挺挺的身子骨也佝偻下去,没了精气神儿。
    但林武兴在这个家积攒多年的威望还在,见他出现,林建国哼一声撒开了林建设的衣领、
    “吵吵啥!还嫌这个家不够乱吗?”林武兴一个个看过去,四个儿子儿媳都不成器,老伴儿更是个拎不清的,哎,要是大儿子还在……林武兴猛地一个哆嗦,脸颊抽得更厉害了。
    “爹,没啥大事儿,我跟二哥闹着玩儿哪。看,这个馍留给您吃。”林建设笑嘻嘻地拿起剩下的那个馍递给林武兴。
    林武兴叹口气,摆摆手:“你拿去吃吧,你们累了一天了。兔子套着了吗?”
    林建设一听就把馍塞进嘴里嘴里狠咬了一口,含糊道:“没,兔子也要过年哪。就算有也给谢三儿套走了,那小子打猎是好手。”
    林武兴早就料到了,叹口气转身出门,差点被冲进来的林志航和林志峰撞到。
    “爷,奶!我要吃炸丸子!”林志峰一进屋就嚷嚷起来,林志航也跟着叫。
    林王氏本就一肚子火,把脸一沉:“啥炸丸子?吃你奶的肉吃不吃?!”
    “然然姐家炸了好多好多,她还给桂宝儿他们吃,就不给我们吃!”林志航仗着林王氏一向疼她,告状道,“奶,去她家抢去。小景还有花生哪,都给我抢来!”
    “馋痨饿眼的,还嫌你奶死得不够快啊!”林王氏一把搡开林志航,也顾不得最疼爱的小孙子嚎啕大哭了,捶着自己心口直喘。
    “这死丫头天生就是克我的,拿了我那老些油!赔钱货,就知道拿东西贴补别人,跟她那个死鬼爹妈一个德行,都是赔钱货!”
    “闭死你的嘴!”林武兴大吼一声,青筋暴突。
    林王氏梗着脖子道:“咋,我说错了啥!”
    “你……你咋能这说话?老大两口子这些年没少孝敬家里,你咋能……”林武兴眼前一阵阵发黑。
    林王氏抓着大铁勺搅和稀糊糊,洒点盐巴进去,一点面加上切碎的菜叶子,搅合点油星和盐味儿,这就是他们家大年三十的饭了。林王氏心里一股邪火,把锅沿敲得砰砰响:“我咋说错了!老大孝敬咱那是应该的!他自己个愿意的!”
    第54章
    “我……我不跟你这老婆子说了。你真是……”林武兴捂着胸口,气得直喘,“你个老太婆,真是自找的……”
    林王氏拉长着脸,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话有啥不妥。
    “爷爷,您没事儿吧?”林志峰和林志航道。
    低头看着两个年幼的孙子,林武兴稍感安慰,“爷没事儿!好孩子,咱家今年吃不上炸丸子了,明年爷一定让你们吃上!老婆子,抓点面粉,给孩子烙个韭菜盒子!”
    “面粉都被那挨千刀的死赔钱货刮去了,哪来的面粉!”林王氏骂道。
    “我知道你藏了不少!”林武兴牵着孙子走了。
    林建设和林建国兄弟俩对视一眼,各自走开。刘佳木着脸烧火,就陈爱华舔着脸笑道:“娘,俺爹说烙韭菜盒子哪,是不是多烙俩,咱们也尝尝?”
    “吃吃吃!粮食全填你那粪窟窿了!”林王氏一把摔了大铁勺。
    陈爱花可不理她,咧着嘴把菜刀捡回来,洗也不洗就又剁上韭菜了。林武兴发了话,林王氏再不情愿也是要照办的。
    果然,林王氏憋闷半晌,还是去了自己屋里,没一会儿挖了半勺面粉回来,掺上韭菜末调成两碗面糊糊,烙了几张薄薄的面饼。
    年夜饭,林家几口人齐聚一堂,气氛却是有点诡异。
    二房的大儿子林志鹏坐在林武兴身边,他是林武兴最疼爱的孙子,今年十五岁,正在县城里读初中,住宿,周末也不回来。林家每个月都要给他送三十斤粮票和两块钱,还时不时上林建彬家里补贴油水。
    他现在全然是个城里的时髦学生了。穿着一件八成新的海魂衫,土黄色长裤,这冷的天也不肯套上毛衣,领口别着个伟人像,举手投足的做派也透着与这破旧老屋格格不入的味道。
    他昨天才回来,白天去要好的伙伴家玩了,因此并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直到现在,看着桌子当中摆着一盆稀薄的菜面糊糊,一盘韭菜摊面饼,还有一盘炒大白菜和咸菜干,眼睛都直了。
    “来,鹏鹏,读书辛苦了,吃块面饼。”林武兴夹了块面饼给放在林志鹏碗里。
    那面饼韭菜多面糊少,整个饼都成了绿色的,因为舍不得放油还煎糊了。林志鹏夹起来咬了口,就觉得饱了:“奶,咋没上饺子?我盼您包的饺子盼好久了!还有鸡汤哪?”
    以前别说过年,过节也能吃上顿肉蛋白面饺子的。还有油汪汪的鸡汤,大鸡腿肯定少不了他的。
    其他人被林志鹏说得直吞口水,家里原本养着三只下蛋母鸡,一天能捡三四个蛋不说,林王氏还许诺过年杀一只不咋下蛋的老母鸡,和老大送回家的干花菇炖汤喝。全家都眼巴巴盼着哪,林志红还被指派任务,每天挖蚯蚓喂鸡,务必把鸡喂得肥肥胖胖,现在好了,鸡养肥了,全送林然然家去了。
    想到这儿全家人都一肚子窝火,就着记忆里的香味儿狠狠喝了口菜面糊糊,更显得没滋味儿了。
    林王氏对这个一年见不上几次的孙子还是挺疼爱的,闻言居然忍住了没骂人,只没好气道:“问你爷去!”
    “爷,咋了?”林志鹏道。
    林武兴中风的脸皮抽搐,摆摆手不想说,他妈陈爱花已经快言快语道:“还不是林然然那个丧门星,把咱家的肉啊面啊全搬她家去了,还把你爷气成这样!你妹妹想要她件衣裳都不给!她几个身子啊,穿得过来吗?!”
    陈爱花倒三不着两的,车轱辘一样说了林然然半天坏话,还加上林丹丹林萍萍和三婶刘佳不着痕迹的补充,林志鹏才听明白,总之他家现在穷了,都是因为林然然作祟!
    林志鹏模仿着学校里红小兵头领的范儿,攥着拳头狠狠一捶桌子:“我带哥们收拾她去!”
    “别!闹什么!”林武兴用力一拍桌子,登时把红小兵领袖林志鹏同志吓回了原型。
    林武兴沉着脸环视众人:“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当初你们干了啥自己心里有数,今儿得了这果也别怨人!然然姐弟仨咋得罪你们了,要不是你们咬着人家仨孩子不放,能惹出这么多事儿来?前几天还瞎传然然是啥丧门星,林大富可是来跟我过话了!以后你们把舌头给我管住喽,别再丢我这张老脸了!”
    一时间没人吭声,林建设夹了个韭菜饼咬下一大口,含糊道:“爹,也不怪娘她们瞎想,然然这丫头真是邪了门了,咋她一回来,咱家日子就过成这样了?以前咱们家过年可是吃大肉饺子的……”
    “就是,你看咱们家现在日子过的。”
    “要不是连包鸡蛋糕都买不起,咱们孩子至于去吃然然家的,还害得要赔钱吗?”
    其他人也纷纷跟着嘀咕。
    林武兴面皮抽搐:“为啥?你们想知道为啥?”
    “嗯,为啥?”林建国愣愣地问。
    “因为你大哥死了,没人再给这个家寄钱寄粮食!”林武兴砰一下啪在桌上,“咳咳咳……造孽啊,到现在你们还……咳咳还没清醒……”
    林武兴咳得搜肠刮肚,给他们算了一笔账。林家人一年到头每人能分的公分和粮食不少,但吃饭的嘴更多。要不是林建彬一家五口的粮食也分给了林家,他们哪里够吃?
    林建彬把攒下的工装、翻毛鞋和劳保手套都给了家里,这就攒下不老少的衣服钱。还有每个月寄回家的十块钱,油、糖、各种票据,过去是给惯了,林武兴没觉得有啥,一旦断了,他才发觉过去大儿子几乎撑起了一半的家。
    被林武兴这么一数落,林建国林建设都不吭声了,脸上却不怎么服气。林武兴喘口气:“我知道你们在想啥。你们想,要是当初进城当工人的是你们,这日子保管比现在好。你们也不想想,就你们,是那当工人的材料吗?”
    “还有脸怪人家然然,哪次不是你们黑心肝见不得人好,到头来坑了自己个儿?”林武兴见儿子还是执迷不悟,抹了把脸不再说下去。
    他转向冲林志鹏,用一种温和的语气商量:“鹏鹏,咱家来年的日子可就紧了。你现在大了,爷也不瞒你。以后你每个月的零用钱是没了,三十斤细粮票改成十五斤粗粮,十斤细粮,家里再背一口袋地瓜去,紧着点吃吧。”
    “啥?!”林志鹏一下摔了脸子,“爷,我在学校那可是处处都要花钱的!这么点儿你叫我吃啥啊?”
    林武兴道:“咋不能吃?人二毛头都跟我说了,你们学校分甲餐、乙餐和丙餐,这些粮食够你吃个乙餐了。”
    县城中学的食堂是统一分配,分为甲乙丙三个档次,每个月交上粮票和钱,登记名字,然后排队领餐。
    甲餐是白面馒头,一份白菜炒肉片或酥炸带鱼,有时候还能吃上溜丸子。乙餐是白面搀玉米面做的杂面馒头,搭配一份不带肉的炒菜。丙餐么,则是荞麦馒头,加一份水煮萝卜,搅和一点油星。
    在学校里,吃乙菜才是最大流的,这还得是家境不错的才舍得吃。更多的乡下孩子会选择自带干粮,每星期从家里背一带干馍馍或烙饼,就着自家带的咸菜、腌萝卜吃。
    至于甲菜,那是干部子弟、家里不缺钱的孩子才舍得吃的。过去林家惯着林志鹏,加上有林建彬这个钱口袋,林志鹏吃的一直是甲餐。他也一直引以为豪,每天吃饭的时候总捧着饭盒跟那些干部子弟凑在一起,还故意在吃丙餐的同学面前吃得啧啧有声。
    在他看来,吃甲餐是一种身份的象征,是他打进干部子弟圈子的重要途径!现在要他吃乙餐,那不是存心要他丢人吗!?
    林志鹏可压根不会去想,光是这一份伙食费,就让很多乡下孩子望而却步,失去了继续读书的机会。
    都是十来岁的大小伙子了,正是能吃有力气的时候,送去学校要花掉家里小半年的公分哪,不如留下来干活,既能赚公分又能省粮食。每一年,教育局的干部和基层教师都得挨家挨户去走访,还是流失了很多学生。
    林志鹏只知道,现在他被克扣了每月的口粮和零花钱,要去领那丢人的乙餐了!
    陈爱花也忙道:“就是,凭啥克扣我家鹏鹏的口粮,他上学可费脑子嘞!”
    没想到连这个一直最看好的孙子也成了这样,林武兴重重地抹把脸,“话我放下了!你要不吃,就让你爹妈给你弄甲餐!”
    他推开碗,佝偻着背回屋去了。昏暗的油灯下,那背影显得如此苍老衰败。
    剩下的一家子各怀心思,油灯灯芯摇晃着,把众人影子都投射到墙上,显得惶惶不安。桌上没滋没味儿的菜面糊糊都冷了,跟一锅浆糊似的,都没人愿意吃。林王氏骂骂咧咧的,亲自把那锅糊糊和剩下的韭菜饼搬到橱柜里锁起来,可没人理会她了。
    过去厨房里有米有面,有油有肉,林王氏掌管着厨房钥匙,还攥着大儿子每个月寄来的工资票据,这才能稳稳占据林家太皇太后的位置。现在林家厨房只怕连老鼠都不乐意来了,也就林王氏还把那串钥匙当回事儿
    第55章
    三房屋子里。一家子把门窗闭紧,刘佳拿出一袋子江米条和两块鸡蛋糕,跟丈夫儿女分着吃。